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麦子的生日,我从清早开始便在各个商场辗转,临近中午却依然没有任何满意的收获。刚走出光净明爽的空调店,春天朗亮的阳光扑面打来,我像是瞬时被一双赤橙温暖的大手捂住了双眼。在这突如其来的亲密里,我决定先回家,下午再战。
浅蓝的天空一望无云,街道两旁的嫩绿叶片在柔风暖阳里显出温谧的淑静之态,我把脚步放得缓慢悠闲,因为挑选礼物而不得的焦虑烦恼也渐渐在这个明媚的春日午后得到了缓解。正当我打算穿过马路时,一只瘦弱的小手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我反射性回头,看见一张在金色阳光下笑容可掬的美丽脸庞,而后我听见这张脸的主人发出的清脆声音:“周韵,你是周韵吗?”“是的,我是周韵。”我听见自己迅疾地回答了她。“我是陈英,还记得吗?”
我记得的,在我转头看见她的脸那刻,就迅速认出她是我曾经最可爱的朋友。整个小学时代,我们都是形影不离的亲密好友,但初中之后,却失去了联系,以后我只隐约听说因为家境维艰,她很早便辍学打工了。此刻已相隔了十年,我的童年时期的好友穿过千山万水的如梭岁月重又亲密地拉起我的手,用那双依旧明净的眼睛亲切地望着我,好像令彼此杳无音信的那场分离不过是发生在几周以前。
陈英开心地拉着我一同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她始终拉着我的手,就像她始终在脸上挂着如花的灿烂笑容,我知道她为我们的意外重逢感到很兴奋,正如我此刻同样的感受,不可置信又惊喜交加。陈英凑过她的脸,细细端详着我,我也细细端详着她,心中感叹:明明过去了十年,她却还是一脸的稚嫩,仿佛岁月的沙尘从未拂过她的脸庞。
我们四目相对,一同羞赧又默契地哈哈大笑,陈英摸了摸我的鼻子:“这么多年,你的鼻子还是这样塌。”我也不甘示弱:“你的嘴巴也还是这样大。”陈英作怪地咧了咧她的大嘴:“你怎么样,我听说你初高中都读的市重点,也考了个好大学,毕业了吗?”“今年就毕业了,工作也找好了,去北京。”陈英一脸的羡慕,却苦涩地叹息道:“如果我当年也能继续上学,也许也可以考个大学读读。我现在回想自己的一生,好没有意思。”一阵和煦的温风拂过,轻轻将陈英的齐眉刘海撩起,我看见她饱满光嫩的额头,苍白洁净没有丁点污瑕。
“我每天都花很多很多时间想你,想你们,想曾经的年少时的朋友们,想那些懵懂无虑的时光,你永远不可能明白我有多少羡慕你们,羡慕你们可以在学校里肆意挥洒稚嫩的少年时光,羡慕你们有安稳的家庭与慈爱的父母,不管你们怎样的妄动疲惫,身后都会有稳固的支持与靠山。可是我,周韵,你应该还记得,我的家庭支离破碎,小学时候起,我每天都害怕放学铃声,我知道家里没有热腾腾的饭菜和关切的问候,只有无休止的吵骂,我真是恨透了那个永远漆黑冰冷的破旧土屋。”
陈英的泪水随着这些倾诉出来的苦痛一起流出,我一时不知所措,我想到是我的出现勾起陈英悲苦的往事回忆,更加不安。我局促地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想表示我对她的不幸感到的抱歉与难过。
“读书也累,每天都为了得到满意的成绩费尽心力,家长和老师都如狼似虎地盯着,可悲是往往拼命学也还是考不过别人,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像离开水的鱼绝望地大口大口喘息,动弹不得,只感觉整个天花板都好像摇摇欲坠,那时候听到世界末日要来都兴奋,只想着不读书就好,末日也行。”
陈英看了看我,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唉你们这些人,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们是没有历过苦,便以为那样的就是刀山火海了。你应该听说过,我初中只读了一年,便不去了。那一年我的家彻底没了,爸爸妈妈分道扬镳,只给我留下了那个破屋,夜里我一人躺在僵硬的床上,清清冷冷,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我每天都极度渴望家里能安静一点,不要再有大吼大骂,不要再有哭喊叫天,不要锅碗瓢盆摔裂声,不要再有桌椅板凳碰撞声,可是那个静谧如死的夜晚,我却突然觉得,就算吵一点,也还是比这么静好。我开始大声呼吸,狠狠吸一大口气,再狠狠呼出来,只是想证明这冰冷的夜里还有一个活人在。”
“因为交不起学费,我只能退学了。在一个亲戚的帮助下,我得到一份工作:在一家纺织厂里做女工。厂房很大,很乱,很吵,冬天冷得如同一个冰窖,夏天热得如同一个火炉,成百上千的女工不停歇地在自己的机器旁埋首劳作,她们穿着同种颜色同种式样的工服,面无表情千篇一律地重复娴熟的动作,她们大多数是已到中年的妇女,暗黄的皮肤上曲折地爬着一条条粗糙的皱纹,笑的时候,她们只愿意略扯扯嘴角。我先是跟着一个女工做学徒,她在第一天与我大致交代过工作要点与流程之后,便再没有与我说话。通常我都是自己在一旁边看边记,帮她打打下手。后来我出师,自己可以独当一面,便也有了一台独立的位置与机器,加入了这个浩荡的队伍里。”
“你就一直呆在那个工厂里吗?”
“是的,我在那里呆了整整五年。那年冬天特别冷,工厂里那么吵杂,我还是能听见铁门外呼啸的寒风。我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像深陷在冰水里一般,因为寒冷,我的全身似乎都在隐隐作痛。其实我都计划好了,等这个冬天过去,来春我就离开这里,去读书。五年来我一直在省吃俭用地存钱,工厂里的人都知道陈英小气,不省得在食堂买肉,不省得在新年购置新衣,不省得买漂亮的发夹挂饰,她们哪里知道,读书需要多少钱,我不好好省着钱,我怎么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乌烟瘴气毫无生气的工厂。周韵,我一直想读书,我想学我喜欢的东西,我想试着改变自己的命运,我都已经计划好了,我要参加高考,上大学,去喜欢的城市,过不一样的生活……谁知道,谁知道那场事故……唉,周韵,我只差一点啊。”
在我高三那年,市里有一家纺织厂因厂房一个锅炉爆炸,引起一场震惊全市的火灾,但因抢救及时,所幸火势很快便得到有效控制。可尽管如此,还是有两名女工不幸身亡。那年我的小学班主任费劲周折联系上了我的爸爸,她想尽力召集我这届的班上同学,为在这场事故中不幸死去的陈英办一个真诚的小悼念会。
我看着瘦弱苍白的陈英,她的手只需轻轻一贴便能被那刺骨的冰寒所慑。面对我可怜的童年伙伴,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惨淡的命运,我只能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稀疏的眉毛,乌黑的眼珠,惨白的脸颊,没有血色的嘴唇和小巧的鼻梁。陈英也看着我,她拉起嘴角想笑,却又流出两颗晶亮的眼泪,她的眼神悲凄惨凉,诉说着受伤之后的怨恨。
我的曾经最亲密的好友陈英死于一场意外爆炸,她死的那一年我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大学四年的时光是惬意自由的,我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一起欢笑吵闹,度过无忧无虑的最后的校园时光。噢,还有麦子,我的可爱的男朋友,明天是他的生日,也是我们认识一周年的日子。去年我们就是相识在他的生日聚会上,我记得他走到我的面前,对着我露出大大的笑容,他清脆的声音非常好听:“你好,你叫周韵,对不对?”
今年我们就要毕业了,麦子和我都签了北京的公司,麦子说我们毕业就结婚,在这个夏天办一个简单的婚礼,然后一起去北京,等过个两三年赚到钱,再补办一个豪华版的。世界正向我展开一片明媚的图景,我跃跃欲试地想要施展我的拳脚。可是我却遇见了我可怜的陈英,我握着她的手,她握着我的手,我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就像小学时我们一起走在回家路上那样亲密,我们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条绵延曲折的乡土道路,黄昏暖黄的光线懒懒地铺在它的身上,漫山遍野都像是金色的春天,我们紧紧牵着手,嬉笑着沿着它走去,像走向一个金色的童话王国。
我们依然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看着马路上的人群越聚越多,人们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所有的车辆都滞留在此,一度造成堵塞,混乱的车和人都显示着这场车祸的惨烈。我们甚至可以看见殷红的鲜血流淌在沥青柏油路上,在春日的金色阳光里滋滋作响。救护车和警车很快到来,几个身穿白色大褂的的医护人员脸色肃穆紧张地将担架上的伤员迅速抬上救护车。
我看见躺在担架上的我满身鲜血,双眼紧闭,了无生气。我的口袋里还装着准备给麦子买礼物的钱,还有手机,我的父母还在等着我给他们回电话,我要告诉他们,麦子向我求婚了,我们打算在今年夏天举办婚礼。
一个临近长椅的小孩突然回头看了看我们,扯了扯身边大人的衣服:“爸爸,我听见椅子上有人在说话。”男子回头看了看,“傻瓜,空椅子哪有人说话。这里刚刚撞死了个人,你要记住爸爸的话,绝对不能靠近马路,知道吗?”小孩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