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

作者:大川(来自离岛日独唱团)


1982年冬,天气冷得出奇。傍晚,我像往常一样从矿区向家里走去,沿途经过百货商场时,我不由得停了下来。只见那里人声嘈杂,熙熙攘攘,道路被围堵的水泄不通。我料想这么冷的冬天这里肯定是出了什么事。那时我年少轻狂,好奇心自然重。于是我凑上前去一探究竟。果然,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在人群的中心,由于天气严寒,原本粉嘟嘟的脸蛋儿被冻得紫青紫青的。

旁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都在夸赞这个男婴:“呦,这谁家的孩子呀,真可爱,他父母也真够狠心的。”其中几个感性的女人已经抹起了眼泪,但却没有一个人肯将他抱回家去。

人群渐渐的稀疏了,见天色已晚,我也准备要回家了。走了几步后,我回头看了看那个被遗弃的男婴,他还在那里孤零零的躺着,甚是可怜。想起他在这里很有可能被心术不正的人卖了去,我就有点于心不忍了。于是又折回去,坐在男婴旁的台阶上,我用大衣包裹着他,就在那儿坐着,希望他那没良心的父母能再回来。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夜也更加寒冷。突然,那个男婴突然哭了起来。我猜想过了这么长时间,这孩子肯定饿了。那时候我还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煤矿工人,哪儿能买得起奶粉。我慌了手脚,没办法,只能抱着他挨家挨户的找奶喝,深更半夜的,我一次次的敲开别人家的门,又一次次的被赶了出来。走头无路之际,我突然想到邻居张大婶刚刚生下个男孩,肯定有奶水。于是我就背着男婴向张大婶家里赶去。在我一上一下的颠簸下,男婴一会儿便睡着了。

我背着男婴到了村口,也来不及进家,赶紧摸黑到张大婶家,敲开门,一把将男婴放在张大婶怀里。

“张大婶,这孩子快饿坏了,喂喂他吧”。

没想到男婴一听到喂,马上睁开了水汪汪的大眼睛,对着乳头就是一个劲儿的吸,像一个贪婪的讨债鬼。

“这孩子是谁的啊?”张大婶看着孩子说。

“不知道,他被人丢弃在了马路上,见他怪可怜的,就把他带了回来。”

“这怎么能行?万一人家父母找回来怎么办?”

“现在深更半夜的,送回去还不给冻死。”

张大婶看着男婴,叹了口气说:“你才25岁,带一个孩子,以后还怎么成家?要不给我吧。”

“那怎么能行?你家里光景本来也不好,怎么还好意思给您添麻烦。”男婴吃饱后心满意足的睡了。我从张大婶手里接过男婴,问候了几句后径直回家去了。

从此以后,我白天就把男婴交给张大婶照看,晚上又从张大婶那儿接回来。

宝宝,那个男婴就是你。

时光飞快的流逝,不知不觉中,我们在一起已经三年了。三年来,有好几次我都想把你丢掉。可是,三年养一条狗都不舍得扔,更何况是养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你也是个懂事的孩子,每当我白天去矿里时,你闲着没事干就扫扫地,洗洗衣服,后来甚  至学会了做饭。当你第一次把你做的饭菜端到我面前时,虽然有点儿难看,但我还是忍着吃完。那时候我就想,我这辈子就你一个儿子。

那时我正年轻气盛,有很多媒人就来给我介绍姑娘,当他们看到依偎在我怀里的你后,都悻悻的走开了。

慢慢的,十里八乡的媒人都知道了我有孩子的情况。索性便不再来。我也再没有奢望过。

但苍天还是公平的,好人有好报的精神在我身上可算得到了体现 。那一年,我认识了纺织厂的凤霞姑娘。我们俩情投意合,一见钟情,很快就走到了一起。随着我们爱情的逐渐升温。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我决定把一切向她坦白。于是在某一天的傍晚,我把凤霞带到了家里,并把你带到她跟前,说:“这是我儿子,宝宝,来,叫凤霞阿姨”

你对这个突然来临的陌生女人感到惶恐不安,但你还是怯怯地叫了一声:“凤霞阿姨好。”

凤霞怔怔地站在原地,吃惊地说不出话来,随即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我仿佛看到了我们之间汹涌的爱情之火正在逐渐暗淡,当夕阳挣扎着没入地平线时,我对我们之间的爱情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令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凤霞依旧早早的站在我家门口。她眼睛布满血丝,夹带着如释重负,显然是昨天晚上一夜没睡才得以作出今天的决定。我为她的到来感到欣喜若狂。凤霞是个好女人,我打心眼儿里这么觉得。

时间老人的步子缓缓地踱着步子。这半年是我人生最幸福的半年。因为我的出色表现,我被矿里提拔为队长。不仅事业出现了起色,爱情更是像星星之火似得已经达到燎原之势。眼看我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于是在一个明媚的清晨,我把她带到郊外的树荫下,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戒指,红着脸对她说:

“凤霞,我们一起过日子吧,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凤霞在那里不说话,只是在玩弄自己坐在胸前的两缕头发,过了良久,她才缓缓地开口说道:“有庆,我可以答应和你一起过日子,但我无法答应我们之间还有一个捡来的孩子。我想你懂我的意思。”

凤霞用最委婉的方式让我的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对于她的决定,我并没有多说什么,我想要是我也会这么做的。我骑着车把凤霞送到纺织厂。然后也没有上班,拼命的茫无目的的骑着车。

四周的气流夹杂着青草的味道飞快的向后方涌去,眼泪似乎要喷涌而出。我强忍着眼泪,拼命的加快速度。车子似乎也不堪重负,接连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天渐渐地晚了,远处的夕阳漏出它娇艳的红色,把四周的白云映照的五光十色。我骑着车,朝着家的方向。一天的骑行早已让我疲惫不堪,心中的悲伤却没有丝毫的减退,反倒越来越浓重了。

我把自行车随意的斜靠在墙上,尽管我曾无数次的擦拭它,呵护它。你早已把饭菜准备好,整齐地摆在桌子上。我看着这一桌子满载着你心意的饭菜,泪水竟又流了下来。生活,总爱让人陷入痛苦的抉择之中!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躺在床上。那一夜我毫无睡意。往事如电影般一幕幕的在脑海里闪过,这中间夹杂着你的,凤霞的,夹杂着快乐,夹杂着悲伤。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回忆。曾经以为无比美好的回忆,在抉择时却让我如此痛苦不堪。

在煤油灯忽明忽暗的映照下,你熟睡的脸蛋在灯火中若隐若现。你好像是在做一个香甜的梦,嘴角竟还带着微笑。面对生活,我终归是要做出选择的。我轻轻地下了床,生怕把你从美梦中吵醒,然后把你的小衣服一件一件的叠在里面,最后,我将我所有的积蓄一共60元放在了布包左边的口袋里,然后又掏出一点零钱放在布包右边的口袋里。

收拾完一切后,我坐在门前冰冷的石墩上,一根一根地抽着闷烟,直到太阳微弱的光从黑夜的边际透射出来。

你悄悄地推开门,手里拿着一件我的衬衫。迈着碎小的步子,跑到我面前,把衬衫递给我然后用你稚嫩的童声说,“爸,外边冷,别冻着”

看着你信任的目光,我再也忍不住,抱着你嚎啕大哭起来。你被我突如其来的情感吓得手足无措。很快你便调整过来。镇定的拍着我的肩膀说:“不要哭,等我长大了,一定会保护你的。”

我把手放到你瘦小的肩膀上,看着你说:“宝宝,爸爸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你用小手拭去我的泪水,说:“好”

我站起来,拉着你的小手,说:“走,我们走吧”

于是我们一老一小向火车站走去。一路上,我给你说了好多话,看着你完全不知情的可怜样,我更加的自责了。“他会找到更好的人家的”我用虚幻的的美好一遍一遍的冲刷着内心深处的罪恶感。

第一次觉得时光如此短暂,我还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完火车站却早已近在眼前。我把你带到站前的空地上,蹲下来,把小布包系到你的肩上,然后对可怜兮兮的你说:“儿子,在这儿等爸爸回来。饿了呢,就去买东西吃,零钱在小布包左边的小口袋里,知道了吗?”

你点点头。

我一咬牙,便逃离了那里。一路上我内心越发的自责了,越走就越想把你领回来。但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退回去的余地了。

村口,凤霞远远地站在那里,她显然是知道了我的去向,满脸洋溢着心满意足的表情。此刻,我突然觉得,她是如此的丑陋,我怎么可以和这种人一起生活呢?当时我就一个念头,就是把你领回来。

我拼命地向火车站跑去,我不敢停下来,生怕你出什么事情。

令我欣慰是,你还站在那里,安静的拿着一个棉花糖津津有味的吃着。看到了我,你放下棉花糖,略带生气的说:“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了很长时间呢,喏,棉花糖,很好吃的”

我一把将你拥入怀中,抱的紧紧的,没有什么能再让我们分开了。我站起来,用宽大的手掌,像出门时那样,拎起你的小手,微笑着说:“走,我们回家”

后来,你上了小学,上了高中,上了大学.......诶,我讲到哪儿了,瞧我这记性。说完父亲又在那里自言自语起来。

我看着坐在树荫下年迈的父亲,不觉得流下泪来。2014年10月,父亲工作的煤矿突然倒塌,在这次事故中父亲受了重伤,虽然后来康复的很好,但脑部受到了严重损伤,整个人变得就像老年痴呆症患者一样迷迷糊糊,有时候连回家都会迷路。

父亲总是爱自言自语,说着过去那些和我之间的琐碎小事,但总会在说到火车站的时候流下泪来,我为父亲拭去眼泪,然后为父亲整理了一下头顶上稀疏的白发。在父亲的自言自语中,我知道我的由来,也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来父亲总骗我说妈妈生我的时候难产走了,却从来不肯向我透漏半点关于妈妈的任何消息,甚至我妈妈是哪里人这样无比简单的问题。

眼前这个老人,在我的心中,早已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父亲,他这一生中对我所付诸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世间的一切血缘。

这时父亲突然慌乱不安起来,像是急着要去什么地方。他拉着我的手,眼神中带着恳求,带着哭腔说:“好人,带我去火车站好不好,求你了,我儿子还在火车站呢,他可是我唯一的亲人啊,我这个混蛋,怎么会想要丢了他,求求你了……”

我转过身,擦去喷涌而出的泪水,然后慢慢地拉住父亲的手,像多年前那样。

“走,我们一起去火车站。”

父亲脸上出现了孩子般天真的微笑,“好,我们一起去领我的儿子”于是我们一老一小向火车站走去。我带着父亲在早已重建的火车站茫无目的的走着,直到傍晚时分,父亲的心情才逐渐平静下来。我用我宽大的手掌拉起父亲苍老的手臂,像多年前他拉着我那样,微笑着说:“走,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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