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航行

1.所望

“我说了多少次不要一个人跑出来?”

风呼呼刮过格瑞通红的脸庞,攘起纷纷的雪灌进半敞开的领口里,他手上拢着大衣,面上却难掩焦怒。

他面前人低着头,闻言也只是默默,悄悄向上拽了拽围巾,一头耀眼的金发在昏暗的路灯下也显得黯淡。

“你忘了你是怎么住院的吗,金?”

被唤作金的少年抬起头,眼底却是欢欣光采,闪闪宛如星屑自眼底迸溅出:

“可是我第一次知道天桥上有人卖玻璃球呢!真的好好看……我还买了一个给你,但是我找不到了,不知道是不是掉在这里……”

“难道你不知道……”格瑞的声音听起来在颤抖,不知是否因为冷的缘故,“……我有多担心吗?我一直都在找你………”金的头在他的视线里愈来愈低,简直要埋进围巾里。

他见状顿了顿,语气试图温和一些:“我陪你一起找,但首先你得答应我,别再擅自就跑出去,好吗?”

“嗯。”

回答他的是鼻间逸出的小小一声。金摘下手套,温热的手牵上他的,掌心相扣。格瑞不知道为什么,先前的焦躁就已消失的荡然无存。

漆黑一片的夜空是厚重的帷幕,拉开来就喜剧般地撒下无数造景般的雪花,伫立的一排瘦高路灯投下缱绻的纤影。舞台上只有他们二人,即使静默相对也不会冷场,没有观众亦无妨。

他们一路走着,也并未提及找玻璃球的事情。金八成又是把东西放忘了地方,迷迷糊糊地找不着,依格瑞多年来对他的了解是这样。过一会可能就忘了这码事,乐呵呵地像个没事人一样。

格瑞几乎是苦笑着叹气了,都多大岁数了还是小孩子的心性,变的只有一年一年改来改去的衬衫尺寸。他恍惚间看到还是那个跳豆似的金,一眨眼竟也有这么高了。童稚渐泯的湛蓝眼瞳中,一成不变的还是那份狡黠的快活神情。

只见金弯腰掬一捧蓬松的新雪,瞬间就给格瑞招呼了个照面。格瑞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边拂去脸上冰凉的雪渍,边迅速躬身握起一把拣着金身上丢去。

金一闪身躲开来,笑着喊道:“格瑞别放水呀——唔!”格瑞站起身来,习惯性抿住的唇角也难得弯出温柔的弧度。

结果是他一并抓了两手的雪,趁金不备再扔出另一手的,金自然就生生吃下这一击,只顾着去胡乱抹腮。两人对视一眼,金率先咯咯地笑出了声,格瑞越发抿紧下唇,浅浅的笑意还是从他眼底流露出来。

等到住院楼门口时,建筑物里早已亮起灯光,然而比起楼前的这棵雪松还是逊色不少。

它暗青色的针叶上缀着小巧的金属铃铛,一看就知道出自那群白裙白鞋的小姑娘之手。周身一圈圈地围着彩灯串,光芒明亮却不刺眼。披叶间隐藏着令人惊喜的礼物盒,一碰就哗啦响的塑料纸包装在灯下反射着微光。

金拉住格瑞的手,指向这棵圣诞树顶。

“快看!那有颗圣诞星!”

格瑞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普通的五个角,下面坠一个写着Merry Christmas的小牌子。

他的手还攥在金汗津津的手心里。对了,他突然想到,如果有什么特别之处的话,那就是这个:这颗星星和金的头发同样是金色。

他抬头看那星星似乎也觉得它小小的一颗显得可爱,又转头看盯得入神的金,轻轻摇晃他的手臂,示意金该离开了,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

金罕见地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开口道:

“我们去旅行吧。”

“好啊。”格瑞的回答很干脆,他替金重新围好有些散开的围巾,“等春天一到,我们就一起去……”

末了补上一句:“你想去哪里?我想预先了解下。”

他看出金在迟疑,然后他试图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指尖僵硬地戳了戳金软乎乎的脸,“你放心提,对于钱的问题不用担忧。”

“我想去水星。”

金没在开玩笑,格瑞心头冒出这样一个想法。他蹙起眉,开始考虑起目的地的可行性:

“那里太热,人待不了。”

金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回复地飞快:“我不是说太阳系里那个。”

“我说的是个名副其实的家伙。它的地壳是类似于钢化玻璃的材质,星球内部含有80%以上的水。隔着宇宙飞船的舱窗看去,淡蓝色的液体会在透明的球体里缓缓流淌……”

“就像……我要给你的那颗玻璃球一样。”

格瑞眨了眨眼,他确信自己多年接受的天文教育里没有包括这颗梦幻的星球,那么它就只能是金的一个突发奇想,对此他已经感到习以为常。

但是见金说的兴味盎然,他也不忍心打断,只是耐心地听完,之后提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那我们该怎么去哪里?”

“这简单,做梦就能到了啊!”

金偷偷地在围巾后面笑,啧着牙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样子。实际上是个不好笑的冷笑话,看格瑞冷漠的脸色就知道了。

其实格瑞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好在是个玩笑。他还记得小时候金缠着他去找人鱼的事情,那孩子的固执劲一上来可没完没了,他就是申报转成航天系也没办法找出这颗不存在的星星。

金的兴趣劲来得快,去得更快。格瑞就欣慰他这一点,上一秒可以深沉看星星,下一秒就可以拉着他向楼上狂奔。他及时拽住落水鸟般扑腾的金,一不小心用力过度,金恰巧脚上不稳就栽在了他怀里。

这可不妙。格瑞装作没听见那个小护士的惊呼,轻轻扳过金的半身,像立一个锡兵人偶一样把他戳在地上。他想等金把气喘匀再走也不迟,礼貌地收回了方才扶住金的手臂。

像烫伤或是电击,金碰过的地方触感鲜明。他隔着冷的衣料摸那一块皮肤,温暖和平时并无二致。那就只当是错觉,他安慰自己道。

过了会,两个人的身影就消失在黑暗的电梯口。光线柔和的大厅里只有钟表走针咔哒咔哒的声响,负责接待的小护士走来走去,抱着胳膊低声抱怨着天气。当然,还有些别的,有关她节日里值班的悲伤原因,有关她对刚才那一对朋友的微妙看法。


2.代偿

十七岁。

这个年岁的人大多白天坐在干净明亮的教室里,或瞌着眼垂头昏昏欲睡,或执着笔不停写写划划。到周末就约几个老铁往咖啡店坐上一天,要么霸占着学校篮球场跟高三打对抗赛。偶尔还会去上信息课——你懂得,就是去网吧开黑,连抓人都是一窝端,大不了检查一起写,连标点符号都相同那种。

十七岁的金是个例外。很遗憾,校园生活因为他的身体原因就此与他无缘。七岁那年市医院开具的诊断书上这样龙飞凤舞地写着。

这不公平,格瑞想。十年间流星从A市上空不断划过,却没有一次能够实现他的愿望。不如说这种病本身就是一种变相的奇迹,十万分之五的概率就偏偏落在金身上。

可以说是里程碑式的人生:刚出生的时候是一张病危通知书,之后被认为活不到三岁,五岁,七岁,十二岁,直到十八岁封顶。仿佛是命运有意的玩笑,偏要让一本正经得出结论的医生难堪。

今年已经是第三次去拜访医生,格瑞猛然察觉到医生已经显出老态,圆圆镜片后面的眼睛也不如当年一般锐利,一头黑发染得再巧妙也挡不住寐夜爬上的银丝。只有白大褂洗的干干净净,一如既往地披在瘦削的肩膀上。

他指节屈起笃笃地敲着桌子,一手翻阅着病历本。半晌他抬起头,食指习惯地一推眼镜,语气尽可能轻松地讲出他的判断:

“之前我说的结果都不太乐观……但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如果没有什么太大的变故,一旦过了这个坎,以后活着就不成问题。”

如他所料,格瑞脸上是一派不喻的狂喜。他斟酌了一刻,接着蹙眉道:

“但是,”他示意格瑞探身过来,指着一行字迹,“他身上出现了肢体僵硬的现象,这说明什么?”医生眼中难掩哀恸,拍了拍后脑壳,“并发症。这儿出毛病了。”

“最坏的可能就是全身瘫痪,好一点就是部分瘫痪,当然最好就是睡觉压着压麻了……如果可以我也是这么希望的,可据金本人的描述上看,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我建议还是等他好了之后再做一次检查。”医生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刷刷地写了几笔,“你注意这些事情,一旦有不对立刻通知我。”

……

格瑞轻手轻脚地给金掖好被角,拧到最暗的床头灯发散着暖黄色的光芒。

这不是第一次他们在医院里过节,实际上和在家里没什么两样。金只喜欢收到礼物这种行为本身,对于礼物却没有多大的要求。格瑞明白所以送的尽是精选书目,包在粗糙的牛皮纸袋里,捆上细搓的麻绳。(“因为这样看起来像海格送的一样!”金这样说。)

他指尖卷起金散落在枕头上的发丝,粗看也像赤金拉成,如若不计较少一分轻柔松软。他专心盯着这绺螺旋形的金发,忽的鬼使神差一般在毛毛躁躁的发尖上落下一个浅吻。

等他发觉所为时,绯红色从白皙的耳后一直晕染到腮边。金赞美过他脸红的模样:“格瑞少见的害羞时候啊,就像一种稀有的白瓣樱花,靠近花心却是淡粉色,特别漂亮!”

对啊,去看樱花。等春天到来,等金的病好一些——一个美好的愿望前总要加上这么多前提条件,不然也没有办法称之为“愿望”。

格瑞的鼻尖一酸,不自然地抽动嘴角。用过的纸巾飘到地上,他去拾的时候一搭眼见床底下有团纸,展开来已经有半篇文段,题目的地方写着四个字,水星航行。

金的笔迹。

金那么喜爱写作!一个一个纤秀的文字从笔尖下蹦出来,挤在一行,填满一张。纸页积得多了钉成叠,这类的本子摞到一处足以堆满金房间的一角。

格瑞抚平纸上的褶皱,对折,再对折,塞进衣服口袋里。他不敢想象金被剥夺最后乐趣的模样:在一间粉刷成纯白的房间里,守着一方窄窗的青空度过余生。

绝对不行,他对自己说。

即使不能行动也没关系,我可以照顾他。

没有料想中的违和感,承诺出口就是如此流畅自然。我可以照顾他,他喃喃自语道,以一个朋友的身份陪伴他。

真的如此吗?心底有细小的声音微弱地问。

……应当如此。

不坚定的回答呢,那个声音轻声说,不要留下遗憾才好。

格瑞无奈地笑,伸手拧灭灯旋。头歪在墙上,脸贴着冰凉的墙面。

我知道,他闭上眼睛,但我不想强迫谁。

尤其是他。


【水星航行】(上)

戈德是个幸运儿,他这样乐观地坚信着。

原因是他的车票,长长窄窄的一张,暗松绿色的票面上有烫金的花体字样:FROM α-106 TO MERCUTER。闲暇时他就喜欢捻在手心,用指头一遍遍摩挲微微凸起的花纹,就像清晨醒来时重温一个美梦。

这张票稀有在于它买不到,无论是任何一个喷着蒸汽的车站。在这个10万人口的星球中只有500位居民能够获得它,获取方式尚不明确。

几乎一条街的邻居都在议论纷纷,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戈德钉子锈掉三个的铁皮信箱里,除了征税通知书又多了一张小小的车票。甚至没人知道它是怎样送来的,或许是派错了也说不定。

然而在戈德颤抖着抚平那张纤巧的纸时,赫然映入眼帘的就是他的名字和居民号码。没错了,他快活地要跳起来,结果还是重重地锤了下墙,最后一根钉子终于也哀鸣一声罢工,信箱摇晃两下便在众人或艳羡或讶异的眼神里掉下来,摔到变形。

午后三时的日光漏过窗纱照亮了床前一小块拼色地毯,雨伞架上蒙尘的一排空瓶子也闪闪发光。戈德听见滴答滴答的声响,起初没在意,翻身瞌上眼皮。

细想惊觉不对,那不是钟表走针的声音——因为墙上钉着的那只早就剩下了一个空壳子。他急忙抓他的拐杖,熟练侧过一边的腿探下床,左脚晃荡着去够拖鞋。木制的拐杖击在地上咚的一声,他这才慢慢蹭着挪正身子,手拣起另一只鞋硬套上右脚,扒着床沿站起身来。

他走路的样子常为街坊诟病,有关他走姿的笑话和虱子一样多。乍一看他移动的速度倒很快,只是模样不大美观:他需得弓着腰,背也因此有些驼,随着零碎的步子一耸一耸。

他走到哪里,那根拐就跟到哪里,一路发出咚咚的闷响,有节奏的一声声,听着却气势汹汹,只教人听了发怕,孩子们好远听见声音就嬉笑着一溜烟散开去。后来他也不大出门了,然而熟悉他的老人都知道,他面上常带笑的,说得上和蔼可亲。

戈德拧上阀门,缘口水珠当啷当啷地打在瓷缸里,不多会就没了声音。他叹口气,掀起衣角擦满额角的汗,他实在不想折回去取趟毛巾,索性将就一下,反正这件花布格子衫已经补了又补,就快成为那方地毯的一块了。拼地毯这主意妙极,打很多年前他就这么觉得了。

他抿口缸底浅浅的一层水,捧着端详这个缺口的白缸,这搁在十几年前就是宝贝,当然如今也一样。他舔舔干燥的唇,像想起什么一样,满满当当接了整杯一饮而尽。他心满意足地躺到一边的扶手椅上,补他中断的午觉,睡眠不足的滋味可不好受。

他总能梦见那个蓝莹莹的星球,在泛着微弱银芒的轨道上旋转,轻盈宛若芭蕾舞者。登上水星一直是所有α-106星居民遥不可及的愿望,多少年来他们只凭借一支笨重的望远镜一窥她惊为天人的美貌:透明地壳里盛着微光闪烁的蓝色流质,在自转的过程中缓缓涌动,简直如梦似幻,令人神往。

而近日阿尔法日报宣称新的星际航行工具已研发而出,现已投入应用。接踵而至的报道就是关于这列万众瞩目的宇宙火车,它克服了以往遇到的真空压力问题和燃料利用问题。除此之外,政府在水星内部修建了一座浮岛,岛上生活设施一应俱全。也就是说这不仅是一次单方面的征服,更是一次史无前例的殖民突破!

“我们勇猛的小GREY足以征服神秘的Mercuter女士,让我们期待掀开她朦胧面纱的一天吧,这只是征服外太空的第一步!”大总统挥舞着手臂,挤眉弄眼地向镜头做鬼脸,绝不会让人联想到,这个憨态可掬的胖子,刚刚动用武力,在星球的最后一个角落上空升起联邦的旗帜。

“收到车票的居民,恭喜你们!你们在一个月后会乘坐这列火车,以阿尔法原住民的身份首次登上水星,孩子们的历史课本上会永远记录你们英雄的背影!”

在收到车票的同时,戈德得知了另一个好消息:剩余的一月里他被免于交纳各种税款,其中包括呼吸税、光照税、饮水税等共计23项。说实话,这甚至比拿到去水星的资格还要令他高兴。

月底时他简单收拾了下包裹,由于生活用品由政府提供,因此行李的纪念意义大于实用意义。他带上了他的布袋兔玩偶,不能唱歌的魔法棒,还有那只缺了口的白瓷缸。

临行前他环顾着待了十七年的小窝,连阳光下飞舞的金色灰尘都觉得可亲。

似乎还都是旧时光,床是完整的四脚,挨着床边还有一只木柜,雨伞架上插把虹色伞。

他鼻尖发酸,嘎吱一声拉上了门。


3.愫细

某位作家评价A市的冬季用了个特别的比喻,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她说年尾那几天的A市突然地飘起雪,整座城市俨然就是一个倒扣在玻璃半球中的雪景八音盒,中央商场恰巧又播放着歌曲,拧足了发条整夜都在唱歌。

金在那句话的旁边又写上一句,虽然被涂抹了几道但也看得清,他写道:

“华灯初上的A市之夜,是不是买八音盒加五块包邮还送灯光底座的套餐呐?”

格瑞觉得有道理,然后难得地付之一笑。

他们正好走在八音盒套餐的A市街头,一向繁华的商业街由于趋近新年也略显萧条。为了庆祝金出院,他们打算下馆子。但眼下营业的餐厅只剩下几家快餐性质的,格瑞宁可在家里煮挂面也不想大嚼炸鸡块(金:“格瑞的爱好怎么跟个老头子似的!”),他左顾右盼,所幸让他逮到一家火锅自助,他想也不想就拉上金径直走向霓虹闪烁的招牌下。

格瑞在经过店面时,隔着一层白蒙蒙的糙玻璃看到一对夫妇,这样判断也并非毫无道理。两人年纪不轻,相视而坐却无挤眉弄眼,相互夹菜而甚少开口。总的来说,依靠但不依赖,甜蜜却不过分,有点像甜度适中的热拿铁。没由头地像根水果叉轻轻戳格瑞的心,一瞬间说不上是羡慕还是怀念。

雾气在两个人之间升腾起来,金的脸有些模糊,在对过拨弄着保鲜盒里圆滚滚的丸子,对着格瑞偷偷塞在车筐底的蔬菜吐舌头。店里人少,不必刻意大声说话也能听得清楚。

“格瑞——”金拖长了嗓子,“又拿这么多菜,我不想吃嘛——”

格瑞的坐相非常端正,区别于横七扭八盘踞在卡座上的金,闻言他只一挑眉毛:

“吃不完蔬菜就别吃丸子。”

金泄气似的咣地一声脸接盘子小声嘀咕:“可是我真的不想吃………”又诈尸一样突然挺起,两手扒在桌上,凑到格瑞眼前:

“格瑞!你不是说不要我浪费粮食嘛,那,那就你吃你拿的,我吃我拿的,好不好?”

“不行。”不为所动的格瑞说着往金的碗里拉进一片菜叶,“只有吃菜和不吃两个选项,选一个。”

金飞快夹起那片绿油油的不明物填进嘴里。然后托着腮看格瑞尽心尽力地辅助他完成吃菜大业的壮举,他一歪头,冲格瑞露出两排晶亮亮的牙齿:

“格瑞你刚才笑了诶,嘿嘿嘿。”

“吃你的菜,话多。”

……

“格瑞还没有吃,不用管我啦!我一定,肯定吃菜,就不用帮我夹了嘛……”

格瑞干脆撂下黑漆筷子,筷尖上沾的红油滴在瓷白的盘里。他盯着金的眼睛,忽地一笑:

“那好吧,不过菜的多少,我心里有数。”

金看起来惊讶极了,一对兰色瞳不解地眨了眨,盛着鱼丸的勺子停在半空。

格瑞状似无意地用手帕揩唇,把一丝微弱的笑意也擦掉了,微抿的嘴角有种不存在过的错觉。

金的样子像偷吃瓜子的仓鼠,抱着眼前的盘子不放,又有点心虚地瞄一眼格瑞的神情,确认无虞后再悄悄捞起一个丸子,不等吹凉了就丢到嘴里吧唧,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可爱?格瑞意识到自己的眼神可能跟痴汉一样。他不留痕迹地收回视线,心不在焉地搅拌麻酱。

他一定是被店内上空飘荡的,某种暧昧的气氛迷惑了,不然也不至于失态至此。他想起来在病房的那个吻,想起发丝绕指的温柔。金熟睡时恬静的睡颜,腰部碰到手臂的触感……他垂着头,听见金在问他:“是空调太热了吗?”

他站起身,低声丢下一句我去洗手间就从桌边逃开。老板娘是个实诚人,店里暖气开的十成十的足。但格瑞此时完全不能实心实意地感谢她,他一把推开洗手间的门,寒风就迎面呼啸扑来。

格瑞感到令人心安的凉爽和随之而来的生理性呕吐感。

他站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个面色冷硬的模特,有棱有角,虚实分明。有时候这种灯光适合打出一种悲情的氛围,据艺术系的女孩子这样讲,它把皮肤衬得蜡黄,眼下打上乌青,你往那一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故事。

你这是心理作用,搞科学的不屑玄乎的那一套,当时格瑞在心中暗自腹诽。可如今他发现好像是那样一回事,他的眼底自然流露出无处倾诉的哀伤,手握成拳高高举起,落在镜面还是息事宁人的一下,镜背低沉地咣当一声也没了动静。

可我真的不能让他知道。

知道什么?

又是那个该死的小声音。

……他的病情。

临时改口对于社会人士来说勉强算是一个好习惯。

好吧,好吧,好吧。

自来水管里的水咕噜噜地涌出来,他脸上未干的水滴干脆在低温里凝结,睫毛躲闪着带了白霜。

我不想让他知道,格瑞认命般对着镜子指了指心口,这个而已。

你有把握他一定不喜欢你?

这种事情讨论如果毫无意义,倘若失败代价太大。我不想一时的冲动和鲁莽葬送我们多年的情谊。

所以要压抑着自己的真心?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好选择,说真的。

对于他,只是对于他来说,这是最好的。我会一如既往地陪伴他,读他的作品,等春天到来就一起去旅行……

但是……

砰砰砰!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它,格瑞松了口气。他活动了下冻僵的关节走到门前,金的声音从门后闷闷地传来:

“格瑞你是不是吃坏肚子了?我从老板娘那借了药,你出来吃点吧……”

格瑞拉开门,虚弱地向金一扯嘴角。

金扑上来就像大型犬科动物,嗅来嗅去难道真的能闻到什么不成。沾了一点肉质香气的手指油乎乎地揩去他脸上的凝霜,他感到金抱紧他,小声问,格瑞你冷不冷。

格瑞忽然觉得非常欣慰,他闭上眼睛回抱住了蹭来蹭去的金。


4.不测

家里已经翻了个底朝天,格瑞确信就算是刑侦科来了也不一定能比他搜寻得更细致。

一无所获,关于金的不告而别。

除了一份文稿,刻意摆在书桌上显眼的位置。但格瑞看不出来金的用意,如果只是阅读故事本身的话。

他就着凉水吞下两片感冒胶囊,自那天回来之后就发着低烧,断断续续地好不了。家里两天没有开灶做热食,加上少了金,简直冷冷清清。天黑得早,他一个人窝在沙发上裹着毛毯,胳膊下塞了支温度计,取出来一看,37度5。

比起担心自己的体温,他更担心金的去处。这几天他差不多走遍了A城的每一个角落,包括格瑞和金曾经就读的小学,猫咪咖啡屋,常驻的医院,甚至连搬家前的街坊都问遍了,没有,都是没有。

他的头埋在膝弯里,感受到窒息般的温暖。金最好是待在某个安稳的地方,就当是一场捉迷藏——他不敢想象最坏的结果,哪一种都足以把他的心放在火上煎烤,像他烧得昏昏沉沉的大脑,发出滋滋的细小哀鸣。

为什么?

问不出所以然。金找出的理由千奇百怪,令人费解,就像上一次去找玻璃球,上上次一个人跑去看夜景,诸如此类。可能是有些迟来的反逆期,长时间的朝夕相处让他几乎忽略了金的年龄,一味要求金通情达理的他也有过错。

所以他尽可能的把消息播散出去,贴上的寻人启事上留了号码。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铃声调到最大,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陌生的目击者,然而两天内得到的有效消息甚少。

叮-玲玲玲玲玲玲玲——!

来电铃声一瞬间响彻小小的房间。格瑞抓起手机滑绿色的滑块,眼前一黑没拿稳,手机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捡起来的时候屏幕一角爬上了道裂缝。

这是他用兼职工资买的手机——此刻顾不得心疼了,接通电话,冰凉的屏幕贴在滚烫的耳尖上。

“您好,这里是平安保险公司,请问您要——”

他挂了电话,重重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摔。亮光窜跳起来又落下,屏幕着地。屋子里重新笼罩上一团黑暗。

格瑞少见地感到无助。第一次有这种宛如被深海淹没的恐惧还是在十年前,金在体育课上摔倒,充斥耳边的是孩子和救护车的尖叫。从此那片噩梦般的海如影随形,伺机笼罩下来,夺取呼吸。

又来了,仿佛置身于一个玻璃容器中,漆黑的无机质液体沿壁流下,慢慢没过他的半身,水位越来越高,顺着腰间一路向上。

不要啊……不要!

格瑞!你的名字是这个吗?以后我们就是家人啦,请多关照!

金……?

欸,别不说话呀……喏,小箭头送你,不要不开心啦。

……嗯。

别害怕,拉住我的手。

长大后的格瑞牵上了小小的金。

一二三——我们走!

从这片黑色的海里,从无边的绝望里。

因为……格瑞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我最重要的存在,滋生爱慕的温床。

碰碰额头,痛痛就飞走了……唔。

我——你……!

……

仿佛大梦一场,格瑞扯掉身上的被子,背上汗津津的一片。

现在早晨六点钟,楼下的早点铺已经开始忙碌:女主人的吆喝声,泼掉泔水的哗啦声,掰开一次性筷子的咔啪声,掀开蒸笼的细微水汽声。

一派安稳宁静的日常。

不对,格瑞一个翻身从沙发上爬起来,要去找金。

手机来信上显示有两条消息,其中一条称有人在城南发现了金的身影。格瑞打算去那里,他随手披上一件外套,出了门才发现有点小,明显是金的衣服。

没关系了,格瑞坐在出租车里这样想,可以不系扣子。于是他挪动着凑近空调口,暖风呼在脸上有麻木的刺痛感。感官渐渐复苏,他揉了揉指节,发觉身下硌着一个东西。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颗玻璃球。

透明的一层外壳里包着淡蓝色的液体,随着车身的震动在手心里微微的摇晃。

“格瑞啊,你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东西名不副实呢?”

“比如说,水星?我一直以为它是一个蓝色的星球来着。”

“…………”

“再比如说我的病,我看起来跟瓷娃娃根本就不沾边,是不是?”

玻璃球,水星,接近的事物,在意的事物。

突然格瑞探身过去冲司机大喊道:“停!师傅掉头,直接上高速!”他喘了口气,司机惊讶地回头看他,身后的喇叭响成了一片。

“去S市,S市天文馆。”


【水星航行】(中)

出于人性化的考虑,车厢光源是柔和的奶酪色,悬浮在小小的空间里像满月,静静洒满一室光辉。

戈德唰地拉开白纱帘,在漆黑的真空里钻出来小块陨石和沙砾,从窗外姿态优雅地掠过,倘若赋予它们生命——那定如观赏水族馆一样愉快。

他托着腮倚在窗边,侧脸虚映在星点闪烁的宇宙里。这意味着他离他多雨的故乡已经很远了。淡淡愁绪宛若热巧克力蒸腾的袅袅白雾,透过它能看到他低矮的台阶,滴水的房檐,雨天的街道,年幼的戈德撑开伞转圈,伞面盛开一道提前出现的彩虹,镂空的凉鞋里咕叽咕叽响。

当然了,他也记得那把伞的落失:征税的大兵冲进窄窄的门框,金属碰撞的冷声。明明只差一点——但是没有这样宽容的余裕,那把伞不错,为首的人这样说。旁边人也附和着,少说有七成新呢,大人!

母亲流着泪抱紧伞,衬裙勒紧她的胸部,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哟,伞不要紧,一只毛爪子扳着她小巧的下巴,这有个漂亮妞呢!

戈德滚爬过去一口咬住那条手臂不放,脑袋上挨了一枪托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结果是,醒来时不仅伞不见了,母亲也没有留下。

然而蓝色旗帜所代表的荣誉高于一切民众的喜乐!人们醉醺醺地涌到街上,每个啤酒馆里都是空酒瓶和粘着啤酒沫的胡子。万岁!伙计,让我们为神圣联邦的利益干杯!

叮当——!

叮当叮当叮当!

他猛的坐起来,那不是杯盏相碰的声音,那么——他转向厢门,提示灯闪个不停。

他拧开把手,门外是一个女人。

准确说,是一个奇装异服的女人。她染着头发,但是只剩下发梢残留着葡萄紫色;胡乱套了一身酒红色硬乔其纱裙,瘦削的肩膀上披着黑西装短外套。

最扎眼的应该是她的脸,戈德意识到这样打量人很不礼貌,然而她确实引人注目。半块锤得坑坑洼洼的铁皮罩住左边,有彩色油漆的涂鸦,边缘装饰着萎缩的藤蔓,曲折的一根垂下来,和发尾一般弧度。

“请问……?”

“我的房间被人霸占了。”女人打断了他的话,露出的脸妆哭得半花。“好心的先生……离到地方还有两天,能否借我先避一避?”

“当然可以。”他邀请她坐下来,把没碰过的热饮推到她面前,她盯了一瞬那只白瓷缸,抬头感激地冲他一笑。

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芙佳,跟如今的总统小女儿重名。她是个不幸的女人,开口时洇透的纸巾几乎堆成一座小山。

“我曾是个调酒师,不瞒你说,我的脸就是被耍酒疯的客人毁掉的,那群扒了皮的肥猪……!”说着芙佳纤细的指尖敲了敲面具,擦去浓妆的容颜也称得上清秀。

“…我没了工作,家里还有一个妹妹要供养。她是个好孩子,我不能不为了她着想……”泪水扑簌下来落进胸前低开的领口里,慢慢滑向不知名的所处…戈德扭开视线,低声嗫嚅道:“真是替您感到遗憾…我是说,您的外套滑下来了…”

“这样啊,”她翘起小指拎起衣边,轻轻柔柔地往肩上一盖,“不打紧的。但是那群蓝衣服的人寄来一封信,许诺免去我妹妹的学费。所以,我背井离乡来到这。想不到,还会遭到这种羞辱……”

戈德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好沉默着递上纸巾。她抽抽搭搭地哭上一阵就歇了幽怨的腔调,冷冷道:“也不知道安排咱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嘁,总不能是白吃白喝让五百伙人看风景吧。”

“或许就是单纯的殖民呢,你的神经也别太紧张了。”戈德轻声说,“你看那颗亮亮的大圆点,多漂亮啊。”

芙佳看起来不耐烦透顶,她从挂架上拽下一条毛毯缩在座位里,一手拉上窗帘。

戈德没说什么,他熄灭了光源。


5.慕心

初次来这里时,养父母与姐姐俱在,金一手拽着刚买的气球,一手拉着格瑞,咯咯笑着在馆前的广场上跟秋姐玩追小偷的游戏。

格瑞还记得那个黄黄的圆气球,那天是阴天,他就懵懵懂懂地追着金跑,仿佛在追逐他的小太阳。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他如今的身量已经超过他们蹦起来刻的,最上一道树痕。陈年的伤疤愈合了,就变成这样白色的字迹,明晃晃的,歪扭扭的。

金才不是大笨蛋!

笨字用的拼音。

格瑞指尖抚摸过这行字,轻轻地笑了。

走过这片树林,就能到天文馆。连司机也诧异会有这么偏僻的景点。他印象里有高耸的塔尖,花纹繁复的铁栅栏,刷成灰白的墙和深黛的三角屋顶,美得遗世独立。

正为此,游览的客人日趋减少。S市政府终于在前几天宣布,今年的二月份将会闭馆。

金一直想回来再看一看,格瑞始终没有答应。

在他心中有自成一套的美学:某些事物只应当存在于回忆中,才能永葆新鲜。

如果刻意地怀旧,只会让不堪的新印象破坏掉那份独一无二的美好。因此他极力反对故地重游这种行为。

他真切地感受到那抹幻灭的悲哀。一种精神上的疼痛,M先生曾经这样写道,它们愈上看起来微不足道,就愈是根深蒂固;愈是难以觉察,就愈是尖锐激烈;愈是形同虚假,就愈是固执顽强。

岁月黑与白的光影中,只剩下金是鲜明着色的,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纽带,格瑞心里无限可能的未来。

格瑞推开生锈的铁门,迈出一步,又一步。

他看到那个一头金发的少年,蜷缩在台阶的一隅。

那是他的太阳,即便在夜幕降临之时,也在暗处闪耀着光芒,指引他的方向。

那个影子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跑过来。

格瑞停住脚步,张开双手,衣摆被风吹的掀起。

风大,只见金的嘴一张一合,听不见在说什么。他也是,就像两条隔着水缸吐泡泡的金鱼。

他们抱在一起,手臂像燃着烈火,对方的怀里有清澈的泉水。头顶像飞来万千黑鸟,试图遮住神明窥探的眼睛。

相爱无罪,金食指抵住格瑞冷而软的唇瓣,煞有其事地做口型。造化予你饱尝爱情之蜜——当你确认你爱的人同样爱你。喜悦太多太满,格瑞的心中简直要挤不下,就想干脆爆炸开来做包裹住恋人的甜美空气。

是的,他现在应当在心中为金正名,撕下伤痕累累的伪装,露出新生儿藕节一样莹白的臂膊,用那双真挚而纯洁的眼睛,亲切地、陌生地呼唤熟稔于心的名字——金!他得到的回答是湿润的两瓣,恰巧印在他的唇上,

格瑞的大脑要烧坏了。那这伸进口腔的一截是什么?它坏心地在齿列间磨蹭,撬开它,邀请他沉睡的、干涩的那截一并起舞。舞步一划过柔软的粘膜,灵巧牵着舌尖搅拌起不多的口涎。金大概刚才含了块牛奶糖,格瑞狂热地喜爱这种味道,自然地勾出隐藏的本能。他利用身高的优势按住金的头,由防守转为进攻之势,鼻尖蹭着鼻尖像没处放置一般,轻易地进到另一方天地里去。

那里愈加温暖,奶香愈加浓郁,舌尖乖顺引他往隐秘处带。疯了,他想他一定疯了,他暴君一样肆意搜刮各处残余的香气,把它们纳入腹中。金似乎乐见其成,踮起脚抱住格瑞的头,手指捉住圆滑的衣领,似乎要把它弄得褶皱不堪才罢休。

分开来他们气喘吁吁,像痛快淋漓地打了场架,却说不清孰输孰赢。格瑞手指攀上金的下颌,轻柔拭去一线银丝。金看向他,手心扣在他手背上,贴到颊边。

格瑞什么都没问,他静静地注视金。

反倒是金,捧起格瑞泛红的脸颊,语气不可谓不温柔:“我什么都知道的,格瑞。

……

家庭旅馆的床意外松软。

这是格瑞的第一个想法。

然后他吃完药解开扣子脱掉外套毛衣裤,拉灯钻进了被子里。一只手从身后探上他的额头,迷迷糊糊听见金小声说,“格瑞你的头好烫啊。”

“知道了就不要再给我惹麻烦,笨蛋。”

“可是……”金在背后委屈极了,“都到了这还不做点什么的格瑞才是笨蛋吧。”

下一秒他就落进了一个高热的怀抱里。

“真拿你没办法。”

6.旅程

春日如期而至,天空是矢车菊一样的颜色,剪裁下来就是田园画里小姑娘的裙摆。A城街旁的树木虽不如夏季蓊郁,但新抽出的一层嫩芽布满枝干,远看宛如披着一层绿纱。

格瑞特意挑了今天动身,因为天气晴好,是个坐在电车上眺望窗外也能看到好风景的日子,为此他甚至向学校请了三周的假。

那又算什么呢,他牵起金的手,十指相j扣,金冲他咧嘴一笑。湛蓝的眼睛是一方空和海,水天相接,倒映出格瑞一个人的身影。

几个月来格瑞从未如此开心过,他伸了个懒腰,向早点铺的阿姨微笑着打招呼。

说来也奇怪,从那以后金再也没有向外跑过,这让他安心不少。也有可能是手脚不太方便的缘故,他转头摸摸金毛茸茸的头发,它们迎风摇曳,在温暖的日光下类似于某种奇妙的水生植物。金的身体状况虽然愈发恶化,很快就很难自行走动了,但格瑞没有想象那么担心。

他相信他能照顾好金,以恋人的身份。身份和称呼的转变着实让格瑞很是愉快了一阵子,至今这种兴奋感也未完全消褪。

他们手拉手穿过每一条熟悉的街道,经过每一间常顾的店铺。格瑞想他以后要定个五点的闹铃去排甜品店的队,这样就确保拿得到特供芝士,前十名还能有手工贺卡,他知道金喜欢这种小惊喜。

以后……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光是想象就觉得甜蜜得腮帮子发酸的事情:坐电车去看樱花,把金的稿子整理出版……

“格瑞?格瑞!格——瑞!”

金用肩膀轻轻地碰他,原来是到车站了。

“我先去上个厕所,格瑞你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就回来!”

“嗯。”格瑞在一条长椅上坐下,这应该是新添的,连钉子都发涩,淡淡的木香飘散在空气里。

只是他等了又等也不见金,他打算先去附近找一找,感情又是迷路了吧,真是的。他掸了掸灰,站起身来。

“你知道吗?C站台那边出事故了……”

交谈的女子从他身边经过。

“年纪轻轻的,看起来也不像是情死。”

不知名花树的落瓣吹入站台,纷纷扬扬。

“太可惜了啊,听说还是个小帅哥呢,嘻嘻。”

几瓣悠悠飘在他的肩头上。

“嘁,你呀,就知道帅哥!走走走,看热闹去。”

格瑞没有听见,大步地走开了。

他还要去寻找金呢。


【水星航行】(下)

今日的芙佳是一袭重重叠叠的纯白长裙,金色的长卷发装饰性地缀在鲜花下。当然说的是联邦的百合——大总统的爱女。

真漂亮啊,人群窃窃私语着。她踩着仿佛规划好的步伐,所过之处留下发间幽香,裙裾曳地沙沙作响。

她站在特意搭好的高台上,身后是水星基地淡蓝色的天空,一左一右两个壮汉把守。她轻轻咳了一声,举起一只手示意,壮汉向一边退去,娇小的公主殿下在他前面小得像没有了似的。

“诸位,首先我以父亲的名义,欢迎你们来到水星殖民地,想必各位经过了长途旅行后一定十分劳累,所以——”她手边弹开一个浮动屏幕,显示着一张平面图。“我们为了大家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以及柔软的床铺。”她环视一圈骚动的人群,意味深长地道,“,就在图中的C区域,希望大家可以愉快地享受这里的生活。”

……

人群潮水般散去后戈德急于去找另一个芙佳,他找半天才看见她抱膝坐在一个角落里,似乎在微微发抖。

“芙佳?你怎么了?没事吧?”

她搭着他的手臂站起来,牙齿颤抖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憋出一句:“我得离开这……这鬼地方太奇怪了!”她崩溃似的喊出来,惊了戈德一跳。

“我们先去吃饭吧,”他安抚意味地拍拍她的后背,“有什么事情晚上再说。”

“吃……饭?”她睁大仅存的那只眼睛,格外可怖,“你以为我会去吃他们提供的东西?”

戈德皱起眉头,扶着墙缓一下他酸痛的坏腿,他现在一头雾水——天知道芙佳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仍然试图沟通:“那……你能告诉我原因吗?你看到了什么吗?”

“刚才你们聚在这里的时候,我偷偷地逛了一圈这里,”她神经质地不住往上拉外套,嘲讽似的说,“时间够久的不是?”

“刚才那个女人也说了吧,C区域是活动范围。我可能误入的是A或B,但总之不是什么好地方,你猜那里有什么好东西?”

没等戈德回答,她抱紧胳膊,自顾自地说下去:“无数连着导线的脑子,漂浮在小型营养槽里。”

“我留意看了一眼,中枢电脑里的是整个基地的各项生存指标,都被很好的控制着,上面显示操作者——”

“BRAIN 01——99。”

她抖得更加厉害了,仿佛白条条的躯体要从裙子里跳出来。

“刚才我就在奇怪为什么基地里连工作人员都没有,所有侍人都是那个女人自己带的。原来这里根本就不需要一个‘人’来管理。”

“但是……”戈德也吓得不轻,尝试辩解道,“可能是就这样设计的吧……”

“你是真蠢!”女人尖利的喉咙差点划破他的耳膜,她脸上的面具也微微地晃,“那里还闲置不少槽,很快就要轮到你们了!不然你以为——”她一指远处的巨型机械,“我们这幅样子能操控它们?”

戈德这才发觉,队伍中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身体残疾,但智商却正常。他的心沉了下去,耳边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他竖着食指示意芙佳小声点,随即拉着她躲进了一个拐角。

在晚饭结束后他们随着拥挤的人流进入宿舍,果然不出所料,所有的人躺在床上就没了动静。

戈德睁开眼睛要起来,却发现隔壁床头伸出无数触手导线,直接固定住了整个大脑。他顿时魂飞魄散,趁触手没出现之前连滚带爬地逃出一片死寂的寝室区。不对,他几乎手脚并用地往前冲,还有细微的,恶心的,吸盘接触皮肤的噗呲声。

芙佳果然在走廊尽头等着他,她一见戈德就拉住他的手狂奔,白色的睡衣裙角迎着微风翻飞。她的手心冰凉,握在一起却津津生汗。

她穿过好几道走廊,两个人一起蹬蹬蹬跑上螺旋形的铁转梯,到头她狠狠一推门,接着咣的一声插上门销,像被推搡过一样软软倒在地板上。

“看啊,”芙佳有气无力地指着前方,眼睛却亮的惊人,“那有个池子。”

戈德扶着墙一跳一跳地蹭过去,粗声喘着气。眼前的池子里盛的很明显是水星中的蓝色液体,此刻正在闪着微光,照得整个狭小灰暗的房间里蓝盈盈的一派梦幻。

他回过头,困惑的目光对上芙佳。她笑了笑,低头在周围的废物堆里翻着什么,接着站起来,用力拍了两下裙子——现在它是灰色的,脸上的面具明晃晃的很是怕人。

她手里拿着一个白瓷缸,它缺了一个口。

戈德想说话又被她再次打断:“看见这个没有?你这个蠢货,东西被人拿了都不知道。”

接着她做出了让戈德更加大吃一惊的举动:杯子在她手里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咚的一声落进池子里。

戈德跑过去趴在池子边,他看到——

它光滑的外釉,薄薄的胚身,冒着一圈泡沫,慢慢溶解。不如说是,被液体腐蚀。

快意的笑声在他身后响起,离他越来越近。

“怎么样,这就是你们一直憧憬的,”

“水星的真相。”

他被强行扳过肩膀,女人的面具已经卸下,露出惨不忍睹的另一边来——黑红的烧伤痕迹。

“那我也顺便告诉你吧,我根本不是什么调酒师,”她完好的那面淌下晶莹的泪水,整个看上去,既滑稽,又恐怖。“我是个为了讨生活出卖自己的,被客人纵火烧伤的,你们口中的婊\子。”

“我也根本没有什么亲人,那封信上只是许诺在水星上给我足够的钱,让我不愁吃喝,有钱治疗。”

她抚摸着脸颊,左边的眼皮红肿翻出,眼球滴溜溜地转。

“我只是想活下去!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活下去!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呢?!”

“为什么——!”

戈德抱住了她。

她浑身一僵,颤抖着发不出任何声音。手臂蜷缩在男人的肩膀上,小声啜泣。

半晌,戈德轻声说:

“我一直,都是‘循规蹈矩’的人。”

“从来没有考虑也不敢考虑,现实施加给我的东西。”

“但是我啊,”他苦笑着拍腿,“即使是不能行走自如,也希望能够清爽的活下去。”

“如果只是被奴役的话……”

“我不愿意。”他攥起手掌,又慢慢松开。

“……而你,希望成为它们之一吗?”

芙佳沉默了一会,接着摇摇头。

“你以为我会像那群人一样取出脑子吗?我还舍不得我的好身材呢,嘁。”

然后她把头一甩,虽然脸上泪痕未干,但又是那种张扬的笑颜了。

她微微一笑,向后撤出一步,抬起戈德的手搭在腰上。

在不能动之前,让我们跳舞吧。

“可是……我不会跳。”

“那没关系,跟着我来。”

“撤步,前进,转一个圈,对。”

池子里的蓝色液体莹莹散发着微光。

她一个仰头,两个人的身体贴在了栏杆边缘。

“说句玩笑话,我觉得这栏杆一定不结实。”戈德皱了下眉头,旋即绽开一个笑容。

“是啊。”

他们对视一眼,捕捉到对方眼中的笑意。

正合我意。

芙佳俏皮地一眨眼,稍稍挣开牢实的怀抱,指了指栏杆。

他会意,眨了眨眼回应。

然后松开了手。


end

7.情书

致格瑞:

我犹豫了半天,标题到底是写遗书,还是写情书好。我想还是‘情书’比较好,因为哪里有送给恋人遗书的呀,嘿嘿嘿。

首先……真的非常对不起。擅自就做出这样任性的决定,一定让格瑞困扰了,对不起。

但是在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坐上了通往水星的列车,嘿,就像姐姐跟咱们一起看的北极特快车一样,有特供的热巧克力真是太好了——唔!

其次,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格瑞,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我也不太记得了……但是我的病情我自己知道,我不想因此给格瑞增加更多的负担。况且曾经,格瑞对我太严肃啦!我一度以为,格瑞是不喜欢我的呢。所以说,能得到这样一份心意,我即使死去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我这样想并非一时起意,准确说应该是预谋已久。格瑞和四眼,不,还是叫他医生吧,你们的谈话我大概猜中了几分,格瑞真是个大笨蛋,怎么把确诊书往口袋里随便一塞呐?我确实很失落,在我知道连这支笔都不能够拿起来之后……况且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我不希望以后我只能等待着格瑞照顾我,所以一个人跑了出去想把问题都干脆解决掉,然而,格瑞你来了,我就顾不上那种事情。嗳,我真冲动,倘若没有那个吻,格瑞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真的抱歉,但有时候就是这样,事情的发展不由我的心,就像我的腿一样。

最后,我知道格瑞一直在偷偷藏我写的稿子,诶嘿嘿。就算是给格瑞最后的礼物吧,这张纸的背后就是水星航行的最终篇……期待格瑞对这个故事的评价,就写在结尾的地方吧,像从前你看完我的文章一样。

谢谢你,格瑞!

列车,要开动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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