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想武侠中的这样一个场景:
两名剑客,相约比武。
第一位先到了约定的地点,执剑以待,一阵风吹过,衣带飘扬,还有地上的轻尘与落叶,盈盈飞舞。
第二位稍晚了些,没准备好,略显风尘仆仆,整了整下衣冠,检查一下佩剑是否锋利,打探四周环境。
第一位剑客:并不着急,目视着对方,沉着地问道,“是否已准备好?”
第二位:略显尴尬,“我的剑还没拔出来,马上就好。”
第一位:继续等待。又问了句,“现在呢?”
第二位:“还有剑招要再熟悉下,稍等片刻。”
第一位:沉默中。依旧静静地看着对方。
第二位:“袖子还没挽好,再等等。”
此时,旁边看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比武大事,岂能如此耽搁,纷纷要求快点进行。
终于,第二位好了。
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就是剑。
于是,两位剑客摆开阵势,出招,一决高下。
镜头切转:
这是两军交战的场面。
时间:周襄王十四年(公元前638年),春秋时期
地点:泓水,宋国境内的一条河,故道约在今河南省柘城县西北
交战双方:“殷商继祀者”宋国,国君宋襄公兹甫;“蛮夷之邦”楚国,国君楚成王熊恽
过程:(宋国视角)
宋军赶到泓水河畔时,楚军也刚到对岸,准备渡河,杀将过来。
此时,宋襄公的哥哥目夷(也叫子鱼)见此情形,说:“国君弟弟,楚军势众,我军力薄,请君上下令,趁他们渡河之际,发起主动进攻,消灭楚军有生力量。”
宋襄公不紧不慢地回道,“吾乃仁义之师,岂能趁人之危偷袭呢,不可不可。”
目夷无奈,焦急地观望着对岸的楚军,他们很快过了河,开始在岸边集结布阵。目夷着急了,“君上,何不立马进攻,他们已经渡过河了。”
宋襄公瞅了瞅面前的哥哥,一脸不高兴,“不着急,等他们列阵完毕,我们再与其一决雌雄。”心里OS,老哥,战前你一百个不支持寡人打仗,现在怎么这么猴急。
目夷都要哭了。而楚军列阵完毕。
宋襄公下令宋军进攻。
宋是小国,哪里是崛起于南方的大楚国的对手。
交战中,宋襄公不仅没捞着便宜,自己还被楚军射中大腿,宋师大败。
目夷见势不妙,率护卫队保护着国君弟弟撤退。
逃回国内后,大家都埋怨宋襄公打了败仗。
然而,宋襄公却不愿意听,回应道:“仁义君子,不困人于艰险处境,也不攻击不成阵列的敌人,这是自古以来的仁义之道呀。”
目夷辩驳道:“兵者,胜败之理,所谓成王败寇,怎么能以常理论之?若是如此,我们干脆,则干脆给他当奴仆好了,又何必与他开战呢?”
对这次战争记载,见于多处,如《史记》、《春秋三传》等:
目夷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济击之。”公不听,已济未陈,又曰:“可击。”公曰:“待其已陈。”陈成,宋人击之。宋师大败,襄公伤股。国人皆怨公。公曰:“君子不困人于厄,不鼓不成列。”子鱼曰:“兵以胜为功,何常言与!必如公言,即奴事之耳,又何战为?”——《史记·宋微子世家》
冬十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司马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陈而后击之,宋师败绩。公伤股,门官歼焉。 ——《左传·僖公二十二年》
宋公与楚人战于泓水之上。司马子反曰:“楚众我少,鼓险而击之,胜无幸焉。”襄公曰:“君子不推人危,不攻人厄,须其出。”既出,旌旗乱于上,陈乱于下。子反曰:“楚众我少,击之,胜无幸焉。”襄公曰:“不鼓不成列。”须其成列而后击之,则众败而身伤焉,七月而死。倍则攻,敌则战,少则守。人之所以为人者,言也。人而不能言,何以为人?言之所以为言者,信也。言而不信,何以为言?信之所以为信者,道也。信而不道,何以为道?道之贵者时,其行势也。——《春秋谷梁传·僖公二十二年》
我想,大家对于上面的两段描述,很大程度会认同第一个画面中的第一位剑客,认为其可称得上侠客,面临比武,不慌不忙,一直等到对手准备好,公平决斗(或曰:费厄泼赖 fairplay,鲁迅先生就有这么一篇杂文,很有意思)。
而类似的场景,宋襄公以“仁义大侠”之风范对待敌军楚国,为何却成了千古笑柄?我想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身份与立场不同吧:
身为一国之君,却给敌人讲仁义,岂不是置国人安危于不顾。
下面我们就来回顾这一段历史之背景。探究一下,为什么宋襄公会有不仅我们今天看着好笑,在古代也是饱受嘲讽的行为呢?
我们知道,西周以小邦,牧野一战,打败殷商,成为天下共主。面对这一全新格局,怎么治理天下成为摆在周王朝面前的难题。于是,以宗法制为纽带的分封制被推广开来,王族、功臣新贵和旧贵族、部落等各得其所,拱卫王室,周天子为天下大宗,其余为小宗,同样,在分封的诸侯国内,国君为大宗,其余为小宗,以此推之。《荀子》有言:“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可见分封的侧重点。
上面故事中介绍,为什么说宋襄公为“殷商继祀者”呢?原来,西周打着反抗残暴纣王的旗号,并没有将殷商灭祀,毕竟在古代,“祀”的观念浓厚。于是纣王的儿子武庚继承了殷商封地。但武庚并不安分,与周武王的弟弟管叔、蔡叔一起作乱,被周公平定。微子就被安排代殷后,奉其先祀,封地就是宋。殷商属于战败者,虽有封地,但影响力以及地位在周王朝,就属于编外人员,毕竟在人家治下,但周公还挺给面子,特许微子可用天子礼乐奉殷商宗祀。殷商一脉,就这样传承,一直到了宋桓公,也就是宋襄公的老爸。
这时,外部环境也发生了重大变化,经过几代周天子的折腾,天下大宗的地位江河日下,尤其在周平王东迁洛邑以后,开启了东周春秋战国时代,周天子权威更是一落千丈,各诸侯国走马灯似的做天下“霸主”,经常搞搞“会盟”,让周天子承认其地位。估计周天子脸上笑嘻嘻心里mmp,没办法,人家有钱有军队的,自己穷得都要揭不开锅了,不认又能怎么样。
齐桓公是春秋第一个霸主,诸侯会盟的形式就是他首创。齐桓公葵丘会盟时,宋襄公已经继位,他去参加了。虽然不是主角,但齐桓公依然给足了他面子,客气一番,委托宋襄公以后照顾自己的儿子太子昭。当然,这句照应的说辞,很可能是客套话。总之,这次会盟给新国君兹甫留下深刻印象,也燃起了恢复殷商辉煌的念头。
要说这宋襄公,名兹甫,也是一个挺有故事的人。他的老父亲宋桓公重病的时候,作为嫡子又是太子的他,很谦恭地要让位给他的庶出哥哥目夷(也叫子鱼),认为哥哥比他贤明。其实,这样做挺不简单的,抛开出自真心还是虚情假意,颇有些当年伯牙叔齐谦让的古仁人之风,这也是“仁义大侠”的一个表现吧,要知道,为了争位,父子兄弟骨肉相残的事件不可胜数。不管怎么说,宋桓公当然不会同意,毕竟宗法制下的嫡庶之名分重要得很,妄动之就是取乱之道(后面齐桓公就立马给上了这样的一课)。
说宋襄公不一定是虚情假意,从他对待哥哥子鱼态度上也能体现出来。他即位后,封其兄为相,掌军政大权,辅助自己处理朝政。
太平的日子没过多久,就在宋襄公在老家实行其“仁人之治”的时候,邻居齐老大齐桓公那里真出了乱子。齐桓公姜小白,不听其“仲父”管仲的建议,宠信大太监竖刁和大厨子易牙。齐国朝政一塌糊涂,最终齐桓公自己也被饿死在宫里,齐国五公子(公子无亏、公子昭、公子潘、公子元、公子商人)各自争位,而正牌太子逃到了宋国。老父亲小白,还真给儿子留了一手,不知小白自己要作何感叹,当年的一句虚让之言,竟然为儿子争取了援助。宋襄公兹甫,瞬间正义感爆棚,感觉重任在肩,同时,在他看来,这或许也是自己展示大宋国威的好机会。于是,他决定联合各国诸侯,共同护送公子昭到齐国去接替君位。但是,现实是骨感的,小邦之国宋的号召力并不大,最终只有卫国、曹国、邾国这样不入流的三个小国派了一些人马来。但这并不影响宋襄公的心情,他浩浩荡荡率领四国军队向齐国进发,最终齐国人平定内乱,迎立太子昭继位,是为齐孝公。
经此一事,宋襄公信心倍增。心中殷商辉煌的旧梦又被添了把火。齐桓公死后,霸主之位落空,宋襄公蠢蠢欲动,仗着自己是“公爵国”(古代“公侯伯子男”,位阶高下不同),想成为霸主。不知是否被野心冲昏了头脑,期间,号称仁义的他,就干了几件不光彩的事,扣押小国滕国君主滕文公,挟持鄫国国君,发兵包围曹国。我估摸着他的心思是,我先拿这些小国作为霸业的试刀石。最终,这些小国都臣服于宋。然而,宋襄公并不满足,他的目标是星辰大海,一心要承继齐桓公之霸业。于是,在周襄王九年(公元前639年),以霸主身份自居的他,力邀齐楚等召开鹿上之盟,但齐楚对于宋襄公在会上以盟主身份自居大为不满,不仅如此,宋襄公还未经他们的同意,与其他诸侯国约定秋天在盂地进行会盟。兹甫虽然忘乎所以,但好在哥哥子鱼还算清醒,善意提醒他说,“小国争盟,祸也。”凭我们这样的实力,争霸是自取祸患。当然,兹甫是不会听的。
附和宋襄公的小国家都如约到达会盟地点,楚国出于对中原的觊觎,也参加了,而齐国和鲁国就不太愿意,就托故未来。
出发前,哥哥目夷劝宋襄公带上军队,以防有变(从这里也能看出来,兄弟俩关系不错,哥哥处处为国君弟弟着想),毕竟楚国是蛮夷之邦,不见得能讲什么信用。这时的宋襄公的仁义之心又起,他认为,大家已经约好,楚人不会不守信用的。于是他就轻车简从,颇有单刀赴会之气势。在兹甫看来,霸主之路,只在眼前。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楚国果然狼子野心,事先埋伏了军队,就在宋襄公得意洋洋想与楚成王大熊同学争当霸主的时候,楚成王撕破脸皮,直接命人抓住宋襄公,并带回楚国囚禁起来,伺机威胁攻打宋国。
堂堂国君做了人家的阶下囚,不知道宋襄公作何感想,“今日又南冠”,偷鸡不成蚀把米。宋国上下急成一团,设法欲救主公。终于,在当年的冬天,各诸侯再次会见时,在鲁僖公的调停下,楚成王迫于压力,释放了宋襄公。
被羁押几个月的宋襄公终于回国。但,骄傲的他怎么能咽下这口气。他决定要报这一箭之仇,以洗刷囚禁之辱。然而,宋襄公算是还有自知之明,楚国毕竟太强大,宋国直接打人家底气不足。于是,就打算找个软柿子捏捏。郑国出现在他的视野,他听说郑国支持楚成王称霸,就决定先收拾这个小弟,也算是给楚国点颜色。子鱼哥哥知道后,马上去劝弟弟消消气,以大局为重,不然只会带来祸患。但这时候的兹甫是听不见去的。子鱼只能叹息。周襄王十四年,宋襄公率军攻打郑国,果不其然,小弟郑国马上向大哥楚国求救。
楚国当然不会坐视不理,派大将去攻打宋国国都(“围魏救赵”的故事翻版呀,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楚国军事实力并非浪得虚名)。老家被人盯上了,宋襄公赶紧回师相救。子鱼又出来相劝,“国君弟弟,还是息事宁人吧,我们虽是殷商后裔,但大商早就亡了,低调一点,快乐生活不好么,不要直接跟楚国交战。”兹甫已经是箭在弦上,不会听哥哥的任何建议的。于是就有了前文的“泓水之战”。
宋襄公的结局:
战后第二年,宋襄公箭伤发作,不治而死。留给后人无限评说。
后人有诗专赞子鱼和兹甫这兄弟俩:
战国君臣相弑诛,廉而让位有谁知。
襄公不纳当时谏,至死方知叹子鱼。
后人对宋襄公的评价,几乎就是两个极端,赞的极叹,贬的极贬。
例如司马迁认为其虽败而不失君子之风,“襄公既败於泓,而君子或以为多,伤中国阙礼义,襃之也,宋襄之有礼让也。”更将其列为春秋五霸之一。
宋代苏轼评其“非有仁者之素,而欲一旦窃取其名以欺后世”,是虚伪的仁义。
而毛主席则直言宋襄公为“蠢猪式的仁义道德”。
当然每个人都是站在不同的立场,从而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这也是正常。我们评价一个人既要站在全局角度,也不能脱离其时代背景。
我们都知道楚王问鼎的典故,天子权威不再,各诸侯国发展如日中天,周王朝已经震慑不住。早期各诸侯国的争斗还遵循一些礼法,就如同宋襄公遵循“不鼓不成列”的礼法,毕竟很多诸侯国是互相通婚的,大家都多少带着亲戚关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能赶尽杀绝。所以,可以认为,“仁义君主”宋襄公泓水之战的失败也是礼崩乐坏局面在军事上的表现。这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宋襄公大概也会这么感叹吧。但是作为一个国家的君主,恪守这种自己坚持的“仁义礼法”,但可悲的是,别人都已经将此抛弃,落得战败身死的结局,给后人以笑柄。
时间的车轮并不需要走多远,到活跃在春秋末期的孙武时,这种古礼法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以《孙子兵法》兵家的“兵者,诡道也”,一切行动都是为了最终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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