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火车停在了华阴县,便开始了在大巴车内百二秦关之间的辗转。旅途种种疲惫的袭来和汽车如摇篮般的晃荡总让人昏昏欲睡,但除了窗外各种颜色的变幻和导游口若悬河的讲解,能让人打起精神的还有司机头上播放的电视剧。本来由于受不了电视剧的冗长粗糙早已弃剧从影多年,但在车上很容易就如同《发条橙》里的主人公被洗脑一样陷入被动观看的处境,而看过几集之后,这部《墓道》着实让我惊奇了一把。不仅仅是尊重观众智商的编剧和成熟到位的演技,也好好填补了我头脑中盗墓知识的空白。
仔细想来,从周到唐这许多皇帝都死在了陕西这块土地上,若能将关中围起来,那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皇陵博物馆了。皇帝的坟墩自然不会像老百姓那样简陋,穿一身寿衣钉几块木板就完事,生前享用的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宝器珍玩、美女俊男可一样也不能少,生不能带来,死也要带去,说不定真可以挟带着这些家私轮回到他生他世呢。但平常老百姓可都是只顾当下的实用主义者,家门口埋着这么多财宝焉有不心动之理?在关中挖皇陵估计就跟在中东挖油井一样轻而易举,也不必去费心找什么藏宝图,铲子随地那么捣鼓几下就能发财致富了。于是盗墓这个古老的行当开始出现,盗墓风气在关中绵延几千年而不绝。
只不过盗墓者志向再远大、技艺再精湛,也不会去挖黄帝陵的。估计也并不是胆大妄为的盗贼们还念着自己是炎黄子孙,对老祖宗心存敬畏,而是因为大家都明白,黄帝那个时代能有什么宝物,最多能挖出点木棍石块猪头牛角,更何况那个天下为公的原始社会,难不成黄帝还能往自己墓里夹带什么私货不成?
黄帝陵在黄陵县城北桥山之上,山下是轩辕庙,山顶才是黄帝陵。轩辕庙这种祖祠宗庙当然不同于和尚庙,庙前有大广场、大水池,放眼望去开阔旷远。庙内也不是院舍林立、曲径幽深,以室外空地为主,碑石古朴,树木苍劲,尤以黄帝手植柏老当益壮,无尽沧桑中勃发着不一般的雄姿。当然,传说归传说,不能当真以此作为中华民族的精神支柱,若哪天此树油尽灯枯,我民族也不会便精神涣散,毕竟拜物为神的时代早已过去。
所谓天下第一陵,也当然只不过是一个硕大的土堆,联系到轩辕庙内看到的那个巨大的脚印,不知是否黄帝就是如史前猿人那样体格魁梧,但按照进化论四千多年也不过是物种演变的一瞬,不见得人体就能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最大的可能就是后人的艺术创作了。从半山的停车场到陵墓有长长的石阶,由于隔天刚爬完华山,只觉得脚力不济,咬牙才到山顶,却也非如此不能放大庄严肃穆之心,对文明流传的坚韧不易感慨不已。
乾陵是少数尚未被盗挖勘探的皇陵之一,也是举世无二的夫妻皇帝合葬墓。一条司马道分开梁山的两座南峰,游人一路笔直便可走到乾陵的建造地北峰。据说两座南峰被称作乳峰,并不只是形象,还令人遥想到那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女权时代。石狮胸前苔迹斑驳,翁仲脚下基石碎裂,六十一蕃臣人头尽失,唯有无字碑依然空空荡荡,用大象无形、大义无言指向尽皆虚空的生前身后事,这一介女流的胸襟气量直可让那些妄图不朽的须眉汗颜不已,而那些在碑上胡乱涂鸦评语的游人,境界更是等而下之了。
永泰公主墓是乾陵附近的陪葬墓,已于六十年代发掘完毕。虽然墓顶的洛阳铲坑洞赫然记录了盗挖的历史,陵墓中还是剩下了许多陪葬宝物,尤其是壁画顶画,简洁生动的人物线条让人无限遐想盛唐女子的气韵风姿。史书记载永泰公主被武则天杖杀,而今人从墓志铭推测应是惊悉丈夫死讯后早产而死。但无论何种都是触目惊心的悲剧,伴君如伴虎,侯门深似海,真正的皇室争斗恐怕要更比《甄嬛传》残酷许多。
皇陵中的巅峰之作就是秦始皇陵了。仅仅冰山一角的兵马俑坑就已经被称作第八大奇迹,整个秦始皇陵是何等雄伟奢华,实在超乎我们想象。今人按照《史记》极其简短的记载描述,制作成秦始皇陵微缩版放入地宫之中,水银为山川大海,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但毕竟都是凭空揣测,只怕与陵中原貌有太大差距。而一来由于水银剧毒无比,二来由于文物遇风则损,没有十拿九稳的技术便不能贸然开取,那千年来从来无人得见的庐山真面,不知还要等多少年才能完全展现在世人面前。
或许是电视里见久而生麻木,兵马俑到了眼前,那成百上千的壮观也不能如何触动我了,只觉得一个个木讷土人,并没什么可看之处。关于文物,我总有些些疑问,总觉得那以稀为贵的高昂价格如同房地产一样,是炒作的结果。若说文物有使用价值,现代文明人恐怕都会嫌笨重粗糙;若说文物有技术价值,高度发达的现代科技早已绝尘而去;若说文物有艺术价值,工厂里的流水线可以原样复制批量生产;若说文物有历史价值,研究记载早就汗牛充栋网上可以随手调阅。当然新出土的文物又另当别论,而那些已在世间流转多年的陶器画卷又还能剩下什么价值呢?所以有时见报道某地为了开发房地产损毁文物,我也并不觉得可惜,如今的钢筋水泥到了一千年后不也会成为文物么?其实全世界若能达成共识禁止文物的买卖流通,从此剥离文物的交换价值,反而能够断了盗挖走私者的念头,还地下那些尊贵的骷髅们以清净安宁。学者专家爱好者们也能心平气和进行研究,不必每天晚上抱着宝贝入睡了。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些天对关中陵墓的游览,带给我的并仅仅不是好奇心的满足,更多的是咏怀古迹的感慨。就像许多热衷于武侠和穿越的人士一样,我是很向往隆重而优雅的古典意象的,举手间都是衣袂飘飘,谈笑中都是平平仄仄。所以身临其境之中,便恍然不知处于何生何世。而陵墓里关着的不仅仅是枯骨与宝物,更多的是古人对死亡的理解。陵墓中的种种细致周到绝似生前的布置,处处透露着古人对现世和生命的留恋,对失去和虚无的恐惧。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如今的我们,对这种留恋和恐惧,又何曾有所增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