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的队伍是由村民自发组织的,他们在村口的长生树下集合,为首的几个糙老汉负责抬棺材,棺材是昨儿村长命人连夜赶制的,做工粗糙不说,还散发着股刺鼻的油漆味,熏得人心里恶心。倒是剩下一群出不了力的老头老太太们落个轻松,担着吹丧乐的角儿,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初一家踱去。
落得清静的长生树忽得抖了两下枝干,正午的阳光细碎地洒在地上,盛夏的蝉鸣还未起,一切都朝气蓬勃的样子。
大院里不知何时弥漫起难闻的腐味,怪就怪这天不通理,愣是热得尸体发了臭,可就算这样,村长也不让人把宋老太的尸体搬进屋里去,说是什么死人的魂脆得紧,一碰就得散,更何况这死相瞅着也不好,指不定化成什么厉鬼报复村里人……他脑海里又回想起前阵子宋老太说要他帮忙把大院泥地糊成水泥地的事,他不就懒着耽搁了一下么,谁知道出了这档子事。
从昨天傍晚到现在,初一一直跪在他奶奶身边,握着他奶奶冰冷的右手点都不松开,他的脸憋得乌青,也不见大喘气,眼睛布满血丝,快滴出血似的,就死死盯着他奶奶闭得紧紧的双眼。
奶奶身旁的水井还在冒着些许凉气,打翻的木桶依旧翻着,老人失足跌倒磕破后脑勺的鲜血依旧如昨日下午一般,在湿泥地上逐渐干涸成诡异的血壤。
这场生命的终结来得悄无声息,逝世者的最后一声闷响还憋在胸腔之间来不及呼救,便草草画了句号。
枯朽的皮囊躺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声跑调的唢呐唤回了哀默的时间。
送葬的队伍到了。
这支全部由村中老人组建的队伍,每年都会送走村里不少去世的人,不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搭把手,现在虽是为别人挖坟,可日后便有了人为自己埋葬,久而久之也就成了村子里的一大风俗。倒不是村里年轻人嫌这晦气不愿意干这事,而是村里就只有老人和小孩,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
谁让这是个穷乡僻壤呢,留下来的就只能是这些没多大用处的人,任其自生自灭,不过也有在城里混得好的就会把自己孩子接过去生活,老人嘛,终究是说不出口的拖累,当然,也有少数例外。
不过,可别小看这些老人。
这些老人平日里做个事磨磨蹭蹭的,干起这行可就麻利得很,三两下就把宋老太给塞棺材里抬走了,初一后知后觉地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抠着棺材缝,强忍着膝盖的痛意,跟着送葬的队伍一路小跑去,要不是之前跪久了,他们休想从自己手里把奶奶抢走。
按照村里的习俗,村中凡是未寿终正寝的老人安葬之前都要抬着棺材来这长生树下走三圈,寓意是来世一生平安,长命百岁。
然而此刻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毒辣的太阳早就晒得他们头晕眼花,大家草草绕了三圈就往村尾的坟场跑去。
初一跟着跑到长生树下就跑不动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奶奶被他们带走,像他蹲在门前看过其他老人被抬走一样,埋在一个又湿又潮暗无天日的地方,他记得奶奶说过那种地方最可怕了,隔着层厚厚的土,谁也见不到谁。
长生树又抖了两下,翠绿的叶片落在树下呜呜哭泣的男孩头上。
“你怎么这么傻啊,哭有什么用。”长生树突然开了口,稚嫩的女声带着些许厌烦,初一停止了哽咽,抬头看着树上一团模糊的光影,刺眼的阳光有些让他睁不开眼来。
“阿乔,你说什么?”他问道。
扎着两个麻花辫的阿乔从树上跳下来,落到初一身前,堪堪替他挡住了刺眼的阳光,她叉着腰,嫩黄的裙裾随风飘荡,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你奶奶死了,你知道什么是死了吗?死了就是离开,离开就是永远都不会回来。”阿乔脸上的鄙夷之意显然可见,她总爱摆出这幅表情,总觉得常人不如她明白,诚然很多东西也都是阿乔教他的,所以初一从来都不会讨厌阿乔的自负。
“不会回来?”他想他需要满足阿乔的自负,他甚至需要讨好阿乔,毕竟奶奶去世后他就只剩下阿乔了,如果当你的世界里也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你也会想要去讨好她。
尽管他知道阿乔也会离开的,这世界上每个人都会离开,离开自己的故土,离开自己的故人,离开自己的躯壳,总之就是离开,总之最后就只会剩下他一个人。
初一有些沮丧地垂下头,他是渴望阿乔的,就像渴望奶奶活着那样,可这就是剧情的设定,就像女娲造人那样,从一开始就设定好的模样,是无法更改的。
“当然,不过你可以去看她。她就埋在离这百八十里地远的坟场里。”阿乔试着安慰那个丧气的少年。
“你也会死么?”初一问。
“废话。”
“你也会被埋在那里么?”其实他想说我也能去看你么?
“呸,我以后可是要去大城市的人,就是死也要住进大城市里的大墓园里。”阿乔脸上的嫌挪又浮了上来,她向往城市,就像向往每年能收到在城市里工作的父母送出的生日礼物那样,所以她常常会坐在这棵树上看风景,据说这是离城市最近的高度,初一从来没有上去过,他只在树下和阿乔说话。
真好啊,初一揉了揉自己红肿的双眼,一想到自己以后会一个人下去,就难受得想哭。
“走,去找石头。”阿乔突然提议道,说是提议不如说是命令,在初一心里他就是这样认为的,阿乔是他心里唯一的寄托,是阿乔带给了他希望。
虽然阿乔的的确确会离开他,所有人都会离开他,他真想把上帝的剧本撕碎,可撕碎了有什么用呢,阿乔的心不在这里,他要放她走,去繁华的城市,心之所向的地方。
他意识到自己又在走神了,他看着阿乔,她的眸子黑呦神秘,既不像深渊也不像潭水,像是干渴之人的生命泉,他太需要阿乔了,他炽热的目光烫红了阿乔粉嫩的脸颊。
“喂,跟你说话呢,去找石头,咱们干坐在这里也不好玩。”
听到石头这个名字,初一的脸色立马阴沉起来。
村里只有他们三个小孩,阿乔是他最喜欢的一个,而石头则是他最讨厌的一个。他蛮横不讲理,凡事都靠着拳头,跟他爷爷的脾气一个磨子里刻出来的,他爷爷也不受村里人喜欢,他年轻时是村里修公路的杂役,不仅邋遢脾气还很火爆,动不动就把人揍一顿,一直到四十几岁也讨不着媳妇,直到有天村里来了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疯女人,他就把她领回家了,疯女人说疯话流口水,他就打她,等她生了儿子也就是生了石头他爹,他就把这个疯女人带出村卖了,人人都道他心狠手辣,只有他跟个没事人一样,照样活得无羁无绊,可谁敢说一句不是呢,谁都打不赢他。
石头他爹是在石头他爷爷的棍棒下长大了,听了村里人说起他娘的传闻,回家和他爹大闹了一场被打的头破血流连夜收拾东西说是去城里打工,那年石头他爹才十六岁,一个人背井离乡,此后数年不见归,归来时怀里抱着个小娃娃。
他回乡时,没人相信这是个二三十岁的男人,更像是四十几岁,胡子拉碴,嘴角耷拉着,眼神黯淡无光。
他跪在他爹面前,把怀里的孩子递给了他。
石头之所以叫石头,是希望他能扛得住打。
石头搁他爷爷怀中,不哭也不闹,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老人,石头他爷爷也不知怎么想的,一巴掌扇到了石头脸上,孩子脸蛋本就细嫩,顿时左脸肿得老高,石头他爹听见石头的惨叫,跪着的身子颤了颤。
“这狗东西还没死,哈哈哈,我的好儿子给我整了个好孙子啊。”石头他爷爷张开满是酒气的嘴,怪异地笑出声来。
石头爸不忍再看。他没钱养孩子,他不知道靠着力气卖命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他整日望着那钢筋铁墙,肺里积攒的灰尘快要将他压垮了,媳妇大出血还躺在医院里,这孩子就只能先暂时放在乡下,他想总有一天他会来接走他的。
那天,石头在他爷爷家里整整哭了一宿,整个村子的人都不得安宁,直到他的嗓音变得又粗又哑,直到他也会从喉咙里挤出那种诡异的笑声。
初一不喜欢石头,并且深恶痛嫉,他的身上大多都藏着人内心的阴暗面,然而初一只想看到如阿乔那般的光明。
幸好他也会离开自己,离开这个村子,永远永远都不会回来,就像他的父亲那样,可他还是畏惧。
“不去。”初一说。
阿乔叹了口气,她知道初一讨厌石头,并且这种讨厌来得很是莫名,她可是从来没有见过石头欺负初一,也许这就像自己讨厌村子里无聊的生活那样吧。
“真不去?”
“不……不去。”
“我爸上个月寄给我盒铅笔,可我又不会写字,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扔了好?”阿乔眯着眼坏笑道,对于初一的死穴她再也清楚不过了。
“去,我去,你别扔!”初一浑身一抖,也不经大脑思考,张嘴就答应了。
阿乔一脸得意,然后又是嫌弃,她嫌弃一个人的时候,眉毛总是皱在一起。
初一大概不知道的是,她放在家里的铅笔早就发了潮,能不能用还是个问题,她城里的爹总爱寄给她这些,还有一本新华字典,前些年送给了初一,现在已经被他翻个稀烂。
初一很喜欢文字,这是她知晓他的为数不多的秘密。
正值洪水汛期,村边的小河又涨了一个身段,昏黄的河水卷着白花的小浪往下奔淌,石头初跳进去时,险些站不稳身形,紧接着他往水里扎了进去,又在不远处探出头来,他咧着一口染了黄渍的稀牙,挥着伤痕累累的手臂,叫阿乔下来一起玩。
下河玩水,他们是不会叫上初一的,初一不会水,甚至害怕水,可他又喜欢水,他羡慕石头和阿乔,能在水中自由自在。
所以每当这个时候,他只能坐在岸边的田埂上看他们玩,岸上是一片草地,村里人种来养猪的――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地。初一很喜欢躺在草地上的感觉,脸庞被摇曳的青草拂过,像是奶奶温柔的手。
燥热的太阳已经被白云遮去,天空漏出些许霞光,落到远处的大山里,大山重重叠叠,好若无意间被人泼倒的墨。
他下意识地挠了挠自己胳膊上蚊子咬的包,那里实在是太痒了,更像是有蚂蚁在啃,现在挠着很舒服,全身的细胞都在舒展,他感觉自己要睡着了,初夏温暖的气息包裹着自己。
等等,初夏?为什么会有蚊子?
初一一下子惊得坐了起来,在他看来这是不符合常理的,于是他偏头看着自己左胳膊上的那块红印,红印中央隆起一块小疙瘩,瞧着轮廓倒像是苹果,这不禁让他想起了伊甸园的禁果,可事实上这些都是传说不是么,从来都没有那般唯美的爱情,只存在有用和无用,就像石头他爷爷那样。
又开始痒了。初一使劲地挠,嵌了黑泥的指甲在麦黄色的皮肤上留下一条条血痕,可他还是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反而是欢愉,他忍不住低声呻吟,以此来发泄内心的快感,直到他将手臂抓出了血,鲜血浸入指甲,和泥垢混在一起,初一将手指递到鼻尖闻,铁锈般的腥味在鼻腔内绽放,他嗡出一声闷哼,全身心都沉浸在这种奇妙的感觉里,根本听不见远处阿乔急切的呼唤。
等到初一回过神时,石头已经被洪水冲走了。
阿乔方从河里爬上来,白色的外衫下隐约透着她粉红色肚兜的轮廓,顺着她撩发的动作上下移动,初一怔怔地看着,体内气血翻涌澎湃,一阵热流缓缓挪至下体,最终被阿乔一巴掌拍了回去。
“你还在发什么呆啊,石头不见了,他被水冲走了,我到处找也找不到,怎么办,他爷爷知道了可不得打死我们呐。”阿乔的声音颤抖,双眼通红,村里人都畏惧石头他爷爷,更被说是个孩子,她现在唯一能指望的也只有初一了。
初一将指尖上沾染的血随手揩在裤腿上,吸了吸鼻子,问道:“不见了?”
“方才还在的,一眨眼就被冲没了。”阿乔带着哭腔答道。
“那,会死吗?”
“不知道,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们再去下游找找吧。”
“死了吧,下游可是无边际的江呢,村子最会游泳的人去了也爬不上来。”初一不紧不慢地说道,他心里非但不害怕还隐隐藏了些期待,石头死了,阿乔就是他一个人的了,他的世界里只需要阿乔一个人。
“你在胡说什么!”阿乔看着初一,他的脸埋在未曾修剪的刘海里看不清表情,自从他的奶奶去世后,整个人都变得奇奇怪怪。
阿乔脸上的惊讶和失望显而易见,初一也颇感到失望,阿乔会感到如此慌张,是因为她把石头的生死放在了心里,把村里人的举动放在了心里,这也就说明阿乔不再属于他一个人的了,他已经失去了奶奶,为什么还要夺走阿乔,这个素来冷酷无情的村子,到底是否有存在的必要。
初一忽然觉得很悲伤,这个世界的设定为什么会是这样,他看过庄生梦蝶的故事,他应该想成为那只蝶的,至少那样他还有翅膀,可在现实中他什么都不是,被禁锢在这个村子里,遗忘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那么……
便毁掉这个村子吧。
他抬起头,嘴里发出诡异地笑声。
初一从梦中醒来时,阿乔和石头还在水里玩,阿乔的声音很脆,隔很远也能听清,像儿时奶奶用棕色的玻璃药瓶做的风铃,苦涩的,甘甜的。
他怔怔地望着天空,右手下意识的去抠左臂烫伤的伤疤,本来早就结痂的,但他总是忍不住去挠,于是伤口开始恶化流脓,殷红的血也不时流出,可他不仅感觉不到疼,还沾染着梦里那般的欢愉。
他又开始呻吟,开始流汗,脑子里仿佛有口温暖的泉水在源源不断地冒泡,他猛然起身,往村里的阅览室跑去。
身后阿乔和石头嬉笑的声音越来越远。
2
这一天还是来了。
这是村子里最热闹的一天,这一天也是初一奶奶的忌日,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没人会去在意一个毫不相关的死人,除了初一,他在如此热闹的氛围里是如此悲伤,可谁能注意到呢,阿乔已经离开了,没人会去再在意一个傻子,他半躺在长生树的枝干上,透过稀稀疏疏的树叶望着阿乔一行人远去的背影,阿乔窈窕的身材是那么夺目,她还未去往城市,身上仿佛已镀上城市特有的曙光,暮色将阿乔家的银色轿车蒙上一层迷幻的色彩,那条出村的路真的好远,车子开到前方化作一个小黑点,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阿乔走了。初一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如今村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孩子了,不,不是孩子,他今年已经十六,应当是进城打工的年纪。石头在两年前就已经离开了,他离开那天杀了自己的爷爷,不然他也会死,他的爷爷喝了酒开始辱骂打砸他,瘦骨嶙峋的老人一点也不失当年的风采,石头被他打得头破血流,发了狠顺手推了他,谁知道这一推就将他推到桌角上撞死了,血从他的太阳穴里涌涌而出,石头呆坐在原地,他甚至不敢相信恨了这么多年的仇人就这样死了,可他为什么会觉得十分难受,他悲恸地躺在地上,哭了一宿后永远地离开了这里。
那一夜村中没有人睡着,大多数人听闻石头爷爷的去世,都纷纷拿出了自己珍藏已久的美酒。
看啊,这个村子是多么的冷漠,初一嗅着指甲壳里鲜血的味道,嗤嗤地笑。村民们举办的欢送仪式已经散了,头发花白的村长还站在树下抹眼泪,初一望着远处,忽然明白了阿乔为什么总爱坐在上面。
这里能看见的东西真的很多,都是村里没有的,都是村里人向往的,村外的那条河接壤着城市的边缘,那里的天空漂浮着从城市特有的大烟囱里冒出的白雾,一层层一朵朵,虽比不上天空的白,却总能紧紧吸引人的视线,如果仔细看还能隐隐约约看见有绿色的火车驶过,大概是呜呜呜的声音吧,书里总是这样写的。
初一有些饿了,每当他饿的时候总会想起奶奶的南瓜粥,阿乔和石头都爱喝,这是他们三人难得的共好,然而一年也只有几次才能喝南瓜粥,喝南瓜粥的时候奶奶就会给他们讲故事,奶奶没读过书,她只能讲自己小时候的事——
在奶奶小时候,村子并不是现在这般光景,阅览室也不是阅览室,而是一间由村外慈善人士集资建造的,寒暑假的时候有从城市里来的年轻老师到这上启蒙课,她们那时候没课本,老师就一张张给她们抄,反正村子里孩子少,费不了多少时间。
也就是这样,这座贫瘠的村庄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名叫文化的词汇,村中的小孩感受到了读书的乐趣,知道原来除了耕种以外读书也是一条出路,这种情绪随着支教老师讲述的城里的事迹而感化了父母,时常会做些消暑或暖胃的汤水送过去,田里的庄稼收成渐好,孩子也有事可做,有些孩子还被老师带出村子到大学校参加招生考试,人穷志不穷,凭着奖学金和某些社会人士的接济竟然也有小孩能考上大学,这个人就是村长,受到全村人的敬仰。
一切都好像是越来越好的样子,孩子们自由快乐的生活,大人们在田里努力耕种,老人负责看护小孩,得空就去田地里帮帮忙,而那些偶尔来支教的老师们因为培养出一位大学生,更是联系起一些公益机构打算在这里盖小学,也许那是希望的曙光。
直到一群陌生人的到来。
他们的到来,像是满足了这个村子里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对另一个繁华世界的完美幻想,他们穿戴着远远超过这个村子数十年的东西,身上耀眼的金黄色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他们的语言是最标准的城市语,嘴里叼的香烟是用昂贵印花的纸盒装的,他们的目的很简单,招募愿意跟他们进城造房子的人。
那些人没有告诉村里人是否跟着他走就能变得这么富裕,也没有告诉他们这一切会有多辛苦,人们总是愿意看见好的一面,前路的未知并不能阻挡他们对好的追寻,同理,与之相比漫长且费钱的读书之路,他们更愿意选择打工。
很多村里的年轻人都跟着那群人走了。那群陌生人明明没有带来什么,却抽走了这座村子的灵魂,剩下的是一群活着却又渐渐枯朽的骨头,这群骨头还要忍受对儿女的思念。
那一年,大学生回来了,脸上却没有出行时的快乐。他简朴地走出村子又简朴地走回来,外面的世界纷繁复杂,他一个没有背景连读的大学也只是个二流大学的贫困生,实在被人高看不起,老师只教会他如何走出去,却没有告诉他如何活下来,他开始怀念村里书声朗朗,艳阳高照的日子,于是他回来了,于是他哭了。
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他活在记忆里的故乡,崩塌了。
年轻的大学生当起了村长,他和几个当年的支教老师将教师改成了阅览室,村里愿意读书的孩子越来越少,大多还没成年就跟着父母进城打工了,他站在空旷的教室中央,四周书架上放置的书已然上了年纪,却依旧崭新奕奕,没人动过,连他也不愿意再翻。
直到十岁的初一,怀中抱着从阿乔那里借来的新华字典,轻而易举地推开了阅览室生锈的大门,从此以后,阅览室成为他的另一个家。
没人发现阅览室里的初一。这里本来就偏僻,偏僻到连阳光都很少光顾,一个没有希望的地方。
却满载了初一的希望。
想到阅览室,初一的心里暖洋洋的,而今天他写的故事也要结尾了。
如果说记忆是人的硬件,那么总会有损坏的时候,只有用笔把它记录下来写成一本故事,日复一日地去看,才不会遗忘。
初一一直在写故事,用阿乔给他的笔,阅览室的纸,写下他们的故事。
初一写的第一个字是他的姓,第二个字是他的名,他黑色的姓名在白色的纸上是那么显眼,他曾一度那么开心,他欢呼着举着纸给村子里的人看,可没有人搭理他,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傻子,他想他还有奶奶,他要给奶奶看,可是当他回到家时,入眼便是躺在地上的奶奶。
好像有什么开始在改变,上天是那么的不公啊,所有人都在期盼石头爷爷死一样期盼着他疯掉,他们的冷嘲热讽尽数写在脸上,没人愿意搭理他不是吗,啊,真可悲啊。
“不是这样的,还有阿乔啊。”
他抬起满是泪水的脸。
门外响起砰砰的砸门声,驱逐驱逐。
暗夜的鲸尾扫过熟睡中的人们,唤醒人们的意识,这座贫瘠的村子里不允许不幸,冰冷的潮水击打在沿岸的礁石,希望在白色的浪花中碎灭,皎白的月光照着徘徊的孤独者,孤独者留下一串绰绰的脚印。
没有笔了,就像没有阿乔一样,初一坐在阅览室中间的桌子上,无力地抱着自己,然后他又开始抠自己左臂的伤疤,血流了出来,粘在指尖,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凝固。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把桌子移到一旁,蘸着自己的鲜血在水泥地上写下自己故事的结局。真疯狂啊,不是吗?他越写越兴奋,脸上是夸张狰狞的表情,嘴角垂涎下的口水滴在血字上,他越发卖力地抠着自己的伤口,脑子里像是有一汪温柔的泉水在冒泡泡,这是他的灵感啊,然而随着失血过多,他的动作慢了下来,陷入了梦境。
梦里是一场无尽的大火,他站在村里最宽最长的那条石子路上,左手拿着火把,右手提着斧子,猩红的火光将他溅在脸上的鲜血描绘得越发可怖,他全身都是血,仿佛刚从修罗炼狱里走出来那般,可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他杀光了村里所有人,所有曾对他轻视辱骂的人,然后烧了这污秽的村子。初一绝望地看着这一切,他的胸腔快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的难受一如自己将爷爷杀死那日一样,无休止的潮水企图将他溺毙。
一个带着面具的小丑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穿着最滑稽的衣服,画着最滑稽的妆容,可一切都看起来是那么肃穆。
“初一。”小丑微笑道,他的声音很清脆,像阿乔经常坐在树上唤他那般,彼时她雪白的玉足系着铃铛,随着脚摆动的弧度叮铃作响,而她笑起来时,整个人像一抹像初夏的暖阳,可暖阳是如此的遥不可及,他向往她。
初一想哭,又想笑,于是他捂住自己的脸,逼迫自己只能发出哽咽的声音。
“不要。”初一说,他弯着身子不停地往后退,想要离小丑远一点。
小丑突然大笑起来,夸张的嘴角一度扯到眼睛下,他怪异的笑声初一再熟悉不过了,初一跪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耳朵,嘴里不停地哭喊着不要。
不要揭穿自己十六年孤独的人生。
这世上从来没有阿乔,也从来没有石头,从始至终都只有初一一个人,他被自己的父母丢弃在这个村子里,被村子里脾气最坏的老头捡去当孙子,从小被殴打到六岁,身上伤痕累累,有一天六岁的他发了狠杀了自己的仇人,他悲恸地坐在他身旁,为这个同样可悲的老人守了一晚的孝。这里没有警察,更何况他只是杀死了村子一个该死的人,然后他成了村里的疯子,他做了村里人最想做的事,却遭受了所有人的骂名。
后来一位善良的奶奶收留了他,她喜欢做南瓜粥给他吃,南瓜粥里没有沙子,不用担心会拉肚子或者生病,她还告诉他村里阅览室的位置,告诉初一要多读书,可她没有告诉初一,她也会离他而去。
他一夕之间成了克亲之人。
村里人想撵他走,十岁的初一带着熟悉的伤痕躲进了陈旧的阅览室,这里放置着许多以前教学没用完的铅笔和纸张,他创造了阿乔和石头,一个代表美好一个代表悲伤,陪伴自己度过孤寂黑暗的岁月。
“求求你,不要、不要揭穿我。”初一跪在地上,头顶着泥地,鼻涕还未从鼻子里流出又流了进去,小丑站在远处默默看着他,脸上却依旧在笑,不知是在笑初一的可怜,还是在笑世人的可悲。
“初一。”小丑又唤道。
场景忽然转变。
初一站在荒凉的坟地里,踩着一层厚厚的泥土,自从奶奶死后,他从未来此祭拜过她,他对奶奶的死一直都怀着愧疚,他不知自己是否真的克亲,因为没有人来维护过他,连村长也只是叹息着而去。
远处那辆从城市边缘穿梭而过的绿皮火车,在余晖褪去之时渐渐染上了灰白,火车悲鸣过后,是岁月轰然倒地的巨响。 村口的树落尽了最后一片枯叶,又是一轮无穷的寒冬。
他缓缓地抬起手,将手背覆盖在滚烫的眼皮上,风带着孤寂的气息卷过他的鬓角。
直到很久很久,久到让人误以为时间快要凝固。
“是这样的对吗?”他抬起蓄满泪水的双眼,苍凉而又固执地看着那个永远在微笑的小丑。
“你知道的。”小丑说。
3
我打了个哈欠,放下手中的笔,桌子上的烛火忽明忽暗,比起点灯我更喜欢这种情调,我起身,准备去洗手间洗把脸。
洗手间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味道,连刚放出来的水都是暗黄色,扭开水龙头的手沾了不少铁锈,我闻了闻,一大股腥味。
镜子很脏,我拂了点清水擦拭,直到可以看清我苍白的面容。
“切,真无聊。”
镜子里的初一不屑道。
4
阅览室燃起了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