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布衣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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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前段时间“尔滨”已然是热榜榜首所在了,除去东北的风土人情外,更是让南方的“小砂糖橘”和“小土豆”们,彻底体验了一把东北的寒冷。
东北的冷,真是你无法想象的,这么说吧,没去过东北的人,是根本不会知道东北多冷。
那真是,冰天雪地,寒风如刀,刀刀嘎脸(注意不是嘎腰子),滴水成冰啊,这不是冷,这应该是“冻”,沁入肌肤,冻入骨髓,冰冷深至灵魂啊,东北话“那是嘎嘎冷,死冷寒天的”。听着就嘚瑟(哆嗦)。
漠河那一带的民间有个说法:每家每户都会准备一根一尺半长的小棍,不是很粗,打磨得水光溜滑地,放到屋门后面。本地人都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有外地“且”(客)来了,都会好心告诉来人,半夜起夜小便要拿着这根小棍子,懂得都懂哈。
拿着小棍敲小便,虽是戏谑之说。但可以肯定的是,冬天从冰层下打上来的鱼,只要往冰面上一搁,你就数“一、二、三、定!”保证三秒,那欢蹦乱跳的鱼,顷刻间就成了速冻冷鲜了,那可都是七、八、十来斤的大鱼。是真的。
幅员辽阔的白山黑水,不但孕育了土生土长的东北纯爷们,也在不停诉说着千百年来,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和恩怨情仇。
滚滚流淌的三江水,滋润着千百年的黑土地。看着这片黑土地,长出的一代又一代的汉子。用他们质朴的情感传承了,一代又一代不朽的情话。
“三炮屯”这座老屯子,因闯关东的山东三兄弟,在清末年间,用自制的老土炮三炮轰死了几个来抢劫的“老毛子”而得名。
这里的民情淳朴,民风彪悍。老屯子见证过老毛子的劫掠,更亲历过“小日本子”开拓团泯灭人性的烧杀抢掠,还有那毫无人性的小鬼子......
屯子里的三个玩伴,三个家庭、三代人的恩怨情仇纠缠着。
第一章
“吱呀。”
伴随着这声响,门被推开了,厚厚的棉门帘子被掀了起来,随即带着刺骨的冷风,旋进来一股雪沫子纷纷然落了一地。
进屋的人没吱声,不停地拍打着身上的雪沫子,一边跺着脚。坐在炕上的二嘎子,嘴上叼着烟,烟呛地眯着眼抬起头,不由失声道。
“哎呀妈呀,这谁呀。稀客,稀客,真是老稀罕了呀。”
二嘎子边说边下炕,趿拉着鞋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握住来人的手。
“老疙瘩,还真是你呀,还愣着干哈,进屋,快进屋,快,快上炕暖乎暖乎。这死冷寒天的你咋回来了,多少年不见了,你这是坐火车来的?不对呀,火车早过点了。这一晃多少年了,贼想你,老特么想啦。”
“晚点了。”
老疙瘩冯老蔫头也没抬,挤出来三个字。
“好,好,先上炕暖乎暖乎。”
二嘎子说完掀起门帘子,冲着北仓房扯着嗓子喊,“孩儿他妈,你在哪磨叽啥呢,来且了,把水烧上,赶紧烧火做饭,再乎点肉。咱班的老疙瘩回来了,俺两得好好喝点。”
二嘎子说完转头又对着老疙瘩,“说吧,老疙瘩,想吃啥,小鸡炖蘑菇,猪肉粉条子还是炖点酸菜,烀锅大骨头,让你嫂子整点硬菜,咱哥俩边喝边唠。”
老疙瘩一声没吱,就听二嘎子一个人在那叭叭地说着,显得很是兴奋。
见老疙瘩一声不吭,二嘎子又说,“咋地,嫌太油腻了?你们城里人这毛病,这咋还把根儿给忘了,听我的,就这么着,整点大葱大酱先喝着,让孩儿他妈给咱炖点酸菜,再烀上大骨头。”
接着又起门帘子冲着门外大喊,“干哈呢,磨磨唧唧地,去拿几个冻梨,整点大葱大酱好下酒,炖点酸菜烀上大骨头,把我那壶散篓子拿来。”
片晌的功夫,就听屋外一声俏丽的声音响起,“当家的,掀个帘子,菜来了。”就见,端着托盘进来的正是二嘎子的老婆小红子。
进屋的小红子头也没抬,说道,“唉呀妈呀,你瞅你俩,这一会儿功夫给这屋造得跟起了火似的,这烟抽的,这是要放火啊。”
听着这脆生生的声音,炕上的老疙瘩,透过浓浓的烟雾朝着声音望去,“小,小红子?真,真的是你?小红子?!怎么是你啊?”磕磕巴巴地还没等回过神来,在那里呆呆地木讷说着。
“嗯。”小红子只是淡淡地回了一个字,默不作声地把托盘放到火炕上的小桌子上。
老疙瘩动了动嘴,诺诺地,还是没说出来。就这样呆若木鸡地愣着神,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酒已经倒满了。红子,这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初恋情人么?
这时,二嘎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老疙瘩,对着正要出去的小红子说,“红子,一起吧。”
“不了。炖着菜呢,你们喝。”
随着小红子地出门,二嘎子端起了酒,说道。
“来,老疙瘩,走一个,这都多少年不见了,你说咋整吧。”
老疙瘩还是诺诺地开了口,“那就半开吧。”
“还半开,磨磨唧唧跟个娘们似的,这些年了,你这见过大世面的,别老是装腔拿调地。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就冲咱俩这感情,直接来个从上面到地方得了,就是你们城里说的全开,还半开还。啥也不说了,都在酒中了。”说完一仰脖子,干了。
放下杯子的二嘎子拿起一根大葱沾了沾大酱便“咔吧、咔吧”地吃了起来。
转眼三杯下肚,老疙瘩红着眼抬头看着二嘎子,喷着酒气道,“嘎子哥,你和……和红子......”
还没等他说完,二嘎子端起了酒,“兄弟,我知道你要说啥。唉,红子她命苦啊,几年前,她男人在南山开了个石场,开始生意还不错,挣了些钱,盖了新房,还买了辆拉石子儿的卡车,日子正经不错呢。”
说着,二嘎子自己端了杯酒闷头喝了,接着说,“那老话说的天有不测风云啊。哪曾想那年年初,刚过来二月二开了工,先是山体塌方砸断了咱屯子东头刘老憨家大小子的腰,好不容易把事情里里外外打点好了,一开工,因为放炮的炮工,家里老爹得了急病住院请假回家。她男人着急开工采石头,就自己带人上山放炮。”
说到这,二嘎子又喝了一口,“她男人又不是专业的炮工,平时就是看人家炮工怎么放药、拉线、点炮,根本不知道什么哑炮,结果那天还下着小雨,一个哑炮没响,等了半天憋不住了,非要去看,唉,到了跟前,结果哑炮响了,人啊直接就没了,拼都拼不到一块堆儿了......”
说到这,屋里除了安静就是安静。
正在两个人沉默的时候,小红子端着一盆炖酸菜大骨头进来了。“你俩咋不喝了,愣啥神呢?”“我俩这不唠起了咱过去的些事。”二嘎子附和道。
“嗐,那不都过去了么。来来来,赶紧地趁热乎。可劲造啊,我整了一大锅呢,现在可跟咱小时候不一样了,咱现在是要啥有啥,赶明个儿,想吃啥你说。”
老疙瘩难得地开了口,“谢啦,红子,那啥坐这一起吧,这些年没见了。”
“嗯,那啥,不了,你们吃,你们喝,我去把西屋的炕烧烧,烧暖乎了,你就别走了,反正你家里也没人了,那老房子都塌了,晚上就搁这住吧,也没外人儿。”红子说着端起了桌上二嘎子的酒,二嘎子插话道,“就是就是,就搁这儿。”
红子端着酒说,“老蔫,这些年没见了,和你整一个。”说着一抬手一杯见底。放下杯子,边往出走边说,“你俩喝着,我去西屋把那炕烧烧。”
老疙瘩见红子出去了,端起酒杯,红着眼难得地开口道,“来,嘎子哥,再走一个。”
“啪”的一声,两个人碰了下杯各自干了。
“那后来呢,哥。”
“后来,唉,你说红子她男人没了,可是石场不还得接着开啊,要不那老些饥荒咋整。”二嘎子顿了顿,点了根烟接着说,“你说她男人家那些人,可真特么不是人养的,为了从红子手里把石场抢回去,那、那咋地,见天的,唉,不说了。”
“那他们镇上就没人管?”老疙瘩急切地问。
“清官难断家务事啊,你是不知道,他男人家的那哥几个,那就是一群狼啊,谁敢管,他们镇上新来了个镇长,刚开始还管这事,谁知没出三月,就打申请调走了,听说走的时候还背了个处分,说什么乱搞男女关系,女的,就是红子。”二嘎子说。
两个人一边叹着气,一边抽着烟,不停地骂。
“那前儿,红子被她几个妯娌造得没个样了都,有次,在镇上,我俩碰上了,我叫她一起吃饭。她说了很多,我俩喝了很多,才知道了这些事儿。后来我就常去她们镇上和石场找她,最后终于说服她,把石场作价两万块,给了她男人的兄弟那些狼娃儿们,接着,接着我俩就搭伙一起了。”
说着俩人又碰了杯酒,干了。
“她们那个石场还真特么邪性,据说没过多久,又死了人,赔了不少钱。”二嘎子又说。
“草,真特么膈应,怎么摊上这么家人家!”老疙瘩愤愤地说。
西屋的炕灶前,熊熊的火光,映照着红子的脸,两行泪水挂在她脸上。
是夜,西屋开着灯的炕上,老疙瘩不停地抽着烟。
而东屋里响着震天的呼噜声,红子坐在炕沿上,一声不吭地就那么坐着。
老疙瘩回忆着小时候他和红子的往事,不住地抽着烟。
东屋的红子,也许也在想着一样的儿时,一样的往事吧......
夜深了,猫着冬的三炮屯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宁静。偶尔有几声狗叫,整个屯子都睡了,只有二嘎子的家,西屋里的灯还在亮着。
第二章
天刚蒙蒙亮,半宿失眠的红子,早早起了床,漠然地看了看身边的二嘎子,依然是鼾声如雷地深睡着。
轻叹了口气,便自顾自地披上棉衣下了炕。
抬眼望了望西屋,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于是呆呆地坐在灶膛边,半晌儿,倏地想起自己是要烧水做饭的。
赶紧从水缸里舀了半盆水,倒进锅里,拿火钩子把炉膛里的木碳灰扒拉了一番,扒出了红红的几块火炭,又添上新柴,炉火很快燃了起来。
老疙瘩冯老蔫的到来,不由地打乱了她的生活,更打乱了她的心绪。望着灶膛里的火,手指不自觉地、不停地扣着手中的那截木柴,也不由地陷入了往事的追忆中。
她极不情愿翻开,那些尘封多年的、来自母亲临终前所讲述的往事。
……
红子的姥爷官名:刘山虎,因排行老二,人称“虎二哥”,道上绰号“顺水子(刘姓)月(排行老二)下炮(枪法好,神枪手),意思就是“神枪手虎二哥”。在龙江府北部很大一片区域的绺子(土匪帮),凡提起“顺水子月下炮”的名号,凭着虎二哥一手好枪法,好身手,又讲义气,腹黑手狠,加上当时的胡子(土匪),任谁都要退避三舍,就连官军都会给三分面子。
虎二哥家在隔壁县西北的“老庄屯”,他爹是从山东闯关东来的,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会支“烧锅(酿酒)”,这手艺在那个年代也是赚钱的好门道,生有两儿两女,他排行老二,是最小的一个,所以爹娘从小就特别得溺爱,无原则无下限的“护犊子”。
虎二哥从小就能作,爬墙上树、套鸟儿打驴、踹寡妇门、挖绝户儿坟、飞扬跋扈,打小就是孩子头,领着一群熊孩子,玩着玩着,急眼了就抢人家东西还打人。用东北话说,那就是“虎超超的蔫吧淘的主儿”,在四邻八乡那是没谁能比的。
随着年龄地长大,又加之家里烧酒有点钱后,那更是成了祸害一方的“驴马烂子”。
到了民国初年那会儿,虎二哥家所在的老庄屯,是一个三不管的地带,胡子特别多。所以长大后的虎二哥耳濡目染,20岁出头的时候就带着村里的三个小伙偷摸儿地干了胡子。一开始人少,不敢干别的,只能干“卡大车”(大道上抢劫),后来随着人多起来了,也干起了“砸明火”(半夜抢劫住户)的勾当,整块破布就往脸上一蒙,谁也认不出来。
后来人更多了,直接报上“虎二哥老炮儿”的匪号,正式拉起绺子。还专门请人写了一面大旗,上写“天下第一团,人人都该钱(欠钱),善要他不给,恶要他就还。”这还真是土匪啊,不折不扣。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东北大大小小的绺子那是多如牛毛,何止成百上千。“虎二哥老炮儿”的绺子也是一直为祸乡里,还没有太大的发展。
东北,九一八后,东北军没放一枪跑了,日本人开始占领东北的各大城市,早在之前日本人的开拓团就已经为非作歹了。开拓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都有枪,在东北那真就是明抢啊,价值百十块大洋的一晌地,就给你两块三块,你卖不卖,不卖?晚上就放火烧你的房子,开枪杀你的家人,刚开始还不敢明目张胆地,是因为还有东北军,等东北军跑了,那就是霍霍啊,可把咱东北老百姓祸害惨了。
尤其是虎二哥他们那一带,本就是三不管地带,那时更是没人管,一片混乱,各个绺子的胡子也是上蹿下跳,五脊六兽非常活跃。
那时候的虎二哥也想趁着这股子乱劲多占点好处,多拉些人马。偶然间的机会,他听说山海关内外和他们那疙瘩有东北义勇军在活动,专打日本人。
虎二哥就想我特么就不能也冒充义勇军,这样可以扩大自己的实力。还别说,他打出了义勇军的旗号后,四处宣扬,还真有不少受过小日本子祸害的老百姓,不明就里地加入了他的绺子。
很快虎二哥的绺子就扩充到了千八百号人。说是这么多人,实际上有枪的不过一百多人,有大刀和长枪(长矛)鸟铳儿的也不过二百多,但这已经是很强势的一股绺子了。
于是他就带着这些人四处打家劫舍,砸响窑(抢劫富户),每次虎二哥都是冲在最前边。跟在拿枪的胡子后面的,是拿着大刀片子和长矛的,再后面是拿着棍子、锄头、扁担,甚至是握着石头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再往后就是空着手喊口号的,最后面是牵着驴、赶着大车、牵着牛的老弱妇孺组成的“大车队(马车、牛车、驴车的车队)”。砸窑成功后,这些人就去抢,抢完装车拉走。
虽然这支队伍的战斗力不怎么样,但是人多,浩浩荡荡,一般的地主富户看到这阵仗,也是慌张得一批,吓够呛。
当时虎二哥他们活动的范围,已经有了小鬼子的骑兵队,后来火车运来更多的日本兵。
有一次虎二哥带着绺子所有人,打着“抗日救国”的旗号去砸窑,不曾想半路遇上了小鬼子,可把虎二哥吓坏了,带着人掉头就跑,直嫌自己不是驴,特么少长了两条腿,结果小鬼子根本就没搭理他们,更懒得去追他们。
那年冬天,也是死冷寒天的,抗日义勇军的十几个代表,找到了虎二哥的绺子。晓以民族大义,家国情怀,双方聊得挺好,虎二哥算是正式加入了抗日义勇军,竖起大旗专干小鬼子。
有一次在山下,遇到了上山清缴义勇军的小鬼子。那也是下了雪的第二天,那风吹的,老天爷是嘎嘎冷,虎二哥和老二婶他们自愿给义勇军打阻击,结果绺子打散了。
虎二哥和老二婶就带着十来个兄弟,牵着两匹马,老二婶的腿上还挂了彩,受了枪伤。一行人又累又饿又疲惫地走着,眼瞅着过了那片荒地,进了老林子就安全了。趟着过膝的雪艰难地走着,不曾想被披着白色伪装的小鬼子搜山队给埋伏了。
就听着一声枪响,从四面围上来足有一百多鬼子。
虎二哥仗着枪法好,带着这十几个人边打边撤。但是小鬼子有雪橇,行动快,装备好。
而虎二哥他们本就又累又饿,加上雪深过膝,根本就跑不快,眼瞅着,小鬼子就要把虎二哥这个当家的给围死了。
老二婶也是个那使着双枪的主儿大喊,“当家地往这边跑,兄弟们瞄着小鬼子,一枪一个给老娘打。”
人少,枪少,子弹少,人饿马乏。
当家的虎二哥最后是跑出了小鬼子的包围,但是老二婶却被小鬼子给围死了,打完了子弹,被俘了。
虎二哥跑到小山包上,眼瞅着小鬼子在这死冷寒天的冰天雪地,把老二婶的衣服一层一层给扒了,不停地连打带踹。
翻译官朝着虎二哥这边大声喊,“大当家的,只要你投降黄军,就不杀你老婆。”
老二婶一边反抗,一边骂,“咋种草的小鬼子,你个王八犊子,有种你杀了你老娘。”
虎二哥在土包上那个急得跺着脚,蹦着高就想往下冲,结果被几个胡子死死地抱着。
“大当家的,你下去也是垫背的。”
“大当家的,不能下去送死啊......”
瞪眼瞅着老二婶被小鬼子打完了,还把老二婶拖到火堆边上,唱着歌又蹦又跳地,排着队轮着糟蹋,边上还有小鬼子拿着刺刀往她身上捅,真都不成人样了。
老二婶用尽最后的气力,朝着虎二哥的方向大喊,“当家的,你个瘪犊子玩意,帮老娘一把,给老娘来个痛快的,我草你们这些咋种草的小鬼子,天杀的玩意......”
虎二哥举起了枪,枪响了,老二婶走了。
虎二哥抬头冲着灰蒙蒙的天空。
“草拟姥姥的小鬼子,天杀的小鬼子,爷爷我今后见一个杀一个,你们这帮王八犊子,啊......啊......啊......”
身后,树上厚厚的积雪扑簌簌地往下落,那年的冬天嘎嘎冷,那天的夕阳红得像人血似的邪性。
……
红子姥姥家还算殷实,她爹家也是个不小的富户,家里有七八个长工,有三个炮头(带枪的护院)。
但是她爹有个要命的毛病—好赌成性。
姥姥也是命运多舛呀,姥姥都不知道她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今世投错了胎,没托上一个好人家,摊上这么个爹。
她爹是个耍大钱的,这么形容吧:吱要是听人说到耍钱,那就是猫见了耗子,见了鱼啊,那是满眼放光,劲头十足。吱要是见了牌局,那眼珠子就像是夜猫子一般雪亮,闪烁着逼得人咄咄寒光。
她爹要是往牌桌上一坐,那......可就是什么都不管不顾啦,管你是铲地还是淌苗儿呢,都特么地远点扇着吧,先等老子过完牌瘾再说吧。
哼哼,她那没正行的老爹啊,也不想想,等他过完牌瘾,黄花菜都凉了。
她爹不好好地看着那些长工干活,你说那些长工还能不偷懒么?偷懒的结果就是老太太过年,一天不如一天,于是乎不出意外的,家业逐渐败落。
一来二去,因为她爹耍大钱,不但是误了正事,影响了农时,还把家产输了个精光,最后就剩下了三间破草房了。一气之下,姥姥的娘就领着姥姥回了娘家,她娘家也是不小的大户。
姥姥跟着娘回了娘家,娘家爹家境不错,都知道这个姑爷不成器,几位兄长也还和睦,对于这个老妹儿都照顾有加,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出了门子的老闺女,所以就安排娘俩儿住在了离大院不远的一处别院,小虽小了些,倒也还周全。
日子过得也是快,眨巴眼的功夫,就过了三四年。
那年姥姥十六了,都说女大十六变,还真是不假,姥姥已经出落得盘儿亮,条儿顺,真是婀娜多姿,亭亭玉立,以至于媒人都快踏破了门槛,敲破了门。
这年夏末的一个深夜,说来也怪,那年的夏天那个热啊,闷热闷热地还不下雨,姥姥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自己躺在外屋的炕上“烙饼(翻身)”,边翻身边念叨,“这是咋地啦,这咋这么热啊?”天气热是一部分原因,可能另一部分原因应该是青葱的燥热吧。
独自摇着蒲扇正要有点睡意的时候。
“啪!啪!”就听见外面村东头那嘎达,传来了几声枪响。
这声响吓得姥姥那是一激灵儿,心下想着这个不安生的孬世道啊。唉!虽在抱怨但是身体却赶紧吹灭了炕头上的油灯。
屋里顿时漆黑一片,只有透过木窗棂上的那层油纸,透进来一抹朦胧的月光。
姥姥忐忑地躺在炕边靠窗的一角儿,约莫一袋烟的功夫,就听见院子外面的道上脚步杂乱地由近及远。
很快,就听到她屋外头的院子里,“砰”的一声。
这一声可把姥姥吓得够呛,忍不住好奇,披上衣裳、趿拉着鞋,蹑手蹑脚地下了炕,大气都不敢喘地、轻手轻脚地走到屋门边上,一把抓起门旁的木棍子,悄悄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屏住呼吸听着屋外面的动静儿。
“哒哒哒!”有人。轻微但很急促地敲响了屋门。
“噗通!”敲门声虽不大,但是直接把姥姥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屋地上。浑身像筛糠似的哆嗦着。
好想不想你说,姥姥偏偏这个时候想起了,村里的大婶子、小媳妇的常在村头老柳树下唠嗑说的话。
“这小鬼子啊,就喜欢半夜翻墙,闯进那有大闺女的人家,装得贼有礼貌,那是皮儿片儿(貌似礼貌,人模狗样)的,但是吱要是进了屋,那可真是霍霍人啊,一堆人可着劲儿地霍霍一个大闺女啊,俺滴个娘啊诶,这魂儿画儿......”
想到这,姥姥才想起一个字“撩(跑)”。哆哆嗦嗦地转身往灶膛那边爬,为哈是爬,那不废话,还跑个屁啊,站都站不起来了。
她往灶膛边爬着,要去给自己的脸上抹上锅底灰,免得被小鬼子糟蹋了。哪承想,这越想快点,就越是没劲,爬不动。
“老乡,老少爷们,给俺开个门,俺不是坏人,俺是打小鬼子的,他们正抓我呢。”
屋外的人一口气,贴着门缝小声叭叭地说着。
姥姥听了这话才缓了缓神儿,总算是哆嗦拄着那根棍子,勉强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扶着墙,哆哆嗦嗦地问道,“大、大、大哥你谁呀?”
“哦,老妹儿,我是打小鬼子的,受了伤,小鬼子正到处抓我呢,劳烦你给开个门让我躲躲。”
“哦、哦、哦、大哥你不是坏人吧?”这话问得真是闹笑啊。
说着无奈地开了门,刚开不大个缝儿,这时一个黑影“嗖”的一声就闪进了屋。
“咋地啦,谁啊,闺女儿,你咋不点灯呢?”姥姥她娘听到外屋的动静,迷迷瞪瞪地在里间问。
“噢,娘啊,没事啊,没谁,就是一只猫啊,娘。”
“这虎丫头,大半夜的哪来的猫啊,没事就赶紧困觉吧,别在那犯虎说胡话啦。”
“噢、噢,娘你困吧,俺这就困。”姥姥回复。
说完,姥姥就要掌灯(点灯),灯刚亮,看到黑布蒙着脸的黑衣人身上的血,手上的洋火一哆嗦就掉到了地上。
“唉呀妈......”那个“呀”字还没说出来,就被黑衣人一把捂住了嘴,赶紧用手比了个“嘘”的动作。
“又咋地啦,你说你见天儿的毛愣三光一惊一乍地,咋还掌上灯了,这傻闺女儿。”姥姥她娘不耐烦地又问。
姥姥怕她娘出来,一着急回道,“没事儿,娘,我、我尿急,忘了去尿了。”
就听里间,传出她娘不高兴的声音,“哎哟,我这虎了吧唧的闺女儿,连自己尿不尿都能忘了,你说你见天儿的......”
姥姥一缩脖儿,听着她娘的抱怨,也不敢再犹豫,吹了灯,拉着黑衣人就出了屋。
进了院子转了个弯,来到别院角落里很不起眼的小仓房。
“吱扭”开了门,掀起大厚帘子,由于这个仓房背光冷,平时放些吃食啥的不容易坏,一直挂着厚门帘子。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掌上灯,黑衣人摘下脸上的黑布,姥姥这才看清眼前满脸络腮胡子的爷们。
“唉呀妈呀,你谁呀,可吓死俺了。”不等黑衣人说话,姥姥先开了腔。
“爷们儿拉绺子,报号‘顺水子月下炮’,江湖人称虎二哥。”黑衣人说。
“你说的,俺也不知道啊,啥水啊炮的,你到是够虎的,你这老爷们儿不要命了,还敢跟小鬼子死磕,你瞅你这一身血,这可咋整儿?”姥姥低声嘟囔着。
“老妹儿,你去拿把剪子,再拿点散篓子。”听着虎二哥的话,姥姥“噢!”一声出去了。
片晌,“刺啦”虎二哥一把把左膀子的衣服扯开了。
姥姥看了一眼,就这一眼惊呼道,“妈呀,这血呼哧啦地可咋整,还往出冒呢!”
“放心老妹儿,我自己会整。”虎二哥说完,不消片刻功夫整好了。
虎二哥“嘶……嘶”地发出疼痛的声音,一把抄起桌上的散篓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瓶。
喷着酒气儿,对着姥姥问,“老妹儿,你和谁住这儿?”
“俺和俺娘。”姥姥怯怯地答。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仔细听听外面好像也没啥动静了。
说来也怪,小鬼子居然也没有挨家挨户地搜人。
一夜无话。
转眼间,虎二哥在姥姥家住了两个多月了。
这天,天傍擦黑儿,虎二哥吃过几个姥姥端来的苞米面饼子下晚饭,又喝了两大杯散篓子,转头对着正在纳鞋底的姥姥说,“老妹儿,哥这伤也养得差不离儿了,俺打算明天就回山上去了。”
这段时间,虎二哥在这养好了伤,也养好了两个人的感情,尤其这段日子,俩人总是腻腻歪歪的,她娘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还不敢说,那可是胡子啊,还特么是胡子头儿。
“虎哥,你看俺这双鞋也纳得差不多了,等俺把这双鞋纳好了,你再走。”姥姥轻轻地说着。
“那还不好办,妹儿,你带着鞋跟哥一起走呗。”虎二哥接茬道。
“啊?你们老爷们舞刀弄枪的,俺去能干哈,俺还没跟俺娘唠呢。”姥姥撒着娇道。
“好、好,赶明儿个就和你娘唠。能干哈,你说能干哈,能给爷们生娃下崽儿。”虎二哥边说边朝着姥姥身边挪,挪着挪着就一把拉住姥姥的手脖子,“讨厌,虎了吧唧地弄疼俺了……”姥姥身子一软,浑身打着颤儿地说。
“就你这虎了吧超的老娘们,爷们就喜欢你这股子劲儿。”虎二哥边说,边拽过浑身瘫软的姥姥,一把搂在了怀里,那手啊,这通忙乎呀。
姥姥在怀里哧哧地笑着,突然身子一紧忙说,“别瞎摸,都说了,别往那摸,别……”不等说完,虎二哥扭头把灯吹灭了。
“唔、唔、唔......”
屋外的姥姥她娘,深深叹了口气,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唉,作孽啊,这特娘的什么世道啊……”
……
时光易逝,此不多言。
转眼第二年开春,刚过了谷雨。
此时的姥姥挺着一个大肚子,腰上松垮地扎着宽宽的牛皮带,皮带上别着一只小巧精致的手枪,身披着大红色的斗篷,“谁说女子不如男”好不威风。这时的姥姥俨然已是绺子的二当家了,也就是新的老二婶。
这天一早,门外跑进来一个山上的小兄弟,进门就喊,“大当家的,抗联的人送信来了……”说着递上一封信。
虎二哥很快看完了信,对着堂下的几个小头目说,“跑山好(小头目的绰号),你带一百个兄弟跟爷下山,去杈秧子(打埋伏),再让大车队(运输队)带上人去捡洋落(缴获的物资),兄弟们,跟爷去开二狗子(黄协军,伪军)的洋荤!”
就在要下山的时候,姥姥是千叮咛万嘱咐当心二狗子和小鬼子的子弹,那玩意不长眼啊。
长话短述,虎二哥一行人很快下了山,在二狗子和小鬼子驻扎的庄子外,在过人的野草中埋伏着,等待着,隐藏着。
虎二哥对着跑山好道,“你带上十几个兄弟,领上大车队,等我们冲进去灭了小鬼子们,你们就去抢他们的洋落儿。”
“好勒,大当家的!”跑山好回应。
这一仗打得很顺利,虎二哥这边没少打死小鬼子,已经开始打扫战场了。有人跑过来给大当家地报告说,“跑山好这瘪犊子带人拉大网(一起上)的时候,把穷苦老百姓家挨家给抢了,进了屋见啥抢啥,棉被、衣服、粮食都不给人家留,抢完了还特么放火,最气人的是,还糟蹋了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
虎二哥听完肺都气炸了,“这个王八犊子,放着小鬼子不去干,特么去抢老百姓的东西,这小哔噔的狗篮子玩意,走,去看看。”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了庄子中间的空地上,看见跑山好这货和大车队的人还有十几个兄弟,正在跟庄子上的老少爷们对峙着。
大家看到虎二哥来了,有人认出来,就大喊道,“大当家来了!”“大当家来了!”“虎二哥来了,大家都让让!”
呼呼啦瞬间人群就让开了一条道,只听虎二哥愤怒地说,“跑山好,你个王八犊子,让你特么去干小鬼子,你特么跑这来霍霍老百姓,你这比小鬼子还特么不是个玩意啊。”
边说边拿着马鞭怼着跑山好的脑袋,“你特么这嘎达,这个烂核桃,是不是被驴踢了!啊?”
“大、大、当家的,额不,大哥、大哥我也是看山上的兄弟们,不是没被、没衣服啥的,所以、所以就、就顺手......”
“所以?所以你这个秃露反帐的玩意,咱们特娘的现在不是胡子了,是抗联,抗联!是专干小鬼子的,不是霍霍老少爷们的,你小子的这脑瓜仁子,是不是不想挂着了?去抢老百姓,还特么的明火执仗的!”
此话一说完,虎二哥脸一黑,“谁的主意,谁领的头,站出来。”
“俺、俺、大哥……”跑山好还没等说完,“噗通”跪了下去。
“杀了他!”
“点了他!”
“杀人偿命!”
人群沸腾呐喊着,此时,人群中走出一个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爷子,对着虎二哥拱了拱手,声泪俱下地哭诉道,“大当家的,这个天杀的玩意,糟蹋了我的孙女……”
“你孙女呢?”虎二哥黑着脸问。
“唉,她、她跳井了……”话没说完,老头又哽咽起来。
此时,虎二哥的眼神,穿过散开的人群,看到不远处,有个用一块布盖着的人,看样子就是个大闺女,一眼看见露出来的衣服,是那么凌乱不堪,还湿漉漉的,一只手无力地撇在布的外头,显得是那么凄凉,让人心寒啊。
“杀了这个挨千刀的!”
“点了他!”
“杀了他!”
“杀人偿命!”
人群再次沸腾了,接着,人群又呼啦啦跪下了一片。
看到此处,虎二哥也是很无奈、很心痛。这个跑山好,可是他最早竖旗拉绺子的几个兄弟之一,其他的都死了。他真是恨铁不成钢啊,这王八犊子,唉…...
即使这样,虎二哥也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份,没办法去包庇这个货呀,只能无奈地甩了一下马鞭,站到旁边的碾台上,冲着人群喊道,“各位老少爷们,俺虎二哥也是个有血性的爷们,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爷们,咱老话说得好,杀人偿命!”
他又说,“老少爷们,你们看着办,俺扯呼了。”
说完翻身上马,留下抢来的东西,带着空空的大车队和其他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虎二哥带着人一走。这一大群人又呼啦啦地围了上来,人群中的跑山好跪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喊着,“大哥!大当家的!看在我跟你这么多年的份上,救救俺!救救…...”
围上来的人们手里拿着木棒、锄头、扁担、还有粪叉子地涌了上去,劈头盖脸地这顿砸呀。
晌午,虎二哥等一行人累了,在林子里歇晌休息,这时绺子里的兄弟,气喘吁吁地跑来,对着虎二哥一通耳语。
半晌,虎二哥满脸惊讶,又是满脸质疑地失声道,“什么?你说什么?跑山好让粪叉子给拍死了?!”
……
“这虎娘们,干哈呢?迷迷瞪瞪地,丢了魂了?特么锅都烧干了,你还搁那烧火。”不知什么时候,二嘎子洪亮的声音,冷不丁地就在红子身后炸响。
红子浑身一颤,被吓了一跳。
二嘎子的吼声,把红子凌乱的思绪,从往事的回忆中拉回了不堪的现实
第三章
“哎呀妈呀,大卷子,你瞅你现在都成啥样了。”
“李婷婷,就你好,你先看看你现在啥样吧,上学的那会你那体格子多棒啊,这现在咋让你家老爷们霍霍成啥样了。”
“哎哟,英子,你说你这屁股真是越来越肥了,渣儿(乳)也越来越大了。”
“大生子,你个瘪犊子小鸡仔儿,眼馋了,回去看你老婆去。”
“大生子,你还敢说老娘,会说你就说个富态,不会说你说个胖,肥肥肥,肥你娘个头啊肥!”这个英子不满地骂道。
“哈哈哈哈哈......”
“这群老娘们,吱要是能聚到一块儿堆儿,那特娘地准没个正行。”
唠嗑声,笑声,插科打诨声,嗑瓜子、吐瓜子皮的声音,所有声音都混成了一首快乐的歌。
七八个男男女女的发小们,说着,打闹着,前后脚就进了红子家的笆篱子。
“都来了这是,瞅瞅这一个个儿的,这要不是老疙瘩冯老蔫回来,都见不着你们的人影儿。”红子说笑着走出了屋门。
见红子出来,这时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又开说了,“红子,都整啥好吃的了?”
“啧啧啧,你们瞅,这几天不见,红子这条儿又顺溜了啊。”那个叫英子的又在打诨了。
“哈哈哈,红子,挺长时间不见,想哥了没,一会儿必须得好好整两杯哈。”生子插嘴道。
面对着这群发小们,红子也打趣,“想吃哈,就有哈,生子,就你那埋了吧汰、吭哧瘪肚的样儿,你还想你没。老妹儿我宁可想屯西头儿那三傻子,也不会想你!”
打情骂俏声中,一众人先后进屋上了炕。
“别老是搁那儿打嘴仗了,老娘们都去帮着红子整饭菜儿。”二嘎子囔囔。
半晌儿的功夫,炕桌子上,七大盘子八大碗地摆满了各种硬菜儿。
围着炕桌落座的加上红子、二嘎子和老疙瘩正好是五男五女。
先后上桌的有:
八个热菜:小鸡炖蘑菇、三道鳞炖豆腐、酸菜白肉、酱大骨、酱肘子、溜肉段、一盘肉沫雪里蕻、一盘煎血肠。
六个冷盘:猪头焖子、一碗自酿大酱加一盘大葱、黄瓜段、大辣椒、萝卜大丰收、一盘炸刀鱼、一盘冻梨、一盘蒜泥茄子、炝拌卷心菜。
满满一大桌子。
这菜上来了,散篓子也倒满了,红子很激动地说了句,“当家的,开造吧,你先给造个句儿。”
二嘎子兴许是激动的原因,脸色有点红地举起了搪瓷的酒缸子。
“来吧,都是发小,很长时间不见了,正好咱老疙瘩回来了,为了咱们的团聚,走一个!”说完一杯见底。
在二嘎子的提议下,“叮叮当当”响起来碰酒缸子的声音,二两一杯的酒下了肚,于是乎大家的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都说“三个老娘们儿就是一台戏”,何况这是五个老娘们儿啊。
生子先问上了,“大英子,你今年多大了?俺记得上学那会儿,你好像比俺们大两岁是吧?”
“俺,俺今年,今年......嗨,俺也不知道俺今年多大岁数了,俺娘生俺的时候,也没记住哪一年,可能,可能是民国吧,民国,咋地啦?”大英子不愿承认岁数比他们大,所以红着脸耍着赖地应付着。
这时,一个胖乎乎的发小带着满脸的坏笑,插话道,“咋滴,我说生子,你还特么惦记着大英子呐,小时候就跟着英子屁股后面,追着让人家给你做媳妇。”
“生子,你瞅大英子那对儿大渣,还不得捂死你啊,人家现在可是每天搂着小白脸子,天天做新娘呢,诶,我说大英子,你那小白脸子咋样?能喂饱你不?”又一个插话。
“再胡咧咧,看老娘撕烂你们的嘴,你说,你们这帮大老爷们儿,一张嘴就是裤带以下的话,咋地,你们还想尝尝老娘的嫩肉啊?”大英子不忿地说着。
“哎,哎,我说你们,别老拿大英子打岔了哈,我问你们,你们谁要是知道咱们,咱们屯西头的那三傻子他多大岁数了,说得上来我自罚一杯。”李婷婷也不甘示弱地插着嘴。
“哎呦,估计这可没人知道哈,你们说这三傻子是真傻,还是假傻?”
“要我看呀,那三傻子可一点都不傻,还记得咱上三年级的时候不?那三傻子把那个外屯来卖旧衣服的,那给耍得呀,你说他傻么?”
就他们说那个三傻子的事,还真是有个超乎常人想象能力的典故。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那穷啊,家家户户都穷。那时候买肉要肉票儿、买布要布票儿。家里要是孩子多的话,每月那点布票根本不够使的,三傻子没了爹娘,就跟着他那个瘸腿的奶奶过日子。
一日,屯子里来了个卖旧衣裳的外屯汉子,赶着个毛驴子轱辘车,车上放着些大人、孩子的旧衣裳,颜色除了蓝色就是绿色,偶尔有两件灰色的。
进了屯子,这老爷们就喊开了,“换旧衣裳啦,换旧衣裳啦,废铜、废铁大苞米都行啊。”随着喊声,不一会儿,他的毛驴子车周围就聚拢了不少人,老老少少的,大家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
就在这时候,大家就看见三傻子大摇大摆地来到车前,大家都没吱声,都想看看三傻子要整啥事。
只见三傻子,很正经儿地板着脸说道,“你这件儿衣服用苞米咋换呐?”边说边拿起一件绿色军便装。
“那个嚒,咋地也得五斤苞米才行。”换衣服的老爷们回答说。
“噢,俺穿上回去给俺娘看看行不。”三傻子话还没说完就把衣服穿到身上。
“那咋不行呢,尽管试,这卖衣服哪有不让试的呀!”卖衣服的老爷们热情地招呼着。
三傻子穿着衣服扭头就走了。围观的几个人都在嗤嗤地憋着笑,也没人吱声到底是咋回事。
这下可苦了卖衣服的老爷们了,愣愣地等了一个多钟头,也不见三傻子回来。他们屯子不大,可以说是太小了,说句难听点儿的,屯子东头放个屁,那屯子西头就能听见。
老爷们可能也是等得不耐烦了,于是问车边上的一个老娘们,“老妹儿啊,刚才那个穿绿衣服的爷们,他家在哪住啊?咋还不回来呢?”
“你说那个三傻子啊,他哪有娘啊,他是个傻子,俺屯子里谁不知道啊?”
“啥,他是个傻子?嗨、嗨吆,这件衣服又特么折本了!”
......
“哎,你们说,那个卖衣服的是不是傻,他咋不去追三傻子呢?”生子不解地摸着脑袋瓜子问。
“我看啊,三傻子一点都不傻,倒是你生子缺根筋,三傻子知道,那个卖衣服的不会撂下他的车去找他,要是那样,丢的就不止一件衣服了。”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
这时,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老疙瘩缓慢地说,“唉,傻子并不傻,只不过是大智若愚罢了,都说这痴傻之人啊,生在哪个屯子,他就是那个屯子的守护神,没听老人儿都说么,正是这些痴傻之人,在暗中保护着一方水土的平安,他们是屯子的守屯人。”
“啥?啥守屯人啊?守啥呀?”
“没听说过啊!”
“你给唠唠呗。”
众人不解。
老疙瘩抽了口烟接着说,“那些守屯子的,确实有不少邪乎事儿,不管你们信不信啊,你们肯定没听说过吧,我给你们唠唠……”
说着,老疙瘩一口又闷了一酒缸散篓子,悠悠地开口道。
“这还是听我姥儿说的,打小儿,我姥儿就说,不管是在屯子里,还是在大道上,吱要是看见那些痴傻之人,我们都得敬而远之,就说我吧,我每次听我姥儿说完那些神乎其神的事儿,我都好奇是真是假,反正我每次见到这种特殊的人,心里都会产生那种莫名的恐惧和神秘感。”
“听完姥儿的讲的故事,我偷偷地尾随过三傻子,跟了他两三天,但是始终也没整明白,他们那些诡异的举动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姥儿说她娘那会儿,他们屯子里有个叫丑蛋儿的,大概是发生在民国那会儿,她们那个屯子里根本就没人知道,这个叫丑蛋的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又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所以大家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丑蛋,说他长得特丑。”
“屯子里有人说,最早的时候这个丑蛋儿,是跟着她娘一路要饭到了她们屯子,他娘饿死在屯子后山的破庙里,这世上就只剩下这么个半大孩子,又有人说丑蛋娘死的时候,丑蛋儿只知道哇哇地,在那早就凉透气儿的娘身上大哭。”
“还是屯子里有个单身的老爷们可怜他,找了块荒地把他娘草草埋了。后来屯子里的人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人,还是村里发生了一件玄乎事才让大家想起丑蛋儿。”
“那就先说说,我姥儿他娘家那个屯子的地形啊,屯子东头儿是一座山崖,老远看去就像是一只要飞的老鹰,最前面有一块尖尖的凸起部分就是鹰嘴,传说以前屯子里去过一个南方望风水的先生路过他们那,就说那是个风水局,好像是叫什么大鹏展翅局,鹰嘴处就是屯子的风水眼。”
“这个地方一旦被破坏,屯子里就会有大灾祸发生。所以屯子里也就有了暗暗的约定俗成,把那道山崖当成了禁地,轻易不让人靠近,生怕一不小心就毁了屯子里的风水,引祸上门。”
“但是,这个山崖有个很邪乎的地方,整个山崖竟然全是由熔岩构成的。表面上长满了各种贼绿贼绿的苔藓和灌木,太阳光一照,远远看去一片波光粼粼,那很就像一只巨鹰在飞的时候,被风掀起了脖梗子上的羽毛一样。”
“小时候,那个屯子里有几个孩子,偷偷从崖后面爬上去看,原来那个凸起的像鹰嘴的地方,特别滑,常年有细细的水珠从那个鹰嘴尖流出来,在下面的岩石上形成了一汪小谭,那水贼甜特凉,让人想不明白。”
“大约是在民国七年左右吧,从屯子外面闯进来一群陌生人,他们穿着很讲究,这些人就在老鹰岩地下比比划划,鼓捣了好半天儿。”
“从那以后,这个屯子里就发生了那件诡异的事情。”
说到这,老疙瘩突然打住不说了。
这下可把众人急坏了,又七嘴八舌地催促起来。
“哎,老疙瘩,咋不说了?”
“就是啊,刚说到点儿上,这咋就打住了呢?”
“哎呀,老疙瘩,别卖关子,麻溜儿说啊!”
二嘎子见众人着急,于是打趣道,“催啥呀催,咱先喝一个,让老疙瘩再好好想想,好好编一编,哈哈哈。”
于是众人端缸碰了一缸,到底还是有人等不得,又催上了。
只见老疙瘩喝完酒,“啪”地点上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吁......”长长地吐了出来,眼神很空洞,就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
“好,接着讲,但是这绝对不是编的,你们听了可别后悔啊。”
“吁......”他又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才缓缓地接着讲起来。
原来啊,来的那些人是和当地政府串通好,带着十几个狗腿子,不顾屯子里的人阻拦,强行爬了上去,把鹰嘴石给敲了下来,弄回去做假山。
原来这块鹰嘴石是上好的上水石,那好的上水石可是做园林假山、山水盆景不可多得的材料啊,就在这伙人要动手的时候,崖顶上突然一声巨响,滚下来很多大大小小的石块。
人们抬头去看,就见崖顶上的树枝乱颤,杂草也像被旋风吹的一样,转着圈的抖动,而且,而且还伴随着一种怪异的声音,那声音就像老鹰发出的那种能穿透耳膜的尖利的声音,就跟拿刀子划玻璃的声音那样,听得让人心里炸毛。
不光是这样,仔细听的时候,还像你独自一个人走在漆黑的夜里,背后突然响起那种阴恻恻的笑声,由远及近、由近到远,还有点像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就在山谷间不停地回荡着。带着回音。
人群里,不知是谁,一边跑一边喊,山神发怒了!所有人轰然散去,那些外地人更是跪地,磕头如捣蒜。
事情过去许久,屯子里慢慢传了起来,说那天的事情,竟然是丑蛋的恶作剧。
打那天起,屯子里的屯长给大家说,吱要是丑蛋儿饿了,不管敲了谁家的门,都不能拒绝,也是打那天起,屯子里的人都没再欺负过丑蛋儿。
但是,让屯子里的人敬服丑蛋儿的事儿,那还得从那场突发的诡异瘟疫说起......
那年也是个贼啦冷的冬天,每到傍晚儿,屯子四周都会出现黑乎乎一团一团的扑棱子,这些扑棱子一团团缠绕着,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团团黑雾,在空中飘移,黑压压地,几乎把屯子都给围上了。
那可是嘎嘎冷的冬天啊,别说特娘的扑棱子了,就是个大活人在外面冻上两个小时,也得冻死了。
这大冬天地整这玩意,屯子里根本就没人在意,都心想用不了一会儿就冻死了。
但是只有丑蛋,他就像是着了风魔似的,整天拿着树枝子,不停地追赶、抽打着,一边撵还一边大喊,喊着一种可怕的声音,就像是在那一团团的黑雾中藏着一种诡异的东西,丑蛋喊的谁也听不懂…...
大家都在看着丑蛋的行为,摇摇头或者笑一笑,都不在意。
一天半夜,屯子里的人都睡熟了,突然都被一种嗡鸣声给惊醒了,这声音由大到小、由小到大,就是围着屯子转悠,若有若无地,感觉就像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一样,声音很低、很沉闷,让人心烦意乱,还莫名地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无可比拟的压抑和恐惧。
这样的声音,一连响了好几个晚上,每到下半夜,在唯一出屯子道儿的那个方向,不断地传来阵阵恐怖的声音,就是那种贼尖锐还特嘶哑的声音,就像是女人、孩子打架的哭声、骂声,还掺杂着恐惧和绝望的嘶吼声,但是你静下心来想仔细听的时候,又好像听不到什么实在的声音。
就这档口,周边的屯子又传来了更恐怖的事情。各个屯子里都开始出现发高烧、上吐下泻的“摆子瘟”(鼠疫、黑死病),也就几天的时间,人就瘦得不成样,远看就像是一具具干瘪的木乃伊,而且传播速度贼快,每个屯子里每天都得死上个十个、八个的,这可把人们吓坏了,心里都长了毛了,你想啊,大冬天地闹起瘟大灾的了。
诡异的是,丑蛋屯子里的人,每天夜里还是能听到那种声响,奇怪的是他们屯子里,居然没有一个人闹上瘟大灾,更没有死人。
屯子里有个愣头青,因姓常又个子小,大家都喊他“常矬子”,他实在是被那些声音折磨得活不下去了。所以就在这天的半夜,那个声音再次想起来的时候,他抄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棍,带上狗皮帽子、披上大皮袄,气哄哄地打开门冲出去,四处找那个声音。
最后当常矬子循着声音在后山那个破庙,看见了让他毛骨悚然的一幕。
只见,丑蛋全身一丝不挂地跪在庙门口,手扶着那棵早就枯死多年的蟠龙松树,常矬子此时此刻,想上去狠狠地打一顿丑蛋,可就在他要往前迈步的时候,就着微微的月光和雪地反射的微光,看了眼屯子口那边,也就这一眼,常矬子腿一软,觉得裤裆里一热乎,尿了。
原来他看见,屯子外边的山坡上、树上、道儿上,哪哪都是黑压压的黑耗子,那简直是一堆堆儿的,耗子叠着耗子,都在拼命地往前划拉,但是又好像是动不了,就在原地划拉着,就这么翻滚、涌动,可是任凭这些耗子怎么翻腾,全都被丑蛋挥舞着的柏树枝子,在空中挥舞着、阻挡着,那些耗子就是动不了…...
原来是丑蛋儿,在守护屯子,黑耗子没能进屯子,所以屯子里没有一个人得瘟大灾的。
后来,破庙重修了,常矬子疯了,丑蛋还是依然痴傻着…...
老疙瘩一口气讲完了这个故事,大家都愣愣地呆着,几个老娘们儿都张着嘴,没人说话。
好半晌,大英子才像是刚醒了梦似的说,“唉呀妈呀,真是老瘆人了呀,快别说了,你说得俺半夜都不敢起夜去撒尿了。”
这时红子赶紧说道,“哎呀,是够渗人的哈,快都别说了,这菜儿都凉了。”
二嘎子也赶紧说,“就是就是,红子你们去热热菜儿,俺们先喝着。”
热好的菜儿又端上了桌,几个老娘们儿都回来了,独独不见红子。
又过了一会儿,红子才悻悻地跺着脚儿,进了屋门。
进屋的红子看见屋里的众人,众人都默不作声,紧着声地问,“咋地啦,这咋还都不说话了。”
原来她不在的时候众人聊来聊去,聊到了红子和老疙瘩他俩那些青梅竹马的感情往事。
红子感觉到了气氛的不正常,忙堆着笑打圆场,“来来来,咱们接着喝呀……”于是乎,众人又闹哄哄地喝了起来,场面又恢复了。
大家都没注意到,那个黑着脸喝着闷酒,一句话也不说的老疙瘩,他兴许是喝多了,也兴许是怒意上头涨红了脸,但见他的胸膛不断地、急促地起伏着。
老疙瘩又端起酒缸喝得一滴不剩,狠狠地吸了两口烟,把烟头恨恨地捻在了炕桌边上…...
大家还是没有在意,老疙瘩和二嘎子那充满火药味的对话。
老疙瘩对着二嘎子说,“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不知道,我打小就喜欢红子,你知道么,如果没有你,那现在娶她、和她生活的人就是我,是我,不是你,呜呜……”话还没说完低头哭泣起来。
这时大家开始注意到这两个人了。二嘎子一下跳到炕边的地上扯着嗓子喊,“你娶她,你娶她?她受苦受难的时候,你在哪儿?在哪儿?她能指望上你么?”
老疙瘩此时睁大着通红的眼睛,喷着满嘴的酒气,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不管,我不管,她就是我的,你霸占了她,你就该死!”
接下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简直是让满桌子的人都没想的是,老疙瘩瞬间爆发,“蹭”地站了起来,电光火石间抄起炕桌上的酒瓶子,对着站在炕边的二嘎子就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直到被众人拉开。
这下可炸了锅了。
“快打电话,打120!”
“来不及了,直接送医院!”
“哎呀,你说这事咋整成这样了……”
七嘴八舌,手忙脚乱,一团乱糟糟,只有老疙瘩呆呆地站在炕上。
第四章
医院走廊的尽头,灯光比较昏暗,几个老爷们在不停地抽着烟,走廊尽头的对面手术室外,红子边抽泣边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
冬夜降临,走廊里,除了手术室的灯还在亮着,护士们也在繁忙地进出着,走廊里只剩下红子那孤独身影,随着灯光的角度变化着,走廊里的温度很低,窗外的北风在“呼呼”地刮着,听得人心烦。
红子走到手术室走廊的条椅上,疲惫无力地坐下来,她已经整整站了六个多小时了。
这时,走廊里传来了“吧嗒、吧嗒”的脚步,一道身影从走廊里缓缓地走到了红子的身边。
“噗通”老疙瘩跪在了红子的脚边上,他抬起顶着蓬乱头发、目光呆滞的脑袋,眼睛依然还是血红血红的,张了张嘴却没出声,身体却不由得抖了抖。
“红、红子,对不起,对不起,我、我错了……”老疙瘩终于开了口。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走廊里静得出奇,落针可闻。
半晌,老疙瘩也坐在了条椅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不知什么时候,红子开口了,她的眼神空洞,两只手抱着肩膀,显得是那么的无助,老疙瘩伸出手,大概是想安抚一下红子,但是红子无声地往旁边挪了挪。
“老疙瘩,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么……”
红子刚开口只说了半句话就陷入了无尽的沉思,哦不,准确说应该是无尽的回忆。
在两人纷乱的思绪中,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她还小,他也正少年。那时的他们一起上学、下学、回家,那段时光是快乐的、难忘的。
日复一日的形影相随,随着时间的推移,老疙瘩惊讶地发现,他的内心似乎也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男孩子或者说是男人,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保护欲。这种欲望和冲动,往往都会奉献给让自己心动的第一个女人,哪怕这是懵懂的、迷茫的。
是的,当时老疙瘩的内心已经强烈意识到,在他和红子相随的日子里,体验了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一种温暖,是那种侵入心灵深处的温暖。每次把红子送到家门口,在要离去的时候,他心里的那种失落和不甘,总是挥之不去,他好像也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虽是朦胧的,但却是真实存在的。
那一个秋天,母亲随着被下放的父亲来到了三炮屯。
父亲带着眼镜,厚厚的镜片后面折射出一双不大的眼睛,黯淡无光。
在红子的记忆中,父亲是温文尔雅、儒风博学的,但他那瘦削的身材加上不高的个子,更显得很孱弱且佝偻的背影,那是红子总也忘却不了的。
父母亲俩人刚到三炮屯的第二天,便拿着下放通知和介绍信来到了书记家。
进了屋,两个人显得很是拘谨,站不是站,坐不是坐,就那样弱弱地杵在书记家堂屋,书记坐在对面堂屋桌旁的椅子上。
两人进屋时,书记正披着衣服头也不抬地吧嗒着烟锅子,父亲怯怯地说明了来意,并把通知和介绍信放到了桌子上。
书记依然没有抬头,只说了句,“知道了,昨天就接到电话通知了,屯子里给你们在村东头腾了间屋,回头收拾收拾就行了。”
“嗯,嗯,好、好,谢谢书记,谢谢政府,谢谢书记。”父亲哆嗦地说完,转身要和母亲离去,恰在此时,书记抬起来了头,手上端着的烟锅子也呆愣住了。
瞬间醒悟的他,赶紧喊了声,“哎,等等……”即将出屋的两口子站住脚,回头望了望,见就是在喊他们俩,只得又回到了堂屋。再回来的父亲更显得拘谨和慌张了,他不知道是哪里又出了错儿。
“那个,那谁,下星期的改造会你就别参加了,回去赶紧收拾收拾屋子,后个儿,后个儿你就去山林队报到,住在山上跟着伐木,这样工分儿高点,伙食呢也比屯子里强,好歹能吃饱。”书记还是坐在椅子上,像是在对父亲说,但却是死死地盯着母亲。
“谢、谢、谢谢书记。”父亲更显慌乱了,手也不知该往哪放了,腿还有些微微地抖动着。
过得真快,转眼就过了两个多月,天气渐渐凉了起来。
父亲是每隔十天,可以歇班一天,每到这天母亲总是格外地高兴,早早起来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又赶紧烧火做饭,那个年月儿,虽没什么好吃的,但还是把她这十天攒的苞米面,一股脑儿地都贴成玉米面饼子,好让父亲吃个饱饭。
父亲越来越瘦,但是结实了不少,脸上却比刚来的时候,添了些自信,眼神也明亮了些。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转眼冬天来了,地里早就歇了,屯子里的人都开始猫冬了。
冬天的日子对于人们来说,是枯燥无聊的。老爷们儿除了偶尔喝点小酒儿外,就是打扑克,这是爷们儿猫冬季节的快乐。
老娘们儿除了走东家、串西家的串门子、唠闲嗑外,天儿好太阳足的时候,就在屯东头大石碾子旁边,靠着石碾子嚼老婆舌,什么谁家的谁和谁家的谁搞破鞋啦,要不就是谁家的爷们儿怎么样啦,总之,在她们嘴里唠的都是东家长、西家短的那些破事儿。
数九的一天,母亲可能是感冒了,躺在炕上发着烧,屋外的大雪还在下着,家里的劈柴不多了,母亲心里惦记着父亲还得六天才能回来,想着想着,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刚入夜,屋外的雪没停,风却更大了,母亲蜷着身子,浑身哆嗦着。
“吱呀……”
屋门被人打开了,随着拍皮袄抖雪的声音传进来的时候,一道雪亮的手电光也照进了屋。
随即,一道男人的声音也传了进屋,“这咋还和灯瞎火的。”
母亲撑着身子做起来,点亮了炕桌上灯,看见来人是书记,忙着说,“哦,当家的没回来,这、这……”话还没说完,进屋的书记又说,“你这屋里都赶上外面了,炕也没烧啊,这老娘们儿。”
不一会儿,炕也烧了,屋里渐渐地暖乎了起来,书记脱了皮袄做到了炕上,这时书记从皮袄兜里拿出半只烧鸡、一小包花生米、还有一瓶酒,盘上腿儿坐在炕桌前对着母亲说,“你那是感冒了,医院太远,咱屯子里也没有大夫,喝点酒暖乎暖乎,发发汗就好了。”说着就打开酒瓶盖子递了过去,母亲怔怔地看着书记没有去接。
母亲当然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在想什么,书记隔个十天半个月,就会给她送这送那,时不时地也帮着她干点杂活儿,还有没有地说几句荤嗑,只是每次来的时候父亲都不在家。
书记还在殷勤地劝着酒,母亲木讷地看着这个男人,听到书记说开春想办法把父亲调回来,这样家里也就会好些了。
这时母亲抬起头,眼里显然有了一丝感谢之意,忙说,“谢谢、谢谢书记。”“老妹儿,什么书不书记的,外道了,来来,喝一杯暖乎暖乎。”说着递了一杯酒过去,母亲喝了一杯酒,就觉得天旋地转,书记见此情景,赶紧坐到了母亲身边,一把抱住了她,嘴里说着,“哎呀,哥老稀罕你啦……”边说边动起了手,母亲反应了过来,不停地反抗,她又怎能抵得过这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呢?
屋外的风刮得更大了…...
“红子,要不、要不咱两搭伙过吧,我、我养着你和二嘎子。”
老疙瘩的话把红子的思绪打断了,听着老疙瘩的话,脑海中突然响起了母亲临终前,拉着红子的手哽咽地对红子说,“红儿啊,我苦命的闺女,娘对不起你,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咱这屯子里啊,你和谁处对象都行,唯独书记家的老疙瘩不行。”
……
红子想到这儿,就着老疙瘩刚刚说的话,给他讲起了她真正的身世。
老疙瘩听完红子的讲述后,不可置信地喊“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你怎么会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啊!”
红子又接着讲述,原来打那天起,红子娘就怀了红子,而父亲也没能从山上调回屯子里。就这样过来七、八年的一天,母亲接到父亲平反的通知,能回城恢复工作了,母亲别提那个高兴了。
都说这苦命人是“黄连水里泡黄连”,怎一个苦字了得,那就是个苦。
父亲就在歇班儿回家的路上,脚一滑掉山崖下面摔死了,到死他都还不知道,他被平反能回城恢复工作了,母亲得知这消息后,就病了,没多长时间也就走了。这人啊,一辈子......
红子又讲述了老疙瘩的父母去世的时候,都是她和二嘎子给料理的后事等等。
她还记得老疙瘩他爹去世的时候,紧紧地拉着红子的手,“红儿啊,我、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和你娘啊,是我害了她呀……”但是红子却没有给老疙瘩讲这些。
走廊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真是安静啊......
尾声
二嘎子的手术做了八个多小时后终于结束了,大夫说二嘎子这辈子就这样了,再也起不来了,成了植物人。
第二天,洁白的病房里只有三个人,躺在病床上的二嘎子,坐在病床边的红子,跪在地上的老疙瘩。
老疙瘩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要对红子和二嘎子负责,养他们一辈子。
红子却很平静地、面无表情地说出七个字。
“你走吧,别回来了......”
都说这情缘,情缘,有情有缘,必是相守一生;那不也有没能过一辈子的么?
老屯子的风依然吹着,四季轮回依然按时交替,时间还在流淌着,老屯子还在诉说着这白山黑水间发生的故事,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一年又一年。
.....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