今时今日,金庸小说已有了许多专门的评论和著作,然而,对《白马啸西风》却大多是只字片语的评介,很少有人指出《白》其实是金庸小说里写得最美的一部。粗犷豪迈的回疆民俗,神秘莫测的高昌迷宫,李文秀的成长经历,尤其是那凄楚动人的少女情怀所缀染着的淡淡的哀伤,像柔细的蛛丝般粘人身心,久久挥之不去。
一篇小说写得是否动人,主要的评价标准便是里面的人物能否令人记忆深刻。金庸的小说人物形象饱满、有血有肉,就算在这个短篇里,也有一些很值得分析的对象。
《白马啸西风》是金庸十五部小说里唯一一部将女性作为主角地位来写的作品。李文秀这个当仁不让的主角,自然是最需要探讨的人物。李文秀自幼身世坎坷,父母惨死于“吕梁三杰”手中的她,脑中所想最多的应是复仇二字,文章开篇的夺宝情节似正是为李文秀的复仇打下的伏笔。然而,金庸的巧思妙想岂同于一般的武侠小说?这样一个身负血仇的女子,偏偏不要别人怕她,只要别人喜欢她。甚至拜华辉(瓦耳拉齐)为师也只是出于这样凄凉的理由:“我在这世上除了计爷爷外,再无一个亲人。学不学武功,那也罢了。不过多了个师父,总是多了一个不会害我、肯来理睬我的人。”她的孤寂在这一句话里尽显无疑。李文秀小小年纪便心地良善,听了计爷爷的话后就不再介意那个无缘无故踢她一脚的哈萨克人,只因她明白了他也是个可怜的人。长大后,她也没怎么想过报仇一事,到了最后,即使是杀害自己父母的仇人,当她听到他们将要受到的残酷报复时也不禁为他们难受。
通篇小说,李文秀的善良温柔始终是一个亮点,即使在一些残忍恐怖的情景中,只要有她的出现,便会令人感到一丝丝的善意,从而使小说变得温馨起来。但是,她的温良只是她的天性,她对感情的执着才是真正感动人的地方。与苏普的相识使得这个一直哭泣的小女孩渐渐地走出了父母双亡的阴影,重新有了歌声和笑靥。然而,苏普父亲对汉人的不谅解最终造成了他们的分离。长大以后,她的意中人苏普自然而然地爱上了另一个哈萨克少女阿曼,而她却在一日一日的歌唱中明白了情歌的意义,也懂得了自己对苏普的情意。但是,这时的她,却宁愿自己仍不识情滋味了。这一段描写极为精彩,把一个少女懵懵懂懂的情怀和真正明白爱情后的彷徨忧伤极为细致地刻画出来,令人为之扼腕。李文秀明知苏普不会再来爱她,但她仍时时地注意着他,关心着他,一有危险就奋不顾身地去救他,甚至在好不容易得到了阿曼作她的女奴的时候,也因不忍让苏普伤心而轻易地放了她。一心一意地只为了苏普的她,结果得到了什么呢?黯然神伤而已。
李文秀的性格也是有弱点的,或许这弱点也是她爱情失败的原因之一。她太善良、太宽容、太会为别人着想,以至于听到苏普因为与她来往而被父亲毒打的时候,她立刻选择了放弃。汉族与哈萨克族的风俗差异使她以为父母那般厉害地责打孩子是真的狠心要打死孩子了。她怕苏普就这样被他父亲的鞭子抽死,所以把那张弥足珍贵的羊皮放在一个美丽少女的家门口,自以为如此就能让苏鲁克停息怒火。她完全没有想到这一举动会给自己的将来带来多大的痛苦,心里只是惦记着苏普的伤,然后在他来找自己的时候又说出永不相见的话。这一切的一切,只有她那样的小女孩才会那么理所当然地做出来,这些举动你可以说她傻,但你能说她不温柔吗?也只有金庸这样的大师,才能如此细腻地描绘出那个时候李文秀的心境。但或许,这是汉人女子特有的体贴?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然后一生痛苦?她们的痴情也许是值得尊敬的,但是,仅仅为爱情活着,真的会快乐吗?李文秀的母亲上官虹本来答应丈夫好好抚养女儿,可是一见到丈夫死去,马上殉情去陪伴丈夫,那么,亲情就不重要了么?金庸小说中的女子多是极为忠贞的,却常常在失去伴侣后一死了之。这在某种意义上是对自己生命的不负责任。如《雪山飞狐》中的胡夫人也是如此。情痴,有时也是极害人的。
小说中另一个刻画得十分成功的人物是李文秀的师父瓦耳拉齐。他的多疑与易怒在一出场便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遇上李文秀后,尽管受到了她的照顾,他还是一再地要问清楚她的来历,希望她帮助自己时也是满口的不尽不实,甚至常常说出自相矛盾的话来,这一切都表明了他对人性的猜忌与不信任。当然,他的遭遇也是凄惨之极,在经历了被族人驱逐和被徒弟暗算一系列事件后,防心重也是无可厚非的。
然而,金庸似乎就是要以他的邪恶与残暴来突出李文秀的温和善良。原来,瓦耳拉齐本也是哈萨克族人,只因为得不到阿曼的母亲而起了杀心,半夜里偷袭阿曼的父亲车尔库,族长知道后将他逐出本族。因而,他的悲惨遭遇全是他自找的,并不值得同情。在他死前,他想要李文秀陪他一起死的情景犹为紧张凄艳,但是,就在李文秀问了那一句:“师父,阿曼的妈妈,很美丽吗?”之后,那只捏着毒针的手便再也提不起来了。这一处真是神来之笔,让人在放下心来再仔细想想的时候,不由得佩服金庸对人性的了解与宽容。当一心一意想要别人陪葬之时,突然被问到了一生都在爱着的人的名字,不论是如何奸猾残忍的人,心中也会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奇特感受,而就在这心潮澎湃的时刻,本来就伤重欲死的人自然再也无法提起劲来杀人了。通过这一细节,瓦耳拉齐冷酷而不讲情理的形象多了一点人性的光辉,更接近金庸小说中那些大奸大恶之人也有可悲可怜之处的意念,使人更为信服,也为瓦耳拉齐悲惨的一生感叹万分。
小说中出彩的还有苏普的父亲苏鲁克这一形象。可以说,他是造成李文秀爱情悲剧的直接原因。若没有他对汉人的强烈偏见,李文秀与苏普可能不会就那样断绝往来,苏普也不会那么轻易地爱上别的姑娘。苏鲁克是个正直的好人,计爷爷就是这么告诉李文秀的。他之所以恨汉人,是因为他在一天之内失去了两个对他最重要的人:他的妻子和大儿子,而他们全都是“汉人强盗”杀死的。
然而,李文秀何尝不是在一天之内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亲人?苏鲁克还有小儿子苏普,而李文秀只有孤零零一个人。他们的仇人同样都是“汉人强盗”,苏鲁克明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顽固地恨着汉人,未免令人生厌了。他也是个固执的人,但是他的固执与李文秀的比起来相形见绌。李文秀为爱而固执,苏鲁克则是一味地为恨而固执。直到李文秀帮助了他以及所有那些去高昌迷宫的哈萨克人的时候,他才不情不愿地承认,汉人中也是有好人的。但是,这份承认来得太晚了,完全无法弥补他对李文秀造成的终身的伤害。文末,他要为李文秀挑一个最好的小伙子做丈夫,不觉令人哭笑不得。破坏了的幸福还可能回来吗?难道他不知道,有的时候,李文秀是比他更固执的吗?
苏普、阿曼作为比较主要的角色,反而显得没什么个性。特别是苏普,出场颇多的他,给人的印象就是莽直而无城府,一切凭着本能做事的粗汉。阿曼是“一朵会走路的花”,她就是为苏普的移情别恋而存在的,本身并无什么特别的性格特色。
还值得一说的是那个计爷爷(马家骏),他显然也是个极端能忍的角色,竟然十多年来一直以一个老翁的形象出现在李文秀面前。但是,同样地,为了李文秀,他竟然与自己怕得要命的师父瓦耳拉齐动手,这份感情,究竟是祖孙之情(他实是个壮年男子)?还是男女之情呢?小说并未明显地给出答案,只能留待人去思考了。
另外,小说中出现的还有李三夫妇、“吕梁三杰”、车尔库等人,就不一一赘述了。
各色人物,在其中往来,为的只是一个“情”字,且,人人痴情,人人为情身不由己。“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李文秀的一句话,道尽了多少人的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