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弦》
—沈伊默
中午时候,火一样的太阳,没法去遮拦,让他直晒着长街上。静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树。
谁家破大门里,半院子绿茸茸细草,都浮着闪闪的金光。旁边有一段低低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双手抱着头,他不声不响。
三弦琴
-北海
不变的夜,不变的琴还有那不变的人,唯一改变的是一颗永远都不能沉静下来的心。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他却能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只井底之蛙。四面高筑的墙阻挡了了曾经携带着禾木香的微风,也阻挡了那远方悦耳的蝉鸣,留下的只有躁热和烦闷。在这寂寥无人的夏夜,他依旧像往常一样端坐在自家庭院的老槐树下。他不知道这棵老槐村有多大年岁了,记忆中它就一直矗立在那里。脑海里这棵老槐树就是一根标杆,以它为准他便可以将小院里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物仵记在心中。他与它的感情甚至要与母亲的还要深。因为他从五岁开始就再也没有感受到母亲的存在。从那以后他更多的时间就是待在这棵老槐树下。每天他抚摸着这棵老槐树。在它周围转圈徘徊。他似乎能感受到树干里汁液的流动和头顶树叶的生长。他陪着树,树陪着它,他们一同成长。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再也跟不上树生长的速度。长满老茧的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皴裂的手指抓挠着参差的的裂纹。虽然都老了,可是老槐树却都显得老当益壮,而自己则是老气横秋。伛偻的身型抱不住了自己曾经的老朋友。直挺挺的老槐树依然立在那里。阴郁繁茂的枝叶如华盖般笼罩了几乎半个庭院,而另有一侧任凭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习惯黑暗的他则更喜欢有老槐树的护佑。如今的自已尤如禁锢在这庭院中的囚犯。他隐约能感到头顶那一点时隐时现的光斑。而陪伴他的那棵老槐树却能冲破束缚,直面那浩瀚的星空,眺望那远处的灯红酒绿,聆听那楼宇间的天籁之音。
蚊蚋嗡嘤,他却稳当地端坐在槐树下。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坚忍,而是他的心已经死了,朽木一样的身体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痛痒。但他没有忘记自己心爱的三弦琴,小铙,以及绑在腿上的摔板。在家有老槐树陪伴,在外则是与它们形影不离。它们就是他的命根子,是他一生的精神支柱。如果说老槐树像在家守护自己的娘亲,这三样宝就如同父亲一样陪着他走南闯北。一生没有感受过父爱与母爱的他,在师傅去世后只能与他们相伴。
三弦琴被他抱在怀中,也不知是他倚着琴还是琴靠着他。左手在琴颈上摸索,少了年轻时的眩目的指法,现在更像是无声的颤抖和哆嗦。右手拔弄着琴弦,也只是在上下僵硬地摆动。再也不能同时拿起木棒去敲击安放在木椅左扶手上那已经锈迹斑斑的小铙。而小铙依然用仅有的光滑皮肤去反射那悠悠千年的月光。已经显得斑白的红绫再也绑不住那几块几乎布满裂痕的木板。随着腿的颤动,穿着老布鞋的脚再次欢快地跳跃起来,与那厚实的土地若即若离。当它即将离开土地的时候又迅速用全身去拥抱它。如此循环往复,却从不厌倦。绑在腿上松垮垮的摔板也跟着碰撞起来,更多的是杂乱与低沉,不似从前那般清脆而又有节拍。骨片做的琴头已经成了黄褐色,三根弦轴也不知道能否转动。这让原本就声音干涩的三弦更显得低沉。
“逐日奔忙只为饥呀,才得有食又思衣哪。置下绫罗身上穿哎,抬头又嫌房屋低。盖下高楼并大厦,床前却少美貌妻呀……。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门前无马骑哪。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人,家人招下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哎……。”嘶开嗓子,他又和着琴声唱起了这首不知说唱了多少遍的民歌。“一做做到知县位,又说官小势位卑。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又思想到登基。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来下棋哎,吚呀哎……。”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唱不下去了,老眼已经浸满泪水,却强忍着没让它流下来。胸中一口闷气憋在心中忽上忽下也不知道把它放在哪里。原本应该眉飞色舞,前仰后合的表演,现在却因为没有观众而显得沉重而悲凉。忽扇着翅膀的飞蛾好像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变化,依旧在他周围上下翻飞。
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的小徒弟今天晚上又来看他,像以前一样他来带了一大堆礼品。不过他这次没有带很多吃得,因为每次来他都看见自己上次带的东西总是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习惯粗茶淡饭的师傅对于他送什么从不关心。每次有人来拜访总是会把这些东西送给客人,剩下的也任凭它们过期发霉。这次小徒弟带来了一条中华,和一瓶二十年的老白汾。很长时间不跟在师傅身边,他似手忘记了师傅为了保护嗓子从不抽烟。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请人吃饭,喝酒,甚至找女人。
两人又一次不欢而散,师傅也没有留小徒弟在家吃饭。小徒弟只好失望地默默走出这个自己曾经待了几十年的小院。师傅又一次拒绝了他请求。在走出院门后小徒弟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破旧的小院。几根矮木桩围成的篱笆墙让他一眼就看遍了小院里的一切。一条由青砖铺成的小路由大门直抵屋檐下。每一快青砖都已经被不知多少场雨水的冲刷而失去棱角。原本与小院处于同一水平线的青砖小路如今却很明显地显出地面几十厘米,它周围的泥土被渐渐冲刷掉。残破的小路现在就像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那枝节分明却再也挺不起来的脊梁。看着这条小路,他想起师傅每次去演出都会用一根竹杆敲着青砖小路一走出大门,而自己背着行李跟在后面。每次他总会说:“这路越来越不平了,是该修修了。”可是每次回来却总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就过样小路越来越不平,坑坑洼洼,甚至有些地方连青砖也看不到了。青砖小路已经不直了,师傅却依然那样固执,不舍得离开小路。好像他只有踏着这条小路走出这个小院,他才觉得安稳,唱得时候才有底气。小徒弟叹息一声遥着头转身无奈地离开了。眼看着邻人家都是红墙高筑,洋楼林立,每天不知道在里面上演多少欢歌艳舞.。而师傅却守着他那几间破旧的土坯房。一根根发黑的椽子像一排魔鬼的爪子,摄人心魄,被冲刷得沟壑纵横的土坯墙上不知何年何月的麦秸清晰可见,杂乱无章地排列在墙上。
这位昔日三皇会的元老级人物,现在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在老槐树下吟唱那古老的歌谣。曾经辉煌的日子逐渐黯淡下来,数不清的锦旗上已经铺了一层厚厚的一灰尘。两年前自己最看重的小个徒弟也离开了自己。在业内他以其独立特行的性格而闻名,以他为代表的北会始终遵循代代传承下来的古老传统。而与之相反的南会却在改革开放后,响应国家号召,求新求异,积极进行改革创新,招收徒弟不再限于盲人和男人。说唱也不再限于原有曲目,而是不断改编一些符合大众口味,有时代特色的曲目。更多的时侯他们不再走街串巷,挨个村子地卖艺献唱,而是花更多的时间去排练包装去参加各种比赛,顺便接一些公司企业和政府的演出邀请。
南会如今办得可谓是风声水起,会员个个都是喜笑颜开。会里为会员盖了新式公寓,各种电器一应俱全。每次外出演出都是专车接送,再也不用像之前那样一群人排着队跋山涉水,用两只脚去丈量这黄土原。既安全又方便,不用再担心刮风下雨与沟壑纵横。他们中一些人甚至娶了亲。对于一个瞎子里说他或许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他们以为一生跟随师傅师兄背井离乡卖唱是自己的宿命。可是现在一一切都变了。命运女神似乎再一次眷顾了他们,不过这次是带给他们好运。他们中大多数人要么是先天失明,要么是后天失明,被父母送进三皇会跟着盲人师傅学说唱艺术。在那个不是每个人都能解决温饱的年代,这个职业对他们来说是再好不过的谋生手段。但一切并不是轻易就可以得到的,原本是文盲再加上双目失明学习起来注定是困难重重,弹三弦师傅要手把手教。说唱要一句一句地重复并死死地牢记在心。即使不能理解,曲调也不能出错。如此艰苦的训练,不仅需要极强的记忆力还需要有耐心和毅力。能坚持下来学习三四年才可以出师,但只要老师傅仍活着,徒弟就另立门户将被视为大不敬。这在整个三皇会已成为一条彼此心照不宣的准则。
自从师傅去世后整个北会就实际由他负责。北会招收徒弟是极其严格的,而对徒弟的训练也是严苛而不讲情面。任凭那些可怜的父母苦苦唉求收下自己的儿子,北会的师傅也从不讲情面。出于这种原因,北会始终没有南会那边人丁兴旺。渐渐地那些走头无路的父母也不再选择去北会那边碰灰。而他相较于师傅则更是严格,从不马虎。只有一次他破例了,那就是他答应收下明眼的小徒弟。或许他是认为自己老了而又很久没收徒弟,或许他是被小徒弟的勇气折服,被他对三弦书浓厚的兴趣和极高的天赋所感化。为此他之前的几个徒弟都感到不平,与师傅生了很长一段时间闷气,不再专心练唱。
小徒弟也不是傻子,他能感受到师兄们与他说话时嘴里带着的火药味。师兄们总是嘲讽他说:“我们干这行是没有办法,你个明眼人没事来这里受这苦干嘛。”每次他都是一笑而过。作为会里唯一的明眼人,师傅一下交给了他很多工作。尽管很累,他都任劳任怨,为了讨好师傅和师兄们。他力求把每件事都办得干净利落。同时他刻苦学习,虚心向师兄们请教。的确他获得了师傅的青睐,却一直没能改变师兄们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
自幼小徒弟就喜欢听盲人宣传队说唱三弦书。像《清列传》这些大部头书不是几天就能说完的,于是他就经常逃课到十里八村去听,几乎场场不落。宣传队到哪他就到哪。有时一日无餐,露宿荒野,他仍然对它充满无限的向往。在当时封闭的村庄里,连听广播都是一件新奇的事。而三弦书则是他们唯一的娱乐方式。即使同一个曲目,小徒弟再一次听依然是饶有兴味。一首《光棍苦》可以让他泪流满目,一首《缸神曲》又让他喜笑颜开。而每次老师傅一首《亲圪蛋下河洗衣裳》总是唱得他面红耳赤,全身发热,以至于没法认真听下去。那时的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直到他离开师傅,放下三弦琴第一次与一个女人真正交合在一起后。他一下字全明白了。他记起当时自己羞涩的表情在心里都忍不住想笑。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种满足感和乐趣。这是说三弦书不能带给他的。从那以后,三弦书彻底从他的世界中消失。
小徒弟深得师傅宠爱,师傅几乎将他全部的精力都投在小徒弟身上。每次演出师傅更多地选择与小徒弟对唱,而其它师兄只能屈居在后面伴奏。由于小徒弟不是盲人,因此他学起来速度很快,他用两年的时间就达到了师兄们四五年才能达到的程度。渐渐地师傅也退居幕后,让他担任主唱,同时会里的大小事也交由他负责。几个师兄虽然眼瞎,心里却像明镜似地。他们看得出师傅的意图,但他们不服气,也绝不会屈服。终于一位师兄提出来要自立门户,原本他只是想向师傅施压,以为师傅绝不会答应,说不定还会处罚他。可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师傅竟然答应了。
师傅心平气和地地说:“这几年大家都不容易,鞍前马后地跟在我身后,照顾我。现在这光景我也看到了,是大不如前。趁你们还年轻,去外面闯闯未尝不可。我不能都把你们都拴在我这棵老树上。你们有谁还想走的就和你师兄一起,搭伙做个伴。”话刚说完,众徒弟便都跪在地上拜谢师恩,个个都泪流满面。
既然话已经说了就难再收回。师父让小徒弟铺开纸写下:“一不可扰行乱利,二不要行恨行人。三不可错行纰路,四不可仗瞽行凶,五不可私传流星,六不可盗物藏身,七不可爱财见小,八不可背师忘情,九不可不走正路,十不可无浅无深。”又说:“这几句话想必你们都还记得,今后你们不管去了哪里,这规矩是不能忘的。除非有一天放下那把三弦琴,说一天书就要守一天规矩。当你们不做这个后,我自然也就不是你师傅,你们也就不用来见我了。”“都记下了没?”众徒弟纷纷点头。第二天早上那个师兄带着几个师兄弟就悄悄地走了,他们没有去打扰师傅。小徒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几个月后他从别人那里打听到邻县一个叫“新成会”的盲人曲艺团成立,也像他们一样说三弦书。但他不确信师兄们是否也在那里。
小徒弟又一次失败了,他想劝说师傅来他工作的养生馆给客人说三弦书。他不想让师傅常年冒着风雪,走街串巷地去卖唱。他想给师傅一个安稳的工作。在众多徒弟中他是最后一个离开师傅的。但他也没能经得住外面世界的诱。再加上又值壮年,他最后狠下心辞别了师父去寻找那个自己总觉得缺少的东西。在沿着那条青砖小路走向大门那一刻,他的心就像有无数刀子在钆。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条他去了无数遍的小路在此刻却如此的漫长。每艰难地走一步他的心就更疼一分。当他出院门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痛恨自己的无情。他对师傅现在的状况感到悲痛。
离开师傅后,小徒弟经人介绍来到养生馆工作。恰巧养生馆的老板是南会的元老。虽说南会和北会在过去是明争暗斗,是你放唱罢我登台,每次比拼都要斗个几十回合。但它们都源出于三皇会。看在曾经是同行的份上,他就留在了养生馆。这几年他学了技术考了证书。最近也正式上岗工作了。养生馆的许多盲人按摩师很多从前也都是说三弦书的。现在他们有中的一些有时也会跟南会的艺术团去各地演出,而更多的人则干脆转行做起了专业按摩师。
师傅请不来,说三弦书的任务就落在了他身上。他不明白经理为什么要让他在养生馆说三弦书,更不明白师傅为什么放着这个既轻松而又赚钱的活不干。近年来各新型媒体兴起,去听说三弦书的人越来越少。而学习的人就更少了,南会那边虽说招徒不是很严格。但现在几乎没有人送孩子去学三弦书,相比于那些可以帮助升学的钢琴,吉它,古筝,三弦似乎对他们毫无用处。这几年的光景与北会那边差不了多少。这不为了生活会里长老开起了养生馆,艺人们都转业来馆里工作。但会里长老也不愿三弦书没落,积极组织会里了的人去名地参加曲艺比赛。原本不登大雅之堂的三弦书现在却登上舞台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呈现在人们眼前。
“谁说是桃花红来,谁说是杏花白,瞎瞎地活了这辈子,我可没看出来……父母养育我费心肠呀,兄弟情难忘,梁柱子你就开花,撑起了一间房,下辈子好歹要睁开眼,把恩来报偿……下辈子好歹要睁开眼,来看看这圪梁和沟……”长书他很多已经记不清了,唯有几首曲他还可以哼唱。他情不自禁地唱起了这首曲,他仿佛看到了师傅,看到了与自己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的师兄们。抱着新买的檀木三弦,小徒弟内心却显得十分沉重。他总是感觉这把琴不是那么顺手,不知道是自己用惯了老三弦,还是自己对它生疏。他再也找不至和师傅对唱的自在和喜悦。扶着三弦的手似乎被某种东西束缚住了,每次拨动都显得那样艰难僵硬。
小徒弟再也没有拿起三弦琴,而是专心做他的新工作。他明白自己对说三弦书的那份热爱已渐渐冷却。他再也说不出,唱不出过去那种纯朴而厚重的味道。渐渐地他也理解了师傅的那种固执。他知道师傅就是贪恋这种味道。而这种味道是需要走街串巷,在越来越少的老看客那天真的笑声和激动的喝彩声中去体会。不管多大的舞台,多么豪华的会馆也不可能把它带给师傅。传唱了几百年的歌谣和故事在如今这巨大的水泥森林里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沉寂。唯独师傅一个人还在用自已最后的生命去竭力维护它们的尊严。而师傅的声音小徒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听多久,他的内心有的只是一种种淡淡的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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