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是一所古典的房子,年久的藤木,藤木椅子,沙质的地板,甚至有大朵大朵的藤木叶子在无限高的屋顶垂下来,尽管很长了,但离头顶还是很高,很辽远,雕花的玻璃,凹凸间透着晶莹的光,陈设总是我和姐姐舒缓的所在,好似荒芜与充盈是在这座房子里同时生长起来的。
我和姐姐在玩耍,她很柔软,一头浓密的、卷卷的短发,和我说笑着,高兴时发出“咯咯”的大笑,并边笑边踱在我的侧面,轻轻的用她的肩膀碰了碰我的肩膀,碰完又笑得前仰后合的,我蹲在地上,轻轻地,回应着抱了抱她。
我们笑着的间隙,雕花玻璃里的炫彩色被日光拉得狭长,好像日光与炫彩色的一个橡皮筋游戏,在狭长里,掺杂着一团黑影,姐姐笑得眯起眼来,身体上下轻轻颤动着,后来干脆坐在地上,俯着上肢,像一团棉花糖一样甜甜的,轻轻起伏着。
我跟着她笑,看她的眉眼、头发,真是一团柔软的棉花糖,我拉着她的手扶她起来,她还磨磨蹭蹭的,只顾着笑。我不经意地一瞥,发现一团黑影,是那个人,那个总是偷偷跟踪姐姐的人。拉起姐姐的手,一起去了前屋,在陪她有一搭没一搭玩的时候,说的时候,我悄悄观察着那个人,他起先还猫在一块雕花玻璃的后面,他抬头往室内看的时候,我们的视线正好撞上了,我慌乱地低下头蹲下,假装帮姐姐拾起她掉落的书本,我站起来定了定身重新望向边角那块玻璃,他不在了。我正准备长舒一口气,却看见正对着我们的玻璃上贴着一个人影,他定定的看着我,挑衅地歪了歪头,然后将贪婪的眼神锁在姐姐身上,一个恶魔,一个贪婪的恶魔,一阵战栗从脚底升起直窜到我的头顶。
拉起姐姐,小跑到了卧室,尽管我极想拉上窗帘,可这树藤,这古典的屋子,吱吱呀呀的,太昏暗了反让姐姐也不安。她突然提出要洗头发,我起先站在她身旁,看她自己洗着费劲,“姐姐,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相互洗发,我帮你洗吧”,还没等姐姐应声,我就去接好了水,温温的,不烫手,她躺在藤木椅子上,像小时候一样挪了好几次,才将头发刚刚好地露出来,她轻轻抽了抽鼻子,真像个淘里淘气的孩子。我边轻轻帮她洗着,边寻找那团黑影子,他已经找到了我们,站在距离我几步的窗外,也没有几步,大概就五步吧,他盯着我,也盯着姐姐,我是想要镇静些的,我需要镇静。回神低头看姐姐,她微微皱着眉头,但并没告诉我手劲太大了。我背过手去,掐了掐合谷穴,才勉强收住镇静。转身过来继续帮她洗,泡沫紧紧贴在她卷卷的发丝上,姐姐更像一团棉花糖了。
冲洗干净后,她轻盈地跳起来,找了块干毛巾边哼着歌边擦着,我去倒水,转头就看到她卷卷的头发,与屋外雕花玻璃融为一体,又错开,她大步跑着,不知道要去哪,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告诉她,屋外那个黑影。水倒没倒不记得了,只记得,姐姐的卷发弯弯的,她的裙子流动起来像一池子花,一池子荷花,与雕花玻璃的炫彩色共生了,这一生我认识她的岁月里,此刻是最美的,美得我无力也黯淡。
脱出这个梦魇一般的挣扎后,她卷卷的发丝太真实了,裙子流动得太真实了,雕花玻璃太真实了,我支起身,三步并做两步往外奔,左脚不听使唤,又踩脱了右脚的鞋。干脆不穿了,我开门出去,是我跑得太慢,是梦魇太久,或者是玻璃的错,姐姐平平地躺在草丛里,荷花也困在草丛里,格格不入。
“曼曼,我没事,你急什么?”,姐姐嘴角挤出一丝笑,我熟悉的微笑,我轻轻拿走她发丝上的一根枯草,摸了摸她卷卷的头发,我没有眼泪,我大概是个怪物吧,一个没有眼泪的怪物。我扶起她,招呼着人把姐姐抱回去,我从没问过她,哪里受伤了,还有哪里会疼。
我是一个罐子,我是一个知情的罐子,我从未问起,她也不曾提及,我的盖子能压制住千年万年的酸腐味儿,我的肚子太鼓,甚至失去全心全意拥抱她的能力了,我不再拥抱她,不再抚摸她的发丝了,如若实在是太鼓了,我就轻轻碰碰她的肩膀。
我最亲爱的,往后的时光我从不曾睡去,梦中姐姐卷卷的短发太美,流动的裙子太美,雕花的玻璃,太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