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海中关于爸爸最早的记忆,似乎是从三岁多开始的。那年春节,我和爸妈一起回了爸爸的老家——河南省焦作市修武县郇封村。
那是一次快乐的旅程。下了火车后,爸爸用背篓把我一路背回老家,我在背篓里被小被子包裹着,东张西望,还会随时揪揪爸爸的耳朵,我对自己的“座位”满意极了。到了村里,一位年纪很大的老太太叫我太奶奶,这可把我整懵了。之后爸爸给我讲什么是族亲,什么是辈份。
薛氏在当地应该是一个很大的家族,爸爸家里兄弟姐妺七人,五男二女,他行五,排“猷”字辈,名字是爷爷请当地的一位教书先生取的——薛正猷,正为正直,猷为谋略。
一
小升初时,我考上了省重点,学校离家远了,得提前一小时离家,爸爸对我开始了“忆苦思甜”教育:“我初中也考上了焦作市最好的中学。”
我一听兴趣来了:“初中就进城了呀?”
“嗯,那是我第一次进城。”
“远吗?”
“远啊,不过可以住校。”
“初中就住校,你会想奶奶吗?”
“想啊,因为要背着口粮去上学,半个月就会回家一次。”
“为什么要背口粮?”
“这样可以在伙食上省点儿钱,我回家是步行的,要走将近一夜,也是为了省路费,家里没钱啊。”
“那能省下多少路费?”
“坐火车得一毛钱。”
我有些心疼爸爸了:“你以后问我拿钱呀,我有的。”
“好。”爸爸撸撸我的头。
“走夜路害怕不?”
“有点,有一个堂哥也在那个学校,我们一起走,就不怕了。”
爸爸,一个10多岁的孩子就这样从初中走到了高中,从郇封村走到了焦作市。
1954年,正在读高中的年仅18岁的爸爸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被推荐为留苏后备生,因中苏关系紧张没了下文。
1956年,爸爸考入太原工学院机械系(现太原理工大学),担任系党支部委员。
爸妈是大学同学,逢年会带我回他们的母校,给老师们拜年,大人们聊天时常说到:“老薛当年可是‘学生管老师’,能干是真能干,难也是真难……”“我们系整风时几乎平安度过,***和***都被你保下来了,别的系可就惨多喽……”
我上初中时不用功,成绩一落千丈,为着让我努力点,爸爸会以身说教,告诉我他上大学时因为工作忙,功课多,怕影响宿舍同学休息,经常晚上躲在楼梯间里用功。他挺无奈地对我说:“也不见你妈妈怎么学习,成绩就那么好。我不行,得下死功夫。”我立刻做出总结:“原来我的努力像妈妈,我的聪明像爸爸。遗传,我也没办法了。”把爸爸逗得哈哈大笑。
二
1961年,大学毕业后,爸爸入职山西省机械设计研究所。长年派驻在大同齿轮厂进行技术攻关。之后,在陈永贵副总理的要求下,由山西省省长直接挂帅,爸爸负责建立起了昔阳拖拉机厂。
那段日子,爸爸总是不断地出差,家里每个孩子出生时,他都不在妈妈身边。我怀孕后才知道,这种情况对妈妈来说有多难,于是当着妈妈的面“批评”爸爸,妈妈会护着他说:“当时都是这样,工作为重,不能因私废公。”爸爸满怀歉意地看着妈妈:“真是没办法,苦了你妈妈,每次我都是收到一封电报——‘喜获一女,母女平安。’”
爸爸对我说过:“科技兴国,我本来是想在技术上做一番事业的。”然而……
1975年,爸爸被任命为省机械设计研究所革委会副主任,他诗中写道:
惊心上任
刘厅长赴昔阳谈话,传达省委组织部任命省机械设计研究所革委会副主任后,惊、拒、从,百感交集,长夜未眠。
不会整人不会哈,难说假话难哑巴,
遵命滥竽鸭上架,唯怕害己又害家。
青年立志兴中华,下厂下乡少顾家,
路线斗争总迷惑,侥幸至今身无疤。
多办实事少浮夸,勤政廉洁勤观察,
遇兵尸位临头日,丢弃枷锁把腿拔。
三
爸爸职务的变动,给我们家带来最大的好处就是团聚,他终于不用长期出差了。
生活在一起就会发现,只要饭桌上有别人喜欢吃的菜,爸爸就不去碰了。爸妈年老后和我住在一起,因为他不肯好好吃,我总会很不耐烦地对他说:“爸,你别这样呀,东西嘛,抢着吃才香,又不是没得吃,喜欢了以后多买点就是了,别让来让去的,都留成了剩菜。”但怎么说都没用。一直到爸爸生病后,他才不再推让。
和爸爸作为一个整体时,我们就得和他一起去让着别人了。
一次,爸妈带我去迎泽公园,玩刚刚建好的旋转木马,排了很长时间的队,快轮到我们时,有位阿姨即想让自己孩子玩,又不愿意花时间排队,不知找了个什么理由来和爸爸爸商量。爸爸不忍拒绝那位阿姨,但插队的话别人会有意见,结果是:我脸色煞白地坐在木马前半部分,紧搂着马头,另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坐在我后面,死死抱着我的腰。终于安全地熬过了那段“旋转时间”,下来时,我的脸是青的,腿是抖的。
在太原时,我们住的房子由研究所出资建造、分配。我的记忆中,家里从来没有住过理应分配到的房子,因为爸爸会不断地让。
爸爸是分房领导小组成员,每到分房时,家里就不得安宁,总有人来找爸爸评理、提要求,有时我都睡下了,家里还有外人在。分房的那段时间,爸爸会遭到全家人“嫌弃”,因着不想打扰我们的正常作息,那段时间,爸爸会尽可能地早出晚归。
我的婚房是先生单位分配的,对分房这事有了体会,就问爸爸:“分房关系到切身利益呀,别人找上门来,你心里面的天平有没有歪上那么一点儿?”爸爸说:“不可能的。房子就这些,你拿好的,谁拿差的?”我心里嘀咕:“咱家呀。”
四
1982年,爸爸被省领导约谈多次,要送他去中央党校学习,为提干做准备。反复推拒无果后,他决定“把腿拨”。
离开太原前,爸妈的朋友们纷纷设宴践行,他们朋友太多,中饭、晚饭需要去不同的人家吃,这样吃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
1982年11月,北方的晚上已是很冷,汽车将我们送到了火车站。到了离开太原的最后时刻了,我紧紧攥着妈妈的手,告诉自己:“没关系,爸妈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在哈气成雾的夜里,在火车站大厅的门口,不知何时,站了很多很多我熟悉或不熟悉的叔叔、阿姨,他们将我们层层围起,赶来的人还在不断增多,告别再告别……踏上二楼站台的最后一级台阶,我回头看去,身后的楼梯上、大厅里站满了温暖的、不舍的、黑压压的人群。
离开太原是我生命的转折点:突然之间,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学校从省重点转到了市普通,高考分数在太原可以轻松读一本……爸爸确诊肺癌后,我因为对治疗的无力感,心里有时会想:如果还在太原,是否能动用更好的医疗资源?
于是,我又一次问了爸爸这个问题:为什么要离开太原?
他非常认真地回答了我:当时省里有派系斗争,他被两派拉拢,双方领导甚至夜里私下找他谈过话,许房、许位,置身那样的处境,职位提升,会令他无法坚持自己的原则。“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爸爸边回忆着,边再次说出了我从小听到大的这句话。
1983年的国庆,爸爸登苏州天平山顶,写下了这首词:
点绛唇
寒气阵阵,朔风送我吴越地,云愁雨恨,水村孤影立。 天平山顶,北望茫天际。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游子意。
五
离开太原,爸妈调到了苏州一家部属企业,他们从最基础的技术工作做起,之后,爸爸很快升为了副厂长。
1993年,爸爸因不同意被任命为纪检书记,选择了内退。之后,他和妈妈回太原看望朋友,爸爸在接风宴上赋词一首:
虞美人·怀旧
鸿志约凤熙在耀门家为我和妻接风,凤熙一歌情浓,“肝胆相照”劝进酒,“同舟共济”感肺腑。思不断,理还乱。即兴书赠凤熙兄雅正。
人说江南天堂美,小桥横流水。原想忘却失意来,谁知旧情萦绕更徘徊! 犹记袁公“阳关”句,相对坐无语。待得浪平再会时,醉听“同舟共济”劝酒词。
同年,爸爸经朋友介绍,应聘去了广东阿波罗电线电缆公司任经理。
1997年春节过后,爸爸已满60岁,他决定辞职回家,含饴弄孙。
同年10月,原来广东阿波罗公司的老板又力邀爸爸去昆山分公司管理,爸爸情谊难却,且离家不远,于是继续干了4年。
直到2001年,爸爸终于回了家,之后常年和我生活在一起。
翻阅爸爸的笔记时,看到他写下的一幅对联:
自画像
上联:搞过设计,缺乏创新,废寝忘食少成绩;
下联:当过小官,没有害人,朋友满堂多自慰。
横批:仍须努力
六
2006年,爸爸开始学佛,同时在报国寺弘化社慈善基金会做义工,还常常去寺院听师傅讲法。不久,他戒烟、戒酒、吃素。爸爸吃素,家里无需为他专门做些什么,有素吃素,没素就吃肉边菜,不重形式,不肯给别人添一点麻烦。家里的佛书占据了书架绝大多数的位置,他记的笔记也满当当地占了一大排。
也是在那一年,爸爸想回河南老家看看,我们选了五一长假,一家三口开车陪爸妈去了河南。70岁的爸爸在爷爷奶奶的坟前,颤巍巍地点香、敬香、下跪……嚎啕!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爸爸的哭声,那是我时隔20多年后再次回到老家,那是我的孩子第一次踏上姥爷出生的地方。
2009年,爸爸在小外孙生日时赠座右铭:
千古吴越,英雄辈出,处世皆识鹿与马;
今日春秋,凡圣同居,为人应知圆融方。
并注释:识鹿马者,识理,智也。识非鹿非马者,识法,慧也。
知方圆者,知道,无逾矩。知圆融者,达变,随心所欲。
天下事,理有定数,法无定法。执理达变,乃得道也!
世上人,祸福相依,谦益满损。外圆内方,事可成也!
立身处世,居心则若贤若愚,通皆恭敬,不生傲慢;行事则亲贤远愚,取优去劣。
座右铭中嵌入了孩子的名字,凝聚着爸爸对孙辈的殷切希望——处世,做人!
来家里的朋友们都很羡慕我有一个好父亲,爸爸操着他那特有的河南+山西普通话,伴着爽朗笑声,寥寥数语就能赢得大家对他的尊爱。
我知道爸爸的好,享受着爸爸的好,似乎那份好会永远存在着,在我需要的时候,他绝不会缺席。我以为世事不变,我以为人生如常。
2010年,我在客厅的南面添了一张大大的书桌,从此爸爸有了专座。他常念叨:“你们白天都去上班了,家里最好的地方、最暖的阳光、最美的风景全让我和你妈占了。”我就会“安慰”他:“你们不占着,也没人享用,白浪费,感谢利用。”这个书桌,一直被爸爸“利用”到了2015年,从此,爸爸再没回家。
爸爸生于1936年,卒于2015年,享年79岁。
他一生起伏,也一生善良,被时代的大洪流裹挟着,同时在个人能把控的小范围内努力着。人生大抵就是如此吧。
如果说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那么,我希望用这篇回忆让自己不忘,让后代不忘。爸爸,他曾经来过,他依然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