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粒米 /原创
也不知怎么就记起老家的邻居来了。
邻居在我们村口碑似乎有点不好。
邻居的第一胎生了个怪物,完完全全是个青蛙王子,手指和脚趾头间有蹼,双腿弯曲不能拉直。不过三年后这个青蛙王子就离开了这个容不下他的人世。
出了这样的奇事,邻居一家人自然是村人谈笑的中心话题。埋葬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邻居便着手搬家,他们认为是那个屋场的风水不好,更多的是为了避开村人的议论,于是便瞧准了我们家房前的一块地。我们家房子建在大山脚下,据说在民国时期我爷爷年轻的时候为了躲避抓壮丁,才来到这个远离外面村庄的山旮旯里。
我们家的房子三面环山,只有一面有一条路通向外面的村里,而他们正好把房子建在我们房子的前面,唯一的这条出路被他们的晒谷坪给中和掉了。
我们要到外面村子里去,得经过他们的这个晒谷坪,每到谷物收获季,他们的晒谷坪就晒满了谷,晒谷坪周围还加了个围子,围子中间开了两张栅栏门,一张进一张出,说是防鸡鸭进晒谷坪里吃谷,每次我们出去都要把那栅栏门打开,很是麻烦。但我们不得不耐着性子从那里过,因为没有其他的路了,也无法另修一条,因为左边是他们的房子,右边是石头山,若强行修路就得放炮炸石头,这可不是个小工程,那时谁都没有那个闲钱。他们建房堵了我们的路,只说从他们晒谷坪过路就行,若另开路,他们是不会出钱的。
我父亲是个老实人,也不去与他们争,只是有时候在我们面前表示一下他对邻居的不满。
邻居是一个五口之家,新屋建成就真正在这里安居乐业了,先后就接连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都还算是正常的人模样。大的是男孩,娇惯得像个二世祖。还有一个老婆婆跟他们住,老婆婆是男邻居的母亲。
那时候我还小,不大关心这些事,只为这路弄得我进去不方便才对这新来的邻居没多少好感,此外,我对他们家唯一印象深刻的是,这老婆婆的哑巴女儿、男邻居的亲妹妹,他们来我们这儿以前哑巴已经出嫁了,嫁给山那边的人家,在那边生了两个儿子,那两儿子倒是正常,不哑。
这哑巴有个特点,回娘家的路认得,去婆婆家的路就不认得了,每次回娘家都要她那老娘送过去婆家才行,每次都这样,没一次例外。
哑巴回娘家的次数比较多,一年能回七八次,有时候回娘家了,住一个多月还不想回婆家去。她嫂子特别的讨厌这个哑巴小姑子,在农村,女儿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了,哪有一回来就住一月两个月的?这老婆婆只有一个儿子,其他三个都是女儿,她自然是跟儿子一起住。哑巴一回家就等于是跟哥嫂住一起,一住就这么十天半月的,做嫂子的怎么可能会喜欢?
不过不管嫂子的脸色多难看,哑巴还是更喜欢呆在娘家,村里人往往逗哑巴就说明天送你回婆家去,哑巴就冲那人一瞪眼,扭转身就钻到房里把门关得死死的。
哑巴在娘家也帮忙做点家务事,只是做事磨磨唧唧,洗几只碗能洗个把钟头,而且洗的碗多的时候,她会把碗垒得超过了她的头顶,这样一次就可以把碗放身后的碗橱里去,就不用来回放几趟了。
她到屋后的井里提水也是,拿一个最大的木桶,把木桶装得满满的,两只手提着,走两步放一下,走两步放一下,还要东张西望看看周围的风景,短短四五十米的距离,她能磨唧个把小时,她嫂子从来不指望等她的水去煮饭,因为往往嫂子把饭煮熟了,菜也炒熟了,都开始吃饭了,哑巴才把水提进门。
村里有几个调皮后生,就特别喜欢作弄哑巴,一次哑巴洗完碗,像往常一样把碗垒得高过了她的头顶,因为那一叠碗遮了她的视线,她只能凭感觉走路,这几个调皮后生预先偷偷在她从灶台到橱柜的中间放一根圆木棒,有时候放一只带绳圈的箩筐,这哑巴每次都是不偏不倚踩到木棒,或者被绳圈绊住,不例外的都会一个大趔趄,手里的碗哗啦啦摔一地,因为当年农村房子里的地面都是泥土筑平的,不如现在的水泥或地砖那么硬,所以那一手碗总能幸存一大半,等到她妈,就是老婆婆听见动静跑过去时,哑巴蹲在地上收拾那些破碗,而那几个调皮后生早溜得没了踪影。那木棒或绳圈什么的摆在那里,老婆婆知道有人恶作剧,想骂人,但人影不见一个,她也只得作罢。自然,老婆婆总会跟媳妇说碗是她不小心摔掉的,老婆婆愿意背锅,媳妇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其实那些后生是不太喜欢这哑巴,原因是这哑巴不管她妈年纪大,每次回了娘家都要她妈亲自送回婆家,从山这边到山那边,要绕一二十里路,一个来回要走四十里,老婆婆不吃力才怪。因此这些后有些看不惯这哑巴,经常要作弄作弄她。
老婆婆跟我父母亲说过她的苦恼,说哑巴并不是不认得回婆家的路,而是哑巴每次回娘家是因为婆婆打了她,她公公也打她,她男人也打,每次是因为哑巴做事磨唧挨打。哑巴挨打这事老婆婆没有说谎,有一次她捋起哑巴的衣䄂给我们看,我们看到哑巴手臂上一大块一大块的淤青,还有一些横七竖八的鞭痕,哑巴也马上极积配合,还用手比划给我们看,指着一头牛,然后从地上捡根绳子一类的东西,作那打人的姿势,意思是公婆拿牛鞭打她。她还会自己揪着自己的头发,比划着说她男人是这样揪着她头发打她的等等。
我们小孩子渐渐的都有些同情哑巴了,只是还是有一点反感老婆婆太惯着这个哑巴了,这哑巴也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也不能老是来折腾这个老娘吧。
哑巴回娘家,婆家人包括她男人,从来不会来接她,一次都没有。
总会有一两次哑巴的哥哥把她骂回家,也不让老婆婆去送,哑巴不得已自己回去,但过不了三天又回娘家来了,身上腿上都是伤。
我们到此弄清楚了缘由,原来是只要老婆婆送过去的,哑巴就能勉强有一两个月不挨打,或者是打得比较轻。哑巴只要是在大冷天的夜晚回家,就一定是一身伤,我们猜她婆婆以为在大冷天的夜晚打她,她就不会回娘家,谁知莫说大冷天就是大雪天,哑巴都敢一个人回娘家,哑巴不怕冷不怕夜晚的黑,那个时候农村很长一段路都没有房子没有人,又没有电灯,是真正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不可以想象她是怎么在寒冷的夜晚摸着黑怎么跌跌撞撞回到娘家的,她内心的苦也说不出,也没有人会替她去想,只知道她一个嫁出去的女人老是回娘家。
哑巴的哥哥是个窝里横,而且思想很封建,重男轻女,把儿子宠得宝贝似的,而女儿小小年纪就家务活农活都得做,一点没做好,这窝里横就把她往死里打,有时还会把这女儿倒提着,把她的头往地面上撞。在家里这么厉害的一个男人,自己的妹妹在婆家被欺负了,他竟然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哑巴的男人两三年才会来一次岳母家,这窝里横见了妹夫也不敢横眉冷对,倒是满脸谄媚。
我在十三四岁时就在外住读,只寒暑假回家住。那一年的寒假,是我见到哑巴的最后一次。那一次我就见她面目完全变了,脸色黑黄,花白的头发像一大堆枯草似的堆在头顶,(之前哑巴总是结着两条乌黑好看的大辫子。)我好像还看见她头发里有那种干了的血迹,人也瘦了许多,见到她妈就哭了起来。这次在娘家她住了近两个月,婆家竟然梢来口信说要她回去。这次是老婆婆和她的儿子送哑巴回去的。
老婆婆回来后跟我们说,婆家再也不会打哑巴了,已经跟他们谈好,婆家也不会准许哑巴动不动跑回娘家。确实再也不会打了。
我寒假休完,上了一期学后又到了暑假,回家听到我爸妈说,哑巴突然不明不白死了,我震惊之余又感到内心特别的难受,其实哑巴是真的很老实很苦命的一个女人。
那段时间村里人议论的主题就是哑巴的死因。哑巴死时大概是三十七八岁的样子,村里各种猜测,一说哑巴是被婆家打死的,一说哑巴是被婆家用毒药毒死的,还有一说是哑巴被她男人闷死的,总之没一人认为哑巴是正常死亡。
哑巴死讯是在一天深夜,由哑巴公公打发村人来告诉她娘家人的。接到哑巴死了的恶讯后,哑巴那个窝里横哥哥带着村里的两个后生,还请了村支书一起,四个人连夜赶到哑巴的婆家。等到他们赶到后,婆家人都已经在把哑巴装棺了,正准备打钉封棺。
在农村,人死了一般都要在家里最少放两天两晚,还要等亲人到了并做过法事才装棺。这还是第一晚,亲人都还没到场,法事也没做,他们就着急装棺,实在令人怀疑。那窝里横哥哥有村支书的撑腰,壮着胆子强烈要求看一下妹妹的尸体。婆家人是实在找不出理由拒绝。趁此村支书也跟上去察看,当窝里横揭开盖在哑巴脸上的布时,村支书看见一张乌黑发青的脸,村支书吓了一跳,冲口就说哑巴脸色怎么像中毒?听到村支书这一声叫,这时几个大汉立即抬起棺盖轰地一声就盖了上去,另外周围又围拢来五六个男人围住窝里横四个人,窝里横脸都吓白了,村支书实在是觉得蹊跷,想弄清楚原因,但他又不相信哑巴婆家人说的,而去问旁人吧,又没一个认识的,而且那些人都是哑巴婆家村里人,那些人自然只会帮婆家人说话,想来想去也不知如何入手。
那婆家人包括哑巴的男人脸上没有一点悲伤,连哑巴的两个儿子也一脸平静。
哑巴的公公来把村支书这四人让进里间。四人隐忍着听哑巴的公公说起儿媳的情况,公公说前天他们家做了一顿鱼,哑巴贪吃,又不会吐鱼骨头,结果鱼骨头卡在喉咙里下不去也出不来,等他们村的医生赶过来,哑巴憋得一脸乌青,都已经没有呼吸了。顺便解释这么快封棺下葬的原因,在他们这里的风俗是,这算恶死的人,不能让她留人世太久,会影响她下世投胎不好。实际上只怕是怕哑巴的魂会扰了他们的清梦吧?
村支书毕竟也是见过点世面的,他不相信鱼骨卡死的人是那种脸色,也不相信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容易被鱼骨卡死了,他提出来找医生验下尸,话刚出口,哑巴的婆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地面嚎叫起来,一边嚎一边指着村支书大骂,哑巴的公公也在一旁帮腔,说村支书毫无理由地提出来验尸,是怀疑哑巴是他们给弄死的?说什么做什么是要有证据的,不能随便就污蔑人,尤其你是村支书,说的话是有份量的,更不能随便乱说。
村支书想想的确也是没有证据,加上带来的人也太少了,自己不过是一村支书,对法律知识是皮毛都不懂多少,验尸这个要求,哑巴公公死活都不同意,说人都已经装棺材里了,死者为大,要尊重死者,再说请人验尸这样的事,可不是小事,要是传出去定会遭人猜测,人言可畏,以后我们怎么说得清楚?我们在这个村都没脸做人了。
面对哑巴公婆强硬的态度以及他们村里来的一大堆帮腔的人,村支书他们四个外村人,显得势单力薄,那窝里横又表现得畏畏缩缩,作为哑巴的亲哥哥都如此,他只是一个村支书,一个外人,主要的是又苦于没有任何证据,对方又人多势众,此时强争只会吃亏,无奈,就这样等到哑巴被草草下葬后四个人一无所获垂头丧气地回了本村。
村里许多人又背地里议论起窝里横他们来,一如当年议论那个青蛙王子。说这窝里横肯定是前世没做得好事,又说窝里横软弱无能,自己的亲妹妹啊,这么可怜的一个哑巴,不明不白的死了,他连讨个说法都不敢,换了我,非得去闹他个天翻地覆不可!云云。
其实窝里横突然接到妹妹的死讯,他本能的感觉里面有文章,但他没有兄弟,几个姐姐更是又穷又胆小,他一个人可谓是孤立无援。而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只是,这老实人,就善于欺负更老实的人,比如把我们家的出路都给堵了。其实,他搬来这里,这块他认为的风水宝地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运,在他那哑巴妹妹去世十几年后,他自己就患了癌症,从发现到死亡,仅仅五个月时间,时年56岁。
最苦的是这老婆婆,最爱的这一儿一女早早离她而去,世间的痛苦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儿子走后,老婆婆每日黄昏坐在那门口望着哑巴女儿回家的那条路发呆,只是她这一呆就呆了几十年,老婆婆离世时已是九十九岁高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