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终篇(上)
01
望着键盘上敲出的最后一个字,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其实很早之前就想把我的家乡——那个古老而陈旧的村庄里的一切,用文字记录下来,不为去批判谁,作为一个刚刚大学毕业没多久,还处于实习期的小记者,我没有资格去评价谁,批判什么,只是想作为一种纪念吧,纪念我出生、生活过的那个村庄,纪念在那里艰难生存的男人、女人、老人以及孩子,生活过成这样并不是他们的错,要说错,可能就是贫穷吧。
最近常说的一句话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套用一下这句话,那就是贫穷限制了佥村人的思想,他们就像坐井观天的那只井底蛙,只困顿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看不到外面广阔的天空。
姜梓蕊发在网上的那篇文章我看到了,说实话,我很佩服她,那么一个柔柔弱弱,在父母呵护下金娇玉贵长大的女孩儿,只因为听了我的几句愤慨之言,就能凭着一股初生牛犊的猛劲,真的到了佥村附近任教,去了那个生我养我,却也是我痛苦根源的地方。
说实话,她的那篇文刚发出来,我并未看好,这样的事情在那里司空见惯,怎么会引起别人的关注呢,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样一篇小小的不起眼的文字,居然在社会上掀起了如此大的巨浪,看着文章下面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增加的评论、留言,报纸、网页上不停涌现的关于佥村的报道,我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对于还停留在20世纪初的佥村,能不能承受这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一切都未可知。
02
“小文,这么晚了,你还写啥来?早点儿睡吧。”老妈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来。
我心中一暖,低低回应:“我知道了,妈,你也早点儿睡吧。”
“哎,俺都睡了一觉喽。你这孩子,也不知道整天鼓捣啥,天天睡这么晚,小心身体吃不消。”老妈打着哈欠,小声嘀咕着回了自己的卧室。
看了一下手机,23:34分,确实不早了,想到明天一早还有一个采访,虽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但对于刚进入这个职业的我来说,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都不能放过,所以千万不可以迟到。
躺在床上,默默在心中数了四千八百六十三只羊,还是没有丝毫睡意,索性不强迫自己,任思绪飘远。
之所以能下定决心把佥村的故事写下来,其实真的要感谢阿兰,听了她的遭遇,知道她逃出佥村的始末,我那颗犹豫不绝的心才真正定下来,也不允许自己再拖下去,我不奢望通过写下的这一个个故事,一篇篇文章,能给佥村带来多大的变化,只希望那些还在佥村生活的小姐妹们,以及跟佥村有相同状况的人们,看到我的文章能有一点点儿触动,做出些微改变,我就知足了。
阿兰,那个独自带着女儿逃出来的可怜女孩儿,说起来她今年才十九岁,比我还要小三四岁,可是她的身上却没有这个年龄应该有的青春与活力,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与死寂。
去年老妈把她带到我面前,告诉我这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阿兰妹妹时,我的惊讶不亚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外星人。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的阿兰虽说也不怎么说话,但那时的她,眼睛清澈明亮,水汪汪能照出影儿来。可是现在,她的眼底却如一滩死水,任何东西投进去都激不起半层涟漪,只有望向身边的阿宝时,才流露出母亲特有的温柔,让我觉得她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03
我私下里问老妈,她是在哪捡到的阿兰,还把她带回家照顾。这几年老妈不知道陆陆续续往家捡了多少从佥村出来的小姑娘,真不知道她这副菩萨心肠随了谁,哎,老哥经常跟老爸抱怨:“爸,你也不管管你媳妇儿,我们家都快成了收容所了,我们也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们一家人都要到大街上要饭吃喽。”
说归说,等老妈把人捡回来,老哥照样出钱出力,全方位支持老妈。
当然,老妈也不傻,等到把那些人安顿好,找好工作,她就不管了,顶多多关心一下她们的生活,去看看她们过得好不好。
但阿兰是个例外,从去年开始,老妈就一直让她住在家里,甚至专门为她娘俩,在客厅用柜子隔出来一个小小的卧室。
老妈帮她找了一份钟点工的工作,时间自由,能够顾得上阿宝,她上班的时候,老妈就帮忙照顾阿宝。
刚来的时候,阿兰不言不语,只有老妈问她才会回应几句,平常对我们,尤其对老爸跟老哥,就像见到什么可怕的生物一样,他们一靠近,她就抖成一团,害得他俩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只好尽量离阿兰远点儿。
04
那时候的我,很好奇究竟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她对男人这种物种避之唯恐不及。可是等我一点点靠近她,取得她的信任,让她慢慢放下戒备,把所有遭遇倾吐出来时,看着在沙发上缩成刺猬,哭得肝肠寸断的阿兰,我后悔了。
我从来不知道,人性居然能恶到那种程度,也难怪她那么怕男人的接近,遭受亲生父亲的蹂躏,唯一疼爱自己的奶奶又因此自杀,以为终于逃出虎口却是又入狼穴,亲生女儿又生父不明,遭受这一连串的打击,阿兰没疯没傻,没有想不开,恐怕也只是为了女儿强撑吧。
就在那一刻,我决定把积存在电脑文件中,已经盖了薄薄一层尘土的文稿完成,在网上发表出来,哪怕不能引起重视,只为了自己的一个小小心愿,为了像阿兰一样遭受不幸的女孩,我也要发表出来。
不过毕竟离开佥村多年,离开的时候,我还是一个10来岁的小姑娘,对于现在的情况不太了解,利用寒暑假的功夫,我独自一个人回到佥村,暗访调查。
经过这一年多精心的准备,再结合阿兰的描述补充,才终于完成此文。
要说这一年多明查暗访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恐怕就是为阿兰找到了她的亲生母亲,母女两个在时隔十年后终于相见,解开阿兰十年来深埋在心中的一个疙瘩,更让她终于放下了对母亲的怨恨。
05
直到现在,想到阿兰母女两人抱在一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场景,我还忍不住要抹眼泪。
能碰到翠花婶,真得要多亏阿兰口中的小刚哥,在县城碰到小刚,得知他已经结婚时,我还替阿兰不平,质问他为什么不等阿兰。
那个傻家伙被我问得愣在那里,好久才回一句:“我为什么要等阿兰?”
我一口老血恨不得喷在他身上,敢情真是阿兰单相思啊,这个憨货压根不知道他兰妹妹的小心思,哎,造化弄人啊,也怪阿兰自己没这个福气吧。
等小刚知道阿兰在我那里,生活得还行时舒了一口气,看来这家伙也一直记挂着阿兰,也不枉阿兰对他的一片痴心了。
等到快分别时,他才吞吞吐吐告诉我,阿兰妈妈翠花婶的下落,让我可能的话去找找她。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也想让阿兰跟翠花这一对苦命的母女相认,让阿兰不要再孤孤单单一个人,独自承受苦楚吧。
等我辗转反复终于找到小刚说的地方时,腿都快跑断了,更恨自己为什么不让那家伙带路,害我走了不知道多少冤枉路。
没想到翠花婶居然一眼认出了我,该归功于我长得比较像老妈么?
看着这个被生活折磨得早生华发的女人,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阿兰的遭遇,如果她知道了,会不会更加痛苦,痛恨自己当初的不告而别呢?
06
当然最终我还是说了,我也想替阿兰问问,当然她出走时为什么不带走自己的女儿,明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家庭,自己的离开会带给阿兰什么样的影响。
当翠花婶听说了阿兰的遭遇,整整半天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傻呆呆坐在那里。
我以为母女情分最终敌不过十年的分离,正替阿兰鸣不平时,只听得“啊——”地一声惨叫穿透鼓膜,翠花婶子跌坐在地上,双手死命揪着自己的头发,哭得不能自已,任凭我在旁边怎么呼唤,她都好似听不见一般。
一天不吃不喝不睡,到了第二天,翠花婶才从癫狂的状态恢复过来,她嘶哑着挤出几个字,问我阿兰在哪,知道阿兰住在我家,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准备跟我走。
快见到阿兰了,翠花婶子踟蹰着不敢向前,知道她的顾虑,我先把她安置在旅馆等待,回到家把事情原原本本给阿兰说了,起初阿兰是抗拒的,她始终对妈妈当初的抛弃耿耿于怀。
经过我们一家苦口婆心的劝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也把翠花婶当初的难处,跟她掰开揉碎了讲清楚,阿兰才答应去见一见自己的妈妈。
都说母女连心一点儿不假,没见到时心中不平怨愤,等真正见到却都抛到九宵云外,母女两个人抱在一起只剩哭泣,互相倾诉着思念之情,这浓浓的血脉,深深的思恋,是再多的时间与距离都无法阻隔的。
07
等哭够了,阿兰才想起来问妈妈这几年都去了哪里,自己两个妹妹是怎么回事。
说到自己另外两个女儿,翠花婶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嘴角微微上翘,微笑着娓娓道来。
原来翠花婶这十年间没有做别的事情,只一心寻找自己被卖的两个女儿,可是哪有那么容易,一是时间久远,二是她并没有仔细瞧过女儿,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特征,就这样大海捞针的寻找,想找到几乎不可能。
可是她并没有放弃,也许这是她的执念吧,对亲生骨肉的思念战胜了一切,也许是苍天觉得已经折磨够了她,经过几年苦苦找寻,还真让她知道了女儿们的下落,可是当她真正分别见到两个女儿,她却又放弃了把她们带回来的想法。
她说:“二妮跟三妮都是有福的,她们现在的爸妈都是好人,对她们可好来,吃得好住得也不错,爸妈也疼她们,就这样吧,跟着俺她们还得吃苦,要是知道自己还有个那样的爹,哎,还不如就这样啥也不知道的好。”
虽然不太能理解,一个母亲是怎样说服自己放弃寻找了那么多年的女儿,但看到翠花婶脸上满足的笑容,看着阿兰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终于能像个真正的女孩子,绽放出灿烂的微笑,我也笑了。
落日的余晖透过玻璃照射进来,在屋中撒下一束束金光,我连忙拿起手机,记录下此刻的祥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