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书，我从一场万里长梦中醒来。这场梦有过令人心驰神往的平静安宁，有过大刀阔斧的改革与动荡，也有过冷却人性温度的黑暗腐朽。在梦里，在陈老笔下，白鹿原真实地变化着。经历了大清灭亡、军阀混战、抗日救亡、国共内战，白鹿原在风雨摇曳中跌跌撞撞地向我走来。在此新旧更迭中，乡土秩序、宗族权威和仁民政治一次又一次冲击着我对那个时代的认知，而女性的力量，在我看来，是陈老留下的最耀眼又予人深思的矿藏。
力量，由一个个悲剧涅槃。
白鹿原上最具代表性的女性悲剧，是田小娥。如果与冷秋月的“老实本分”“守妇道”做对比，田小娥则是那个时代最应遭唾弃的“淫妇”。她悲剧的一生，从被家里卖给郭举人时就已注定。她勾引黑娃、与其私奔的行为为娘家所不齿，而后再一次被当作商品贱卖。
本该是避风港的家，却给了她再次绝望的打击，在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割出鲜血淋漓的口子。反倒觉得，在那个年代，处于被家人抛弃的绝望境地之下，田小娥全身心爱上黑娃并将自己托付给对方的举动是勇敢而伟大的。“我不嫌瞎也不嫌烂，只要有你，我吃糠菜咽菜都情愿......”字句间，我甚至可以窥见最难能可贵、最朴实的爱情的模样。
本想与丈夫在窑洞过不在意世俗眼光的安稳日子，但在失去黑娃这个可以诚心依靠的男人后，田小娥便迅速被充满欲望与伪善的男权社会所吞没，沦为“千夫所指”。她到死都在反抗的，是中国社会（尤其是农村地区）千百年来早已固化僵硬死板了的思维模式。可一个人的力量终究薄弱，以至于被他人当作异类，落得冤死的下场。旧世界的“她力量”，仍有不可小觑的魄力。
本书唯一一次让我落泪的情节，是白嘉轩第七任妻子仙草的离世。原以为书中“妇女楷模”都有着清一色胆小怕事目光短浅的性格，但仙草打破了我的成见。在全家人都执行着躲避瘟疫的逃亡计划时，她坚定地选择与丈夫留守家园、共同承担。
面对死亡，她不是没有恐惧，她也曾“两只胳膊酸软得挽结不住裤带儿”。只是在断定自己“走向死亡的无可更改的结局”之后，她选择了坦然面对如狂风呼啸般的命运。她像往常一样平静温润地招呼出门归来的丈夫，温柔地笑着安慰他，用玩笑的口气嘱托后事。“在跑茅房和呕吐的间歇里，她平静地捉着剪刀，咔嚓咔嚓地剪着自己的老衣”；也仍然“一天三晌为丈夫和鹿三做饭”。仙草的沉静不仅令白家主仆二人震惊慑服，也像一口老旧的撞钟，“咣咣”地撞进我心坎，回荡在原上。新世界的“她力量”，是火光、是雷电、是呐喊、是把握时代命脉的棋子。
作为白嘉轩唯一的女儿，她的出生便注定了她不会平淡的人生。因为成长过程中备受宠爱，白灵成为了封建伦理纲常教育体系的“漏网之鱼”，也是陈老笔下新生事物的象征。在同龄女孩在家中学着纺织之时，她就嚷嚷着要和哥哥们一起去念书，冲击着白鹿原村民们对女子的一贯认知。在徐先生的学堂里，她成长为聪慧伶俐、独立自主的新一代女性，并在与父亲、与封建礼教的对抗中取得胜利，走进了原外更广阔的天地。
她对革命事业理想怀揣着至高无上的敬意和热爱，所以在与鹿兆海在“姓共还是姓国”的问题上产生分歧时，毅然地选择了放弃感情投身革命；她在爱情中又是真诚而热烈的，敢于走出包办婚姻的泥潭，勇敢追求幸福。面对心仪的战友鹿兆鹏，她大胆地表明心意，不作任何的迟疑和忸怩之态；她的身上永远散发着朝气蓬勃的光辉力量，寻求着真正意义上的人格独立。
可就是这样一位最接近于现代所提倡的“新时代独立女性”的角色，也难逃悲剧的人生结局——被所信仰的革命迫害，到死也不被家族所承认。正所谓“新事物在产生初期最容易被旧事物所扼杀”，白灵作为新生事物的代表，虽被压制，却为时代更迭、观念更新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是旧世界迈向新世界必不可少的领军人物。
在我的万里长梦中，中国农村女性的缩影随着白鹿原上新旧两个世界的更迭一一展现开来。这些如花般的女子，谢幕时或凄惨，或平静，或悲烈，或令人惋惜不止。她们凝结成在当时看来那么微弱的力量，却又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