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先主的意思,是和燕国太子丹结盟,由太子丹出面联系逃到燕国的樊於期将军,燕国毗邻匈奴,樊於期熟悉秦国兵事,由他去劝说匈奴单于头曼,引兵南下,借道燕、赵,可以出其不意,直捣咸阳。”
周幽王废黜申后和太子,申后的父亲申侯一怒之下联合缯国、犬戎攻打西周,在骊山诛杀周幽王。
让秦国以西周的方式灭亡,是完全符合风家族训的。
但长安君想要效仿的,恐怕是平王宜臼。
幽王死后,申候与其他诸侯拥立原来的太子宜臼继位;而长安君作为庄襄王次子,在秦王政死后,由燕、赵两国和秦国宗室拥立为新君也是理所当然。
我甚至可以根据兵法推出战争过程:
咸阳宫聚敛着无尽财宝美人,以此为饵,必能说服让匈奴跟随樊於期打头阵。而匈奴战线过长,粮草也必定由燕赵两国供应。
只要秦王政和吕不韦一死,樊於期就立刻向华阳太后投诚,秦军得到匈奴的兵力分布图,此时断粮,燕赵联军反戈,与秦军前后夹击,必能将匈奴一击而溃,此所谓兵不厌诈。
长安君得到王位,归还燕、赵两国原先割让给秦国的土地,樊於期也有拥立之功。一切看起来似乎皆大欢喜。
但凡事有利必有弊,这个计划至少有两个弊端:
第一,不论是西夷的犬戎,还是北方的匈奴,都是异族,不管是打着什么样的旗号,结局如何,只要他们入京一步,就是华夏的耻辱;引他们入京的人,就是华夏的罪人。
我尚且不能接受,何况是风家的其他人,难怪娘要和长安君私下见面商讨。
第二,这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又重复了四年前的刺秦困境:拥立长安君做秦王,和拥立将闾做秦王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周朝已经灭亡,即使再立一个周王,也不是原来的周朝了。但当时六国皆在,风家的主君也不像我这么偏激,只要解决了第一个问题,就大有可能会同意这个计划。
我以前并不觉得是我偏激,但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越来越多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我所以为的神明,其实一开始就打算抛弃我;我的身体里也不曾流着风家的血,那么我曾经信仰的天命,是不是也有动摇的可能?如果冥冥之中并没有那只无形的大手在推动着我,是否是我自己在画地为牢,带着风家和我一起疯魔?
退一步讲,时代的车轮行驶了六百年,可风家的观念还停留在六百年前的汉水之盟。这未必是错的,但必定是一种倒退。
孔子希望倒退回周文王的时代,孟子希望倒退回尧舜的时代,道家则希望倒退回黄帝垂拱而天下治的时代,这种倒退是无法成功的,也是不合时宜的,但未必就不正确。
宋襄公半渡不击,有人讥讽他固执僵化,有人则称赞他遵循古礼。
他们都是逆水行舟的人,我一向崇尚荀子的性恶论,逆着本性生长才能成才,逆着世俗做事才能成大业,但风家的倒退,又似乎不同,我不知道这种倒退到底值不值得。
二伯曾经说,我们没有权利给天下百姓带来苦难。我现在仍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但至少,我是没有权利的,离开了风家的我,离开了天命的我,当然没有权利去改变除我之外的任何一人。
我无法离开风家,不仅是为了报答养育之恩,感激这么多年的栽培重用,也不仅是因为刻进骨子里的信仰,更不是现在离开就半途而废的可惜;最根本的原因,是只有在风家,我的能力才可以得到最好的发挥,我才可以继续一尘不染地活着。
一尘不染四个字,也许并不适合形容一个充满算计、又轻言杀戮的人,可我站的太高了,心又太冷,那些鲜血溅不到我身上,也或者是因为,一瓶墨水无法染上其他颜色。
我二十岁,嫁过一次人,可人间疾苦是什么,我仍然不知道,我不曾为柴米油盐奔亡,也不曾受过冷落,很少失败,很少嫉妒,我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我想做什么,就能完成什么。也许在我心里,真的就只是下了十几年的棋,天下为盘,苍生作子,棋局中的计算和吃子,也并不会让我觉得愧疚。我也许真是大奸大恶之辈,否则又怎么会心中无垢。
二十岁的那次自省,我意识到自己有些偏激,仅此而已。
管家继续讲道:“而璇玑夫人提出这个主意,也是因为一个预言。”
我忽然明白了:“亡秦者胡?”
“少主也听说过?”
“这是娘留给阴阳家的最后一个预言,这些年,阴阳家一直在全力破译。不过,根据这些年的测算,恐怕这个‘胡’字,指的并不是匈奴,而是一个人,或者有胡人血统,或者名字中带有胡字。”
管家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当年这个计划还是搁浅了,一来是因为先主和璇玑夫人的事情,二来,太子丹和秦王是私怨,只想动秦王,不想牵连更广。”
我想起荆轲刺秦的时候,除了带来燕国督亢的地图,就是一个盛着樊於期头颅的木匣了。再后来,秦军攻打燕国的时候,燕王亲自斩杀太子丹以平息秦王的怒火,求得暂时的苟延残喘。跟第一个计划相比,也真是令人唏嘘啊。
“我也有心引匈奴南下,但不是攻打咸阳,而是以此牵制秦国的兵力,不妨以‘亡秦者胡’作为契机。”
“少主高明。”
这些年,埋在北地的三千女间一直摇唇鼓舌,大肆宣扬中原无尽的财宝、遍地的美人、秀美的风光、丰饶的物产,引得匈奴都蠢蠢欲动,对中原垂涎三尺,屡屡搅扰边境,就等一个南下的时机。此番与头曼单于再次取得联系,一拍即合。
同年,燕人卢生献上‘亡秦者胡’的图谶,当天夜里,北地八百里加急的文书送到,传来匈奴大军南下的消息,被卫尉阎乐放过了三重宫门,再由赵高直接递到陛下面前。
如此,才能完全避开朝臣议论,不给他们劝谏的空间。
次日上朝,陛下下令让蒙恬带领三十万大军北上抗击匈奴,匈奴未灭,不得返京。
蒙恬被外调,赵高的空间就大了很多,我教过他在衡石上动手脚,私扣奏折,还暗中让阴阳家炼丹的时候加重朱砂的剂量。陛下眼疾加重,很多奏折都是由赵高来念,陛下口述如何批复,至于批语也是由赵高代笔。
虽然蒙毅也曾劝谏,但赵高毕竟是总管太监,做这种事情顺理成章,再兼书法一流,替陛下捉刀绰绰有余,这项工作也就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