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外公成为革命烈士后,外婆的执着与艰辛。)
“我爱你,可我更爱这山河辽阔,天下苍生。”
几百阶的石阶,笼罩在在清明节蒙蒙的细雨中,像被拉上了一层薄纱,掩去了一切茫茫时空里的叹息。
这个久久无人探访的、通往烈士陵园的石板路,在清明节的这一天,终于有一双绣花鞋踏上了它的石阶。鞋上绣着几朵兰花,黑色的底子,寥寥几笔,勾勒出兰的模样。
石板路上已经长了黑色的青苔,被雨一淋,便湿湿滑滑的,散发着霉湿的气息。无边的水汽在风里氤氲,湿漉漉,雾蒙蒙。
她走得很快,把跟着的领导和女儿远远甩在身后。女儿在身后呼喊,慢一点啊,妈。她没有理会,一阶一阶,步履匆匆。银白色的发丝被雨丝微微濡湿了,有几缕凌乱地贴在脸上。山上方向吹来的风牵动着它,微微颤抖着。空气破碎而沉闷。
可岁月终不饶人,没过多长时间,年迈的她步伐慢了下来,开始落在其他人身后。女儿埋怨她,她没有说话,甩开他人搀扶的手,持着他人不理解的那一份倔强,吃力地迈开步子向前。
墓地的风却格外温柔,轻轻抚过石碑边排列整齐的花圈,系着的红色飘带在风中微微飘动,像颤动着的夏天的蝉翼。
墓碑旁不知道什么时候长起了几株野生的兰,叶片上滚动着几粒颤动的雨珠。
“你为什么喜欢兰呀?”她问。
“你的名字里有个兰字。”
“还有呢?”
“它是千千万万最优秀的中国人的象征。”
那一天,兰在誓言与信仰里悸动。
苍老的手骨节分明,小心翼翼地触上那块已经泛旧的墓碑。石碑已经矗立在这里四十年,表面已经被无情的时间敷上了灰尘和霉斑,却仍微微闪耀着大理石的光泽,摸起来冰凉光滑。
于是她坐下来,靠着那块石碑,歇一歇刚刚走得酸痛的腿脚。
她的目光落在墓碑上,眼底泛着慈祥与温情。
你还好吗?她轻轻地笑。
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你过得开不开心啊。
她用手拨弄着石碑前的花束,那是前来慰问的机关人员和青年组织刚刚放上的。
她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朦胧的夏风里映出他们初见的样子,他们一家人一起吃饭的样子,其乐融融,祥和美满的样子。回忆已经太过久远,像旧时代的黑白电影,只看见朦朦胧胧的剪影,他的脸,早已模糊不清。
他傻啊。她喃喃自语。
带着雨丝的风温柔地掩去了她的叹息,只留下枝头断断续续的鸟鸣,嘶哑着。她的孙子孙女也都常常听见这句话,以前她把他们抱在怀里,自言自语道,他傻啊。
四十年前的那场意外让她的精神受到极大的打击,从那以后,她寝食不安,疑神疑鬼,再没睡过一场安稳觉。
“他为什么这么傻?就不该救的。”她一遍遍地质问。
儿女早已对她的行为习以为常,只是纷纷发出一声轻叹,然后摇摇头,吐出两个字。
“执念。”
她在窗边种下几株兰花,闲暇时看它们在风里摇曳。后来兰花枯萎了,她只是一言不发地把花盆扔到了路边,继续一个人呆在沉寂的家里。
有时候夜深人静,她会从梦里猛然惊醒,仿佛还能听见他在一声声唤她的名。
岁月骛过,山陵浸远。山沟里的墓碑渐渐被人淡忘,直到今天,政府举行清明节的致敬先烈仪式,人们又纷纷聚拢来,庄严肃穆着,凝望肃古的烈士墓。
小学生戴着红领巾来了,领导干部们也都来了,众星拱月似的,把墓碑围在中间。一张张庄严的脸,面向那块被人遗忘许久的石碑。
人潮散去的陵园一片寂静。她还坐在石碑旁边,用手拨弄着上面黄色的鲜花。
鸟在树梢高唱。一声声,任它唱得响亮,却再也唤不回四十年前的春天。
“你在那边过得好吗?”
“上次你把我给女儿准备的衣服送给那个职工,我生气了好久。”
“你一直不回来陪我吃饭,我很想你,后来也就有点生气。”
“可是我现在不生气了。你想走,就走吧,我知道你是去寻了你的天下苍生。”
她有些倦了,微微闭上眼,恍惚间看到,饭桌前,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享受难得的团聚。她看一眼他,他回眸,两人相视而笑。
兰儿。她听到他在唤。
她记得,那年,也是这样一个蒙蒙细雨的日子,洪水奔腾着敲破了中午的宁静。于是,他扔下碗筷,不顾她的呼喊,夺门而出。
自那以后,山河依旧辽阔,却再找不到他的影子。人间烟火,无一是他,却无一,不是他。
“可是,我有点想你了。”
她静静地倚在石碑旁。女儿去叫她,她也不应,任凭雨丝濡湿她的衣领。
雨滴重重地落在地上,碎成一地的晶莹。
那雨滴从树梢飞速滑落的声音,哀婉着,像在为已逝的岁月,声声唱着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