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

1

近几年总是听说隔壁某村拆迁,某村也拆迁。几代农民摇身一变——嗬,变成暴发户了!县城里动辄几套房,这还是其次,还有补偿款呢。听说少也有20万!农民!一辈子也赚不了20万。

龙山村的村民早就企盼着飞出如今这个贫瘠肮脏奄奄一息的犄角旮旯了。要说早些年那也是山清水秀,说是世外桃源都不为过。老百姓靠山得雨,年年顺风顺水,家家喝的是天然的泉水,出门就是常年不断流的清澈见底的溪流。可如今呢?山,还是那座山——依然如龙般守护着村民。可水,早就不是当初的水了。泉水?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挖空山的煤老板从外村引进的碱水。村里到处都是垃圾,空气中飘散着各种腐臭的气味。好像大地和天空不是连成片的,而是独独把龙山村割裂开了,让它自成一体,任其自我摧毁。农民的命根子——土地——如今也是塌了一片又一片。曾经人们用这土地养育了几代甚至十几代的儿女,如今像是被吸尽乳汁的乳房,沟壑丛生,塌软无力。有一次差点出了人命,一对老夫妻去地里翻土,老头脚下的土地毫无征兆地倾塌,他瞬间消失在了这个巨坑里。幸亏老太太嗓门大,在山上可劲的喊啊。村民几乎全去了。命是救回来了,可人也吓傻了。这件事对于推动拆迁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终于有一日,村委会的喇叭传出了这样的声音:“经上头领导决议,我们村——也就是龙山村,符合拆迁要求!请全体村民到村委会集合!……”

喇叭里的声音好似比往常更激动人心,大伙儿立即从死气沉沉的村庄里苏醒了过来。村民从四面八方的角落里围拢过来,团簇在村委会的大门前,七嘴八舌地喳喳议论着。“听说是按面积大小分”,“好像是按人口分”,“你家的房子那么大,放心吧,少不了你的!”,每个人都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同时在心里估算着自己能分多大的房子,再打探一下别人家的。暗地里对比一下,谁家的最大?谁家人最多?谁家最有钱?

在这吵吵闹闹的人墙外,有一个女人独自倚靠在一棵树上,就像是磁铁的同极相斥,把她和人群分开了。事实上,她也正在忍受别人的冷眼和讥讽。人群中已经有人看到她了,那人像是看见了让人恶心的苍蝇,斜睨着眼睛,用让人生厌的语气说:“她来了!”然后另一个也转头,作出同样的表情。于是人群中的女人们纷纷转头,依次作出同样的表情,发出同样的声音。“妓女!”,“婊子!”就像是为了证明她们——除她之外的女人——才是正常的女人,有着同样的心情和处境。

她是一个寡妇,是一个有些姿色的寡妇,这使得她的处境更加复杂了。那些女人们的男人总是忍不住自己的眼睛,好像有无形的线牵引着他们,使他们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那个寡妇的身上,在她面前展示出他们男人气概的一面。好像她没有一口啐在他们的脸上,然后骂他们一句“混蛋!滚开!”是她的错。除此之外,听说她还秘密进行可耻的交易——只有妓女才会做的勾当。

哦,对了,她叫容芝。

2

村委会的大门开了,人群如浪般前涌,村支书手里拿着喇叭,对着人群喊“排队!排队!一个一个来!”没人听他的,都自顾自地往前挤,后边的使劲往前,前边的努力盘踞。“你们再这样,今天不登记了!”这句话好像起到了一些作用,嘈杂的声音弱下去了。这时村支书拿起喇叭,“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负责我们村拆迁的王主任”,接着王主任现身了,人群终于冷静下来。村里来了这样一位重要的领导,在他们眼里他掌握着他们的命运——他们或穷或福都是他说了算。尽管他看起来一点都不起眼,你瞧,稀疏的头发散落着朝后梳着,戴着一副金属外框的眼镜,严肃的目光扫射着人群。没有红光满面肥头大耳的福相,倒有点憔悴,有些瘦弱。他接过喇叭,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地说:“乡亲们!大家要相信党,不是谁先来了谁就分的多——我们的标准是一样的——对待人民——我们一视同仁……”

不等王主任把话说完,人群中就有人着急地喊:“王主任!到底是按照什么分?人口分还是面积分?”

“根据上头领导指示:咱们村按面积分!如果评估面积大,想住小的,多余的平米可以折算成钱,一平米按照3000块钱给到咱们老百姓手里;面积小的要是想换大的,价格也是按照3000一平米。”王主任说。

人群中几家欢喜几家愁,面积大的高兴了,面积小人口多的丧气了。

张贴告示的人出来了,一波人簇拥着他走了。人群散开了,有先去签字的,有跑去看公告的,有围着王主任和村支书问问题的。喜欢扎堆的女人们七嘴八舌地打探着各家的情况。寡妇容芝和落单的零星几个人排在了签字队的最后。

独眼王大姑拉拢着一群邻居兴奋地讨论着什么,无非是测量尺寸、评估价格之类,都是王大姑从旁门左道打听出来的。要具体问她怎么测量?都测量哪些?她也不知情,只是蜻蜓点水般撩拨着大家。然后拉低声音把头往人群中间凑了凑说:“你们谁认识王主任?”王大姑的独眼是天生的,左眼几乎全是闭着的,只有一点眼白从微小的夹缝中露出来。可能正是由于左眼的残疾致使她的右眼比常人要敏锐灵活。此刻她的右眼正狡黠地略过每个人的脸。看着每张脸茫然继而摇头的样子,她重重地叹了口气。“问了也是白问!”然后生气地走开了。就像是她们的无知惹怒了她。

整个村的村民就像蚂蚁筑巢一样,一会串到这里,一会跑到那里,晕头转向地忙了一上午,最后终于分拨散去了。

王大姑带领着左邻右舍往自己的片区走去,她内心是激动的,这么多年眼看儿子就要结婚了,家里那个没出息的老东西一点都指望不上!她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等拆迁分了房子儿子终于就可以娶媳妇儿了!可是家里的房子小,院子倒是大,哎,可毕竟是量的房子的尺寸啊,要是能认识王主任就好了!想到这里她又有点失望。

经过一天的喧闹,吵吵嚷嚷的声音终于冷却下来,喜悦和激情也开始消散,村子里也看似恢复了平静。可是一家又一家的灯却久久没有熄灭,他们在寂静的夜晚在各自的灯前展望着和规划着自己的未来——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王大姑辗转难眠,索性披衣出门,拉上院门,蹲坐在自家的水泥台阶上。回想这些年村子里的变化,不觉悲从中来,想当年她明明可以嫁出村外,但是她不舍啊。从出生她就在这里,这里蕴含了她的一切喜怒哀乐,她多想回到童年,童年里村子山花遍野,目光所及之处郁郁葱葱,空气中是鲜花和土地的味道。可如今!一切都遭到了破坏!眼下就要离开这个生她养她的村子了,瞧瞧吧,放眼瞧瞧吧,瞧瞧如今她的模样——简直就是破败和肮脏的巢窠!一阵冷风吹过,加重了空气中的恶臭味,令她一阵恶心,“混账东西!”王大姑不禁破口大骂,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在骂谁。这一骂不要紧,倒是不远处有个人影好像受了惊吓,这不,他都快要跑起来了。王大姑揉了揉湿润的眼眶,站起身来,嘿,还真是个人。这谁啊,大晚上的不睡觉,还在街上跑?她正准备扯开嗓子叫骂呢,突然间张开嘴巴呆立在了原地。没错,她认出来了,那是王主任——掌握着他们命运的人。而他,去了那个有姿色的寡妇家,也就是容芝家。

3

王大姑彻夜未眠。

她就像一个掌握了一手资料然后却不知道如何物尽其用的人一样。她先是想着和邻居们商量商量,转而又想不能那么做,如果那么做了,村里的人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了,那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呢?不能告诉别人,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她可以用这个秘密威胁王主任,威胁?不行吧,你有证据么?你看到他们了?你不过是看到他进了她的院子里吧,不行不行,不能威胁。她就这样,一会一个想法,肯定又否定,来来回回不知道在院子里转了多少圈。哎,算了,骑驴看剧本——走着瞧吧!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对待容芝的态度,必须改变!

就这样,王大姑藏着心事走出了家门,寡妇容芝的家与她家仅有一路之隔,她几乎是本能的往容芝的家里望去。容芝正在院子里晾着衣服,这个女人,王大姑心里愤愤地想,不管是不是要出门,总是描眉画眼的,总是穿得干净合体的衣裳。再看看自己的连泥带土的衣服裤子,她忽然感到有些失落。于是她折回了家,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重新出门。路上遇到了岸上的邻居小翠,小翠打趣她,“呀,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穿这么美,干啥去呀?”

“关你屁事!”王大姑张嘴就来。

“怎么,夸你美怎么还生气了?”小翠赶上她,左右地打量着她。

“去去去,一边去!”王大姑扒拉着小翠。

“嘿嘿,你看,那谁过来了。”小翠轻声地说。王大姑抬头一看,容芝正右手地拎着一大桶脏水,左一下右一下地晃荡着朝他们的方向走来。王大姑甩开小翠的手,小跑着过去,用佯装着热情的语气说:“容芝啊,累着了吧,来,我来帮你。”“啊……这怎么……”容芝还没有反应过来,王大姑就把桶抢了过来,然后在小翠和容芝的惊愕下一气呵成地帮了容芝的忙。

“谢谢……谢谢,”容芝明显不适应王大姑的转变,要在以前王大姑恨不得啐她一口。

小翠同样的不适应,等容芝刚一走远,小翠就问起来了:“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看你今天不对劲。”

王大姑生气了,“怎么了?我就不能帮帮她么?一个寡妇怪可怜的,不是么?”

“那以前也可怜啊,怎么不见你以前帮她呢?”

“以前是以前,现在我……觉悟了!”

“哼,鬼才信!”

王大姑找不出一个满意的理由来搪塞为什么自己对容芝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要不索性告诉他们吧?我告诉他们总比他们自己知道的好吧?好歹这是个人情,以后有需要他们还的时候。这个想法让她下定了决心。

当晚,王大姑的左邻右舍就都知晓了这个秘密。现在,这是一个共同的秘密了,既然是共同的秘密,那当然应该共同想办法了。

经过很长时间的商讨,他们决定委派包括王大姑在内的三个妇女代表前往寡妇容芝家探底。他们甚至在村里的小卖部秘密买了礼物:一盒最好的烟、一箱最贵的奶、还有一篮水果礼盒。

某个夜晚,在确定了王主任不来容芝家的消息后,三个妇女慢悠悠地在夜色中出发了。

4

她们当然不敢直面王主任。

而容芝也并没有她们想象中的惊愕不安,反而像是等了她们很久的样子,她坦然地接待了她们,并给她们泡茶喝。这样一来,反倒是她们——王大姑几个焦虑局促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大家喝茶啊,别干坐着。”容芝道。

“容芝啊,我代表大家...给你道个歉....我们...以前...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你见谅。”王大姑的嗓子好像被东西堵住了,让她难以流利的说完一句话。她低着声音,扭捏地说着,好像说完这句话她的嗓子才变得通畅。于是,她提高了嗓门,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大家,“容芝啊,这是我们的一点小小心意,希望你别嫌弃。”另外两个同行的人这才发觉东西还拎在手里呢。她们赶忙附和着说:“对对对,容芝,希望你别嫌弃。”

容芝欠了欠身子,抿了一口茶说:“瞧你们说的,咱们都是邻居,拿这些干什么呢?”她心里清楚,从那天碰到王大姑开始,从王大姑这个婆娘对她的大转变开始,她就知晓一切了。她知道以王大姑的性子她肯定会来,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王大姑先开了口:“容芝啊,我知道,你认识——王主任,能不能?帮我们邻居一下——看看能不能尽可能地多赔偿一些?你也知道——我们家——哎,儿子爹都不争气……”说着,竟然掉下泪来了。

是啊,是啊,容芝,能不能帮帮我们。

容芝在心里痛骂她们,狗娘养的!现在知道找我了?她在心里把以前受的那些白眼和恶毒的话加倍地还给了她们。她们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是认识王主任,但也仅仅是认识,指望我能插手拆迁的事?这不是做梦么?我也只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容芝没有否认——她认识王主任的事实。

她们既然敢来,就说明她们知道了点什么,看到了什么。

“没问题,问是可以的,不过,结局如何这可不敢保证。”容芝强忍着内心的波涛汹涌,用尽可能平静的话说出来。

“知道,知道,我们知道的....真是太感谢你了。”她们感激万分。

“你们知道的,我们村的公告已经出来了,我们是按照面积补偿,不是按照人口补偿,如果按照人口补偿的话,还好说一些,比如王大姑家,只要你儿子在正式的拆迁文件签署之前结了婚,就能多分一个人的房子。但是咱们村不行,房子就那么大,平白无故地多出那么多来,也不太可能。”容芝说。

“是是是,我们知道,多了不可能,少的——也行,是不是?你们说,是不是?”

“是是是,行的,行的,多一点是一点。”另外两个人附和着。

“那行,那我就给咱们邻居们争取一下。”

谢谢,谢谢,太感谢了。她们千恩万谢。

5

慢慢地,村子里的人就像约定好的似的,看到容芝——过去她们称之为婊子的女人,她们不再怒目圆睁,开始变得和和气气;而她们的男人们,逐渐收敛起了暧昧不清的微笑,开始变得恭恭敬敬,一副讨好的姿态。

等到签署拆迁文件的那天,荣芝也不再是个独立的存在而是被人们拥簇在中间。

王大姑很满意,因为她家院子里的一棵树评估了足足1000块钱,堪称最贵的一棵树;李大龙家就连房后一道破败的围墙也算了钱;郭青文家看到别人家都有树,他也匆匆忙忙地种了几颗,也算了钱。除此之外,每家的平米数与他们自己的估量只多不少。用王大姑的话说,多亏了荣芝!是她,帮他们争取到了最多。

事实上,荣芝连提都没有跟王主任提过,她只是算准了他们不敢直接去问王主任。而她不过是适时地提醒了他们:诸如估量的人来了之后要看着他们;把任何——凡有一点利用价值的东西都要估量,比如一棵树;估量东西年份的时候尽量往新的报等她所能想到的。但她告诉他们的是:这是王主任的意思。

现在,人群里不断有声音说:“荣芝真好!”,“荣芝真漂亮!”他们用一种窃窃私语又刚好使人能听见的音调交流,好确保这些美妙的话语能飘到荣芝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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