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化课上,林老师蠕动被两片窄窄薄薄的唇,用夹杂土话的普通话,不紧不慢尖声尖气地说,“现在,我锅(我们)来回顾一下乙酰辅酶A的概念以及它的生化意义,哪锅(哪个)同学晓得?”他说完,难得地合上喋喋不休的嘴,貌似期待地看向台下众学生。
教室里忽然安静下来,但没有一人举手,同学们神态各异,有的昏昏欲睡,有的呆若木鸡,有的埋头在纸上随意写画,像在排遣某种郁闷孤独 。
“哼,乙酰辅酶A!”
赵云轻嗤。
仿若这个世纪以来,生化老师都在讲“乙酰辅酶A”,以致于同学们见到他,就条件反射般想到乙酰辅酶A,慢慢的,这成了他的名字。
“乙酰辅酶A是能源物质代谢的重要中间代谢产物~”
生化老师的情绪毫无波澜,自顾自地又开启照本宣科的授课模式。与其说他是来上课的,不如说是来走过场做报告的。
“啊~”瑾菲看着犹如天书一般的生化练习题,托着额头暗自长长叹气,“如果泽宇哥哥在这里就好了,他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我~”
她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教室,恍惚之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神情一振迎了上去。
“菲菲!”李茜也迎了上去。
“茜茜!”瑾菲的眸光由明转暗,惆怅如乌云挤满胸腔,她不自然地笑了笑,有气无力地说,“走吧?”
“我们去看电影,《人在囧途》,第三次放了!”李茜似乎没看出瑾菲情绪的变化,一如既往兴高采烈。对她来说,好像人生从来不存在不如意之事。
“我~我就不去了吧?”瑾菲犹豫片刻,扬扬手中的一摞试卷,“我还要做这个。”
“走吧,周末了还那么拼命,咱得劳逸结合!明后两天都可以做!”
“我哪有拼命?”
瑾菲苦笑,羞愧难当。别人拼命,成绩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而自己拼命,门门成绩总在挂科的悬崖边徘徊。
“你真不去?”李倩拿出两张票无奈地摇摇头,向垃圾桶走去。
“别别~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瑾菲连忙阻止,其实她早就想去看这部口碑不错的电影,但居低不上的成绩让她焦头烂额,错过一次又一次。应该是出于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反正没看成绩仍旧那样,还不如爽爽快快看一次。
当她们到大礼堂时,电影已经放了一分钟,她们弯腰驼背狼狈不堪,在忽明忽暗的人群中找到了座位。
坐下后,瑾菲的肚子频频发出警报,她这才发现自己忙着做功课,忘记了吃饭。此时,又饿又渴的她全然忘记自己正来着例假,一口气几乎喝了一瓶冰冻的怡宝,暗暗祈祷那些水能让她安然看完这场电影。
然而,就在牛耿晕机要空姐打开飞机窗户这一桥段后没多久,瑾菲感觉有液体从舌根两侧不停地往外涌,腹腔上方油煎火燎,小腹腰背的筋肉直往下坠,仿佛随时会断裂。她的身体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酷刑。
“菲菲,你怎么啦?!”李茜连忙起身。
“唔唔~”瑾菲一手捂着嘴,一手环抱腹部,艰难地朝礼堂后门走去。
周围瞬间喧闹起来,一群少男少女向瑾菲投去或惊慌或冷漠的目光,一排人先后缩起双脚让出一条甬道。
“菲菲,我背你!”李茜搀着她说。
“不用~”瑾菲一个踉跄撞入某人的怀抱,一种橘子味洗衣液与阳光交织的味道扑面而来,给人无尽的温暖与希望。
“我来!抱歉~借过~”一道动听略带稚气的男声,自瑾菲的头上传至耳畔,他左手握拳架在她的腋下,右手臂托住她大腿下方,将其打横抱起,往门口奔去。
“你忍忍~就到校医院!”男孩气喘如牛,呼吸越发沉重,透着担忧谨慎,他开始拾级而下。
“泽宇哥哥~是你吗?”
瑾菲脸色惨白虚弱不堪,此刻,她连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泪汪汪的大眼睛费劲地看着,那张被渔夫帽帽檐阴影笼罩一部分的脸。在迷蒙乳白的路灯映照下,他是那样俊雅清逸。
突然,泽宇脚下一滑,他连忙将瑾菲竖起紧贴胸膛,左手臂护住她的头颈,好在摇晃两下稳住了。
桔香汗味深情拥抱瑾菲的脸,眨眼间,她的口鼻被裹着湿漉漉纯棉布料的肉墙扎扎实实堵住。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但手臂软塌塌的,根本不听使唤,只能发出“嗯嗯”干巴巴的请求声。
“没事了没事了!”泽宇继续护着她的头颈,柔声安慰。
“泽宇快松开!”李茜看到瑾菲的手颤栗大声喊道。
“啊!对不起对不起!”泽宇恍然醒悟,让瑾菲坐自己腿上心疼懊恼地查看,“你没事吧?我真该死!”
“能~不能~”瑾菲眼神悲戚声音孱弱到几乎听不见。
“能能!都可以!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答应你!你说,我听着!”泽宇弯腰低头,耳朵靠近她的嘴巴,泪如雨下。
“对对,菲菲,你说!”李茜也凑过来泪眼婆娑,咬牙切齿狠狠瞪泽宇一眼。
“带我~吃东西。”
“好好!我这就带你去!”泽宇一边抹眼泪一边笑起来。
泽宇仨人来到学校附近的一家餐馆,瑾菲要了一份白粥。
餐馆老板娘面无表情把白粥往桌上一放,两颗黑豆一样的眼睛左右晃动,阴阳怪气地确认,“一份白粥就够了?”
“够了,我们两个都吃了。”泽宇和李茜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来,我喂你。啊~”泽宇没等老板娘走开,迫不及待端起粥舀了一勺,歪着头嘴唇微张,像大人哄小孩一样,温柔又耐心。
瑾菲此刻饿过头,虽然没什么食欲,但胃里空荡荡,她顾不上羞涩张嘴去接,却吃了一口空气。
“等一下,看烫不烫。”泽宇线条优美的双唇闭合很斯文地碰了碰粥,露出满意的神情。时光倒退几年,他会连勺带粥送入嘴中,用口腔壁来感知温度,即把食物含上一秒后放出来喂给瑾菲。
“哕~哕~”瑾菲接住粥,捂住嘴想吐。
“对不起对不起!你胃口不好,我还用嘴试温!”泽宇递上纸巾轻抚她的背,自责地说。
“不~不是,不关你的事。”瑾菲努力咽下,用纸巾印了印唇,眸里泛着泪光,鼓励似的说,“没事的,是肚子太空的原因,多吃两口就好了。”
“哟!小姑娘你不会是~你们这么年轻就~你们等一下~”老板娘惊奇地看看泽宇又看看瑾菲,眼底透着感动和羡慕,态度来了一个180的转变,她转身从厨房拿出一个白糖罐和一个盛着一大串湿答答的无籽紫提的圆碟,放在他们面前。
“来,小伙子,给粥加点白糖,味道好些,不够再来一碗,买一送一,阿姨请你们吃提子~”老板娘意味深长地看着瑾菲,“你要多吃点,止吐的,咱女人这时候可千万不能空肚子哟!”
“谢谢~”瑾菲连连道谢,心中暗忖——阿姨说得有道理,经期身体处于亏损状态,更不经饿。
“谢谢阿姨!太感谢了!祝您生意兴隆,财源滚滚!”泽宇临走前感激地对阿姨深深鞠了一躬。
“哎呦呦!别别~阿姨可受不起,不就是一些白糖一串葡萄吗?”老板娘摆手扶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向后退了两步,仰望比她高出近三个头的泽宇,由衷赞叹,“多好的孩子!对女朋友温柔体贴,待人有礼嘴又甜,还这么高挺英俊!”
泽宇羞笑,他的脸色由白到粉,由粉到红,笑容倏然不见了,神色也变了又变,先惊愕后窘迫。
老板娘压低被烟酒刺激的沙哑嗓子,朝瑾菲的肚子瞟了一眼问,“有没有两个月?”
“不是~不是您想的那样~她只是~”泽宇顿有所悟欲加解释,转念又觉得没有必要,因为犯不着跟一个路人阿姨说——别看自己顶天立地,其实怂得要死,至今为止,他连瑾菲的手都没有正式拉一下,更别提让她怀孕了。但话说回来,他们终归是要走到这一步的,只是早晚的事。
“泽宇,今天晚上你睡哪?”走到学校门口的水果摊时,李茜漫不经心地问。
闻言,泽宇松开一直挽着瑾菲右肩的手,错愕划过他的脸,显然,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们右侧公寓的第二层左边两居室是泽宇悄悄租下来的,之前瑾菲随口提了一句——寝室有个女孩总是在大伙即将睡着时才回来。他对瑾菲谎称是远房亲戚的空余房子不要钱。出于安全的考虑,他请李茜和瑾菲一起住。
与喜欢的人在一起,时间总是那么匆匆,刚在一起又要分开,这一分开,意味着明天天未亮,他将乘坐第一趟地铁赶往他的学校,半个月也许更久之后,他才能与她相见,他万般不舍地看着她。
瑾菲也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腊月如幽灵一般的刺骨寒风,忽而匍匐忽而盘旋,像是在催促驱逐。沉默片刻,瑾菲像儿时一样不假思索地说,“哥哥和我睡~”
夜幕降临时分,洋娃娃一样的小女孩,紧紧拽着小泽宇的手,瞪着圆溜溜的乌黑大眼睛,对来唤她回去睡觉的大人,用不容置疑的口吻演绎又奶又脆的童声——我和哥哥睡!
李茜别过脸,一个又大又圆的麒麟瓜亲眼目睹她眸里倔强悲恸的泪光。几乎每晚,她都会帮瑾菲盖被子,好几次,她听到“泽宇”两个字从瑾菲嘴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蹦出来。她告诉自己很多次,这一幕是命中注定,后来她才清醒地意识到,其实很多事情早已命中注定,所以下意识里她选择一种,在外人看来不努力不挣扎,随遇而安不负责的生活态度。
泽宇眼眶泛红感动得无以复加。
“不~我~我是说他睡我卧室的沙发,客厅的沙发冷,面积大。”瑾菲满面通红地解释,随即扫了泽宇一眼低头补充,“你~愿意吗?”
“我愿意我愿意!我当然愿意!”泽宇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拍打自己的脑袋,“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呃~住一个房间。”
“啊切!”李茜假装打了一个喷嚏,她揉着鼻子说,“好像感冒了,我去宿舍吃药,今晚就不回来住了,太冷了! ”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往校门口走去,眼泪如决堤的河水流了出来。
“我们走吧?”泽宇说。
“等一下~你先上去~我~我要买个东西。”瑾菲有些不好意思地支支吾吾。
“不用买,相信我。”泽宇斩钉截铁。
“哦!”女孩半信半疑,一回到家直奔卧室,她拉动左边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顿时松了一口气,里面满满当当塞满了各种尺寸的卫生巾。忽然,她神色变得慌张起身来到卫生间,急切地看向盥洗台旁边的角落,蓝色盆子还在,但里面用洗衣液浸泡的贴身衣物不翼而飞,包括那条沾有小量血渍的虾色三角内裤。
“我已经把它们洗好晾好了~”空气中弥漫着甜酒和鸡肉的香甜味,泽宇端着一碗乌鸡汤,几粒漂亮的枸杞随着他的步伐,在“山雪”间小心翼翼地游荡,“你先尝一下,看要不要放点盐?”
“哥~你怎么~”瑾菲别过又烫又红的脸,她感觉自己宛若身着半透视装站在他面前,此时此刻,她无比希望自己有隐身术。
“哦,你是说我买的那些水果是吧?”泽宇恍然想起,放下鸡汤认真解释,“我在来的路上就买好了水果,我总不能两手空空来看你吧?到家后才发现你来大姨妈了,于是给你煲了鸡汤~哦~我给你买了~”
“水果?”瑾菲随泽宇来到饭厅。
“看,这是什么?”泽宇拿起一罐去壳巴旦木仁,又拿起一罐去壳的夏威夷果,神色期盼语气兴奋,“抓起来就吃的!你功课繁多,你看我是不是~”
“嗯~你很聪明,想得很周到!”瑾菲甜甜一笑,左手握着右手置于颌下,感动的目光从地上硕大的奉节脐橙移至肥硕的金枕榴莲,然后上升到桌上的樱桃,眼睛一亮语气激动,“哟!这跟乒乓球差不多大呀!像一盒盒黑色的乒乓球!这要多少钱一斤呢?”
“便宜,才35块钱一斤,我学校那边要45呢,还没这么大个呢!”泽宇洋洋得意。
“嗯,挺好的!才35块钱一斤!这一盒~十斤左右~三盒就1000多块钱了!”瑾菲 拎了拎其中一盒,杏眼圆睁脸色骤然大变,边说边比划,“你很有钱是吗?你是要批发水果呢,还是要开动物园呢?橙子买~三筐~榴莲买~1、2~6个~”
“不是~我是想着我难得来你这边一次,这大冷天经得起放,所以~”泽宇战战兢兢地辩解。
“所以~你就让我吃这么多樱桃,酸掉我的牙,让我以后听见橙子和榴莲就想吐?!”瑾菲苦笑,正言厉色,嘴里不由得冒出一串耳熟能详的话,“你这个败家男人,纵有金山银山,也得精打细算,依你这样的节奏,喝西北风是分分钟的事!今晚你睡外面好好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