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家的桐花谣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又是一年清明时节，桐始华，皖北的这座小城地处淮河之边，弥漫着春日的温柔气息。迎着温暖的朝阳，一个人徜徉在其中，春风拂面，温柔至极。所到之处，满眼皆是绿意。

远处是青山隐隐，山一程，水一程，是菜花黄梨花白桃花红，是柳树的新绿，是槐树绿油油的树叶子，是樱桃树上缀满的小樱桃。

小城虽然不大，却也十分规整。宽阔整洁的街道两边满布着林林立立的梧桐，高大的枝干，挺拔地耸立着。粉紫色的梧桐花开的正盛，像小喇叭的样子。远远看过去，如同一团团粉色的云雾，伴随着生长着的嫩绿树芽。

桐花不但好看，而且香气袭人。这隐隐传来的氤氲暗香，宛如一颗暗恋的心。

很多年后，晓桐重新回到这里，恍如隔世，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清澈。

“苍苍梧桐,悠悠古风,叶若碧云,伟仪出众,

根在清源,天开紫英,星宿其上,美禽来鸣,

世有嘉木,心自通灵,可以为琴,春秋和声,

卧听夜雨,起看雪晴,独立正直,巍巍德荣。”

晓桐想起小时候外公经常给她念的这些句子，想起记忆中的那颗梧桐树：春日里是一片粉色的桐花，盛夏时节是一抹碧梧绿荫，秋日是满地落叶和缀满的梧桐果，冬日里是皑皑白雪覆盖的老去的枝干，月光下是一片温柔的树影，雨水中是令人心安的静谧。

梧桐花开，有凤来仪

九十年代初期，正处在中国社会的转型时期。这一年，一个叫汪国真的诗人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诗集《年轻的潮》，迅速传播，风靡全国。这一年，台湾歌手罗大佑的《恋曲1990》风靡中国大陆，少有的电视中回响着他的歌声：“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这一年，晓桐在这座小城出生，是四月的好天气。

外公说，晓桐出生的时候是在傍晚，落日缓缓地落下去，残阳如血。家门口的梧桐树，高大挺拔，直耸入云端。枝头上缀满了粉紫色的梧桐花，香气袭人。有风吹过，飘飘摇摇地落下来，好像一场梧桐雨。鸟雀落在树上，啁啁啾啾，清脆婉转。

对于幼小的晓桐来说，这个四面环山的的村庄便是她的整个世界，家门口的梧桐树便是她最好的朋友。

春天，她在梧桐树下捡粉色的桐花。夏天，她在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荫下纳凉吃西瓜。秋天，她调皮地在树下一脚一脚地踩着金黄色地落叶，笑声烂漫，如银铃般在山间回响。冬天的时候，梧桐树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她穿着外婆纳的绣花棉鞋，带着家里的小狗在梧桐树下踩雪，留下了两串小小的脚印。

午后的穿堂风吹过，一晃就是5、6岁，晓桐已经到了入学的年龄。

七月，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远方的父母乘坐火车赶回家来，商量着要把她接走。她隐隐约约地听到父母和外公经常说着悄悄话，她听到外公偷偷打量她时的一声声叹息。

那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悲伤，不再有烂漫的笑容。她一个人去梧桐树下徘徊。穿着白色棉布裙子和红色凉鞋的晓桐小小的影子，在高耸的梧桐树下显得如此单薄和孤单。

午后，暴烈的太阳当头照，暑气蒸腾。门口的梧桐树生长的愈发高大挺拔，叶子葱葱郁郁，在烈日下撑起一片阴凉。太阳光透过如手掌般的树叶子，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这些光斑有的像绵羊，有的像一朵云，有的像一颗心……小桐在梧桐树下看这些光斑，觉得又有趣，又凉爽。

当热气渐渐消散，黄昏爬上山头，外公给小桐搬来了竹床，用井水冰了西瓜，切好拿来给小桐吃。还有夏日的红色浆果，桃子，都是从山上摘来的，新鲜可喜。

躺在竹床上的晓桐，在梧桐树下的浓荫里渐渐地睡着了，在梦中喃喃自语。

“梧桐，梧桐，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会一直记得你的，你会记得我吗。”

“梧桐，梧桐，外公也要去城市里舅舅家居住了。以后只剩下你了。”

“梧桐，梧桐，等我长大了还会回来看你。”

          寂寞梧桐叶 深院锁清秋

时光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一眨眼，晓桐就要大学毕业了，当初那个爱发呆的小女孩已出落成23岁的姑娘。

那年秋天，晓桐在紧张地准备着研究生的考试，日复一日地过着苦行僧般的日子。也许累的从来不是连续半年单调的备考生活，而是不被理解。彼时，晓桐把生活中所有的赌注都投掷在这场考试中。

投简历的单位已频频催促着去签约，爱情未卜，心心念念地研究生考试结果还未知，身体抱恙。晓桐的心里好像住着一只蚕，昼夜不停地在吐丝，直至把自己完全的围困住，解脱不得，触不到希望和亮光。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晓桐的心里失去了光，脸上失去了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上了抑郁症状。心乱如麻的晓桐决定回到山里，回去看看已经老去的外公和门口的那颗梧桐。

彼时是九月，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可是晓桐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一路从南到北，火车缓缓地在京九铁路线上穿行。

回到久违的山里，一切还是那般模样。村子里的炊烟袅袅，牛羊成群，田园巷陌，鸡犬相闻，一片喜庆和吉祥。

门口的梧桐树比起小时候更加高大挺拔，黄色、碧绿、橘黄色的树叶子相间其中，树上缀满了毛茸茸的果子。

早晨醒来，发现院子门口落满了树叶子和如铃铛般的果子。

黄昏的时候，阵阵晚风吹过，叶子随风飘落，踩上去沙沙响，软软的，绵绵的。

“梧桐，梧桐，我长大了。我回来了。你还记得我吗。”很多年，都未曾这样和梧桐说说话，或者拥抱一下。

在山里居住的这段时间里，晓桐经常搬着凳子坐在树下读书。一本接一本，从晨光熹微到暮色沉沉，她沉浸在书海中，希望得到内心的滋润和慰藉。

也许，新生真的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也许，是书中的知识开解了晓桐；也许，是山中的宁静让浮躁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也许，是梧桐无声的陪伴，让晓桐前所未有的心安。

夜晚，她树下踱步，念着书中的句子，在这样的月夜，月光打在稀疏的梧桐叶上，泛着闪亮的光，温柔而美好，一切豁然开朗。

“萧疏桐叶上，月白露初团。滴沥清光满，荧煌素彩寒。

风摇愁玉坠，枝动惜珠干。气冷疑秋晚，声微觉夜阑。

凝空流欲遍，润物净宜看。莫厌窥临倦，将晞聚更难。”

枝枝相覆盖  叶叶相交通

时光如水，白驹过隙。晓桐辗转了很多城市，最后在南方的一座小城市停下脚步，开始稳稳的生活。

她在这里工作，她在这里生活，她在这里开始了自己的爱情。

初见时恰逢凤凰山的粉色梧桐花开，彼时还是年少，她分花拂柳而来，在喜欢的男人手心里画了一个心，让他心弦拨动， 肺腑滚烫。

在这个很小很安静的城市里，她喜欢的这个人也曾带着她去山上看落日，也曾带着她吹着晚风，看山边的桐花开开落落，梧桐树叶由黄转绿。

喜欢的这个人也曾和她一起开心饮过酒，也曾一起盟过誓言，也曾一起看过三月的桃花烂漫，也曾并肩而立在亭子里看雪花飘落，也曾一起在山中漫步看月光看星星，也曾有过温柔的月色、温暖的怀抱和如水的眼神。

爱情终究是一场天时地利的迷信。和喜欢的这个人因为一些现世的原因并不能走在一起，喜欢的这个人终究选择离开了，这场迷离的梦也醒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晓桐都在想这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场梦，可是走过的路提醒着她这一切都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在无数个暗夜，晓桐曾辗转反侧、悲伤不已，也曾心有不甘，也曾自我怀疑，终究还是走出来了。

既然曾经爱过，那么在一起的所有好的坏的都将是一段美好的经历，是人生中的一笔宝贵精神财富。爱情，给人以甜蜜和忧伤，也让人成熟和成长。

 “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晓桐记得，自己曾给身边的这个人感叹生当长相思、死后才得以团聚的刘兰芝和焦仲卿，开玩笑说以后两个人不会也是这样子吧。也许，命运作弄人，一语成谶。

也许，此生既无“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的缘分，那么就“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很多年以后，每当看到松柏梧桐的依偎，枝繁叶茂，鸳鸯和鸣，夜夜到五更，晓桐的心为这样爱而不得的爱情所悲伤。这时候，树叶子总是在风中摇摇晃晃，落了一场雨。

时间如水一般，缓缓地流淌，生活还在不紧不慢地继续着。只是此时的晓桐已经不再是儿时的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当你经历过一些事情的时候，眼前的风景已经不同了，而我们跳进的生活的大海也已然改变。

如今，当晓桐重新回到外公家，外公已经九十多岁的年龄，越来越苍老，不变的是温和清澈的笑容，时刻给晓桐前行的力量，让她一次次地获得慰藉和心灵的洗涤。

如今，家门口的梧桐树愈发的高大挺拔，却也在几十年的风雨中变得千疮百孔，不变的是树上一簇簇紧紧依偎的梧桐花。那种相依的温暖更让人心生暖意。桐花花色紫白，花味清香，自然朴素的在春光里微笑。

回望自己的短暂的童年和青春，仿佛已过了半生。梧桐树，是一颗思念的树，是一颗爱情的树，是一颗不动声色的树。

当初幼小的女孩笑容如银铃般，在此树下；青春时心中苦闷沉浸读书得以开解的日子，亦对此树。近日梦境相寻，又被它惊觉了，桐花粉白，一簇簇，如一团团云朵，默然盛开，寂静欢喜。

2018年清明初稿，2018年4月13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