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鲤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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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子龙焱修了花逗了鸟,一盘棋自娱自乐地下了半晌。送午饭的侍女怎么还不来。

只好望着屏风边一盆姿态优美的观赏灵草发呆。

欣长的枝叶秀美,点点绿光莹莹,随着水波缓缓摇曳,竟像个孤芳自赏的清爽美人。

谁会知道它后面的结界破了个不易察觉的小孔呢?

龙焱手里盘着两颗狮子头转得顺溜,嘴边噙着笑,活络的脑子里轻车熟路地憋着坏点子。

百年前闲的无聊,偶然发现那盆灵草背后的结界竟然有个薄弱层,稍稍废了心就捅开了。拿掰弯了的银针穿了蟹黄的点心从孔里伸出去,本来也是碰碰运气,谁知黄昏的时候上面竟然了挂了只馋嘴的小红鲤。

那小红鲤受制于人,反倒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便”的傲气样子,一双灵气的眼睛偏又偷偷地瞄一眼龙焱,约是心里估摸着此人的危险性。

龙焱看它流光溢彩的红鳞,仿若日薄西山时天边红霞烂漫,就知它修为不高不低,恰恰到假以时日就可以化作人形的程度。

于是就作了个好,修长的指尖凭空一点,苦苦修炼的红鲤一转眼化作个红衣轻衫的少女。

襟上暗绣莲华层叠,裙角翩飞如莲叶田田,腕上一串皎白珠链,眉间一点殷红朱砂,眉如远山戴,目似水波横,清丽掺杂几分活力。一双眸子亮晶晶地望过来,里面的惊喜不加掩饰。

倒真是是个俊俏的姑娘。

小太子想到此,“噗”一声绽出个笑来,唇红齿白,眼角带笑,更趁得一张俊脸越发招人亲近。

要不然,再穿个银钩子伸出去? 要么就想办法把孔挖大点,这样鲤来去也方便。不过可不能让人发现了。

鲤从花盆后一绕出来就看见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这边,勾着一边的嘴脸笑得有点邪气。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正想呢,人就到了。龙焱眼睛一亮。

只见那条红鲤秀秀气气地游个旋儿,红光尽处,少女婷婷娉娉。一双澄净的眸子亮过千年蚌精壳里藏的那颗夜明珠。

“上次那颗幻形珠可还好使?”

锦衣玉冠的少年眉眼弯弯。

“嗯,挺好。”

鲤拉了凳子坐在对面。目光却落在桌上一盘残棋上,并不看人。

龙焱一见她此番模样,心里便隐隐有几分猜想:

“你上次说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少女的声音闷闷的。

“她是谁,跟你想的不一样吗?”手里一对核桃转得跟脑瓜子一样快。

“我不知道……但是我发现一些别的事。龙焱,每个凡人都会跟他的前世长得一模一样吗?”少女抬头看他,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

“……不一定吧,我倒是曾经听命格星君说过,如果一个凡人有上辈子未完成的执念,他或许会因此变成同前世相同的样子。怎么,你找到那女子的转世了?”

“那一个人一定要和前世的恋人在一起吗?”

“这就更用不着了,你以为月老写姻缘薄前会追溯到每个人的前世?那小老头懒的很,这种琐事都是交给座下童子却做的。”

“鲤,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可是无聊死了。”

龙焱身子微倾,蓝幽幽的眸底亮起两簇小火苗。

“……我告诉你,你可不能笑我。”

少女微鼓着腮帮子,拿眼睛乜斜他。

对面的少年立马坐正了身子,敛了笑意,抿了薄唇,神色严谨得仿佛夫子跟前最勤勉的弟子。

“你知道我要了幻形珠是为了画像吧,然后去找见过画中人的人。”

少年点着头。

“然后……我、我就、喜欢上那个画师了。”少女别扭地转开目光,贝齿轻咬上樱唇。

对面小太子手里的两个核桃没拿稳,咕噜咕噜滚到桌子底下去了。

“但是我发现我要找的人,她和尹画师,好像是前世的恋人。”又沮丧又难过的声音。

小太子惊得好半天没找回自己的声线,却见对面的少女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突然一滴水珠落在膝上的手背上,一滴,一滴,又一滴,终于连成线。 越发地手足无措了。 好半天才绕过去,递了一方帕子。

“前世的恋人不一定是今生的恋人啊,我看你真是想太多了。”

“说了‘好像’吧,说不定他们不是恋人呢。”

“我说你啊,喜欢就不要放弃啊。”

“要不是被关了禁闭,真想去看看那个画师长什么样。”

“不要哭了,脸都花了。”

说着举起绣了幽蓝波浪纹的袖子想去擦少女脸上的泪,举到一半又生生止住了,转身从盘子里捏了一小片蟹黄糕放在少女唇边。

“先让他认识你吧,然后公平竞争啊。”

少女嘴里被喂了一片糕,腮帮子微微鼓起来,嚼了几下终于止了泪,抽噎着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龙焱脸上终于绽出个如释重负的笑。

尹岫发觉自己住着的这条广安街上搬来了一个爱穿红衣的女孩。

本来自己也不是个很敏锐的人,偏偏每次出门都会偶遇她,一来二去就注意到了。

早上在街角的粥铺,刚刚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绿豆粥坐下,一抬头看见一抹靓丽的红在自己的斜对面。

少女手里握着一把瓷白的勺子,一下一下地舀,皓白的腕子上挂一串流光溢彩的蚌珠。

抱着满怀的画纸往回走,红衣的女孩手里拿着一株水仙花擦肩而过,好心地帮自己扶了一把。眉眼弯弯,两只亮晶晶的眸子里都是和暖的善意。

花朝节的夜市,街上点亮的花灯蜿蜒成明明暗暗的长龙,照亮一众花农架子上各式各样的鲜花。红衣的女孩站在放昙花的架子边,兴致勃勃。一转头撞到自己来不及收回的目光,脸上好像闪过一丝慌张,马上又笑开来。

尹岫简直要怀疑她认识自己了。

清晨。

天色蒙昧将明,天边一弯残月还没有褪,余一颗孤星在低垂的天幕上一闪一闪地亮。

九曲的柳巷还笼在一片睡梦的朦胧中,墙角的竹影印在老墙上,微风轻过,摇曳出一片静谧的斑驳。

“吱呀——”巷尾的一扇小门轻轻地开了,粗布荆钗的女子往外看,果然看到脚边石阶上,苔痕尽处,放着一个花纹细致的竹编篮子。

篮中翠绿的莲叶包着白生生的藕还带着湿润的泥土。

女子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抬起那片莲叶,几颗圆润的蚌珠静静躺在篮底,幽幽地闪光。

细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她站起身来,往两头的巷口张望。

悄无声息。只听得到风吹竹叶簌簌响。

女子只好作罢,只转身抱了满怀的藕进门去了。

鲤躲在巷口的转角处抚着胸口,刚刚趴在墙上往里探,差点没躲过女子忽然投来的目光。

上次见她家清贫,分明出众容颜却衣着朴素,同百年前那个锦衣金钗的女子相比,敛了多少绝代芳华。鲤越想越不知味,渐渐生出几分的怜惜来。于是拿篮子装了鲜花、莲藕、蔬果,底下每每放几颗蚌珠。

只是那女子偏偏只收上面的东西,蚌珠却好端端地放在篮底,倒有些买椟还珠的意思了。

少女两弯柳叶眉微蹙,贝齿咬了下唇,一边想一边往回走,面上显出几分纠结。

正想得入神,有人轻拍了一下左肩。

一回头对上龙焱一张放大了俊脸。

小太子一袭水蓝的袍子,衣领袖口用明晃晃的黄线绣了繁复缱绻的卷云纹,头上一顶玉冠正中嵌一颗华光流转的明珠。手中一把扇子摇得欢。明眸皓齿顾盼神飞,世人一眼便知是个豪门大家的小公子。

“龙焱!”

少女惊得睁大了双眼:

“你不是还有三十来年禁闭好关吗?”

“我好心好意出来帮你,你就是这么感谢我的?”

张扬的笑颜垮下来又是一副委屈的样子,绘了惊涛拍岸的扇面遮了半边脸,一双蓝幽幽的眸子却不住地往鲤脸上瞟。

多半是自己偷偷溜出来的。鲤想象一下飞扬跋扈的小太子委委屈屈地变作一只小龙从那小孔里游挤出来的样子,也不点破,生生把笑憋了回去:

“喏,她不肯收我的蚌珠,跟我去首饰铺好了。”

走出几条曲折的柳巷,天光渐亮。

喷薄而出的朝霞染红了穿城而过的九曲水道,微凉的晨风中,流动的红光仿佛搅碎的点点金箔贴在浪尖,农家的女子撑了竹篙缓缓划过,满载一船新鲜水灵的菱角。

踩过青石小桥十七阶,远远传来主街的鼎沸人声让龙焱的扇子摇得越发欢快了。

街角的茶摊才刚刚摆好了歇脚的桌椅,挎着竹筐的婶子就已经在跟叫卖的菜农讨价还价了。龙焱一个劲地张望,一边嘴里还在念叨:

“这里从前住个雕玉器的老师傅,好手艺,我还给过他小孙孙一把糖豆。”

“这个烧饼铺真是开了百年的老字号了,我算是回头客了。”

“我记得这里以前是有一排矮墙的,现在变成客栈了啊。”

“咦,春风得意楼,呵、呵呵。”

“……”

说到最后,龙焱站在首饰铺的台阶上,一把锦扇支着下巴,抬头看首饰铺鎏金的匾额:

“街景倒是变了许多,热闹还是一样的热闹。”

说罢一脚跨进高高的门槛。

柜台后面坐着个中年人昂着头眯眼打呵欠,一低头眼望见龙焱额上透亮的明珠比那外头的日光还亮,赶忙一脸谄媚地从柜台里绕出来招呼。

龙焱从小众星捧月地长大,讨好的脸见过不少,也不言语,收了扇子朝鲤货架前的背影虚虛一指,那掌柜的就善解人意地迎到鲤身边去了。

“小姐可是看上哪支金钗了?”

鲤正盯着眼前一众澄亮的金钗犯难,转头朝掌柜的笑一笑:

“麻烦您帮我挑几款大气点的,家姐端庄,衬她温婉气质。”

“好好好,我这里私藏了几款上好的,定能称您心意。”

掌柜的一边应承,一边从内厢拿出几个上好的漆木描金匣子,一一打开来摆在柜台上,脸上笑出朵花来:

“这都是本店的宝贝,就是宫里的娘娘,也用这同样的款式,一般人我是不拿出来的。您二位一看就不是俗人,这些,您可着挑。”

鲤一眼就相中一支牡丹花形的金步摇,当年晚霞瑰丽,女子发间一支金钗映着霞光,艳丽比那晚霞还要略胜一筹,形状就同这支一样,国花尊贵,仪态万方。

转头寻了龙焱站在玉器那边,指着金步摇远远对他说:

“龙焱你瞧,这支钗,同以前我见过她的那支很像。”

龙焱眼睛看着货架上某处不知在想什么,右手合了扇子在摊开的左手心里一下一下地敲,回过神来看鲤,眼睛里来不及收起的神色一闪而逝。

鲤莫名觉得看懂了一些,好像是……迷茫?还掺了一丝怅然若失的意味。

吩咐掌柜的包起来,鲤好奇地踱到他身边,往他先前看的地方瞅。

架子中央有独特的玉簪,通体碧玉青翠欲滴,簪头却仿佛往碧里面滴了融不开的血红,只在交界处晕开一些,被别出心裁地打磨成浮萍红莲的模样,浮萍清丽,红莲热烈,煞是好看。

女儿家的东西。鲤一个劲朝他脸上瞅,非要瞅出个所以然来。

龙焱被她亮晶晶的眸子瞅得不自在,自己就招了:

“我刚刚在想,你戴这支簪子应该很好看。”

说罢就见少女笑眯眯地凑到他跟前,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我这样不好看吗?”

唇红齿白,芙蓉如面柳如眉。目如星辰,正像是九天银河落在眼底。

“……好看、好看。”

小太子不知所以地摸了摸鼻头,心里又被刚刚那种奇怪的感觉撞了一下。

十一

于是天蒙蒙亮的时候,悠长的柳巷,蹲墙角的人变成了两个。

龙焱站在少女身边,望着天边残月,心想自从掺了这一脚,天不亮就躲着伺候的侍从钻“鱼洞”,露水正浓就躲在这斑驳的老墙后面偷窥,贵为龙子的矜贵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偏偏自己不来就放不下心,也不知道总是隐隐约约地忧心什么。

少女还扒着墙角往里望,龙焱暗自叹口气,手里捏个诀,拉着鲤跨了出去。

少女看得认真,猝不及防被拉出来,身前没了遮蔽,慌神地要退回去,却见龙焱握着自己的手上笼着一层幽幽的白光,这才松了口气:

“你隐身前就不能打声招呼么,吓我一跳。”

“既然想看她的反应,那就到近处去。”

说着仗着二人隐了身,大步走到那扇乌漆漆的木门前去。

此时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女子泛着月华光的眸子近在咫尺,鲤顿了脚步,一瞬间连呼吸也轻了,耳边只剩自己砰砰的心跳夹杂着风吹竹叶的声响。

屏息瞅着蹲身去抱莲藕的女子乌黑的发顶,鲤想着她马上就要看到篮底的金步摇,禁不住一腔思绪七上八下。

女子起先愕然,微蹙了眉望着不该躺在青苔石阶上的奢侈品,半天轻轻叹了口气,嘴角边绽出个无可奈何的笑来。

鲤看着那如同大雪初霁的轻浅笑意,一颗心才稍稍回落,又听得耳边女子低喃一声“谢谢”,不自觉弯了嘴角,下意识晃了晃龙焱握着自己的手臂。

龙焱的手臂却是僵的。

平素一张俊脸总是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如今却尽数敛去。

龙焱锁着眉看女子收了金步摇进门去,一言不发,神色莫辨。

随着木门关上的一声轻响,四周又安静下来。

“龙焱?”

鲤小心地去看小太子的神色。

龙焱转过来看她,眼角竟有些发红。拉着她一路急行到拐角:

“鲤,你那天说前世的恋人,是她和那个画师吗?”

“鲤,你听我说,这件事,你不许再参与进去了。”

“他们两个,不是俗世之人,不受月老管的。”

“是天配的姻缘。”

十二

此事又扯到几百年前的一场闹剧。

醴河龙宫里锦衣玉食的小太子,整日见惯娇艳蚌姬、虾兵蟹将,听闻人间纷扰,着实是个新鲜的好去处,终于得了空子,趁着父皇母后赴天庭蟠桃盛会的当口儿溜了出去。

谁知人间正值战乱,走走停停、吃喝玩乐不多时日,战火便一路烧到途经之处。龙焱少年心性,只觉得没有玩够便要回去,垂头丧气地坐在马车里往回走。

走到半路车队却停滞不前了。龙焱本就烦躁,掀了帘子往外看,原来是一个驾马一路狂奔的副将,赶得急冲撞了前面的车队,惊了一个侍从的马,摔折了侍从的一只胳膊。

龙焱又是个护短的主儿,一看那蟹将化的侍从惨兮兮的模样,以后那只钳子怕是不能用了,当即阴了脸,劣根性就上来了:

你不是急着赶路吗?偏偏叫你南辕北辙。

施了个法,叫那副将坚信不疑地认为自己走反了方向,一路又朝来的地方去了。

谁知一去就误了大事。

龙焱一回去就是“三堂会审”的架势。

老龙王气的七窍生烟胡子都要翘起来,无法无天的小太子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原来此事竟牵扯到两位九天之上的仙人。司战的弋阳仙君与掌管花事的浅钥仙子相互钦慕,私定了终身。玉帝知道后龙颜大怒,罚他们坠入人间,做够七七四十九世的凡胎眷侣才能重回天庭。

本就剩最后一世,弋阳是文武双全的将军,浅钥恰恰投胎为末代的公主,遵了父母之命嫁入将军府。从陌生到情愫暗生,没有来得及互通心意,将军便已征战沙场。

个人能力终抵不过大势所向,将军在拼死一战前委派副将向千里外的妻子送信:

若有幸生还,便相聚于十里长亭。将军府不安全,务必南迁。

老龙王说到此处,又气的把手里的戒尺举了老高,龙焱闭着眼睛哆嗦了半天,这重重的一下都没落下来。只听得老龙王“哐当”一声摔了戒尺,骂一声: “小畜生!你这一出又要耽搁人家多少世!”

龙焱就安安分分地被关了几百年的禁闭。

后来的事,龙焱不说,鲤也知道了。

将军可怜的娇妻死守着府邸等着下落不明的夫君,直到战火蔓延到门庭,直到鲜血溅上白刃……

少女亮晶晶的眸里含了水光,手在袖里摸索了一会儿,摊开的掌心里多了一颗晶莹剔透的幻形珠。

“龙焱,我听你的,我不会参与了,我只在一旁看着。”

“你不是喜欢……”

“他们这样的感情,谁不动容呢?”

眼里分明积了水,鲤却是笑着的:

“况且,你也知道,妖的喜欢,做不得真的。”

“你放心,我没有事。”

“这颗幻形珠我也用不上了,还给你罢。”

“我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少女还是笑着,化作一尾红鲤,顺着波纹游走了。

游得那样轻盈,却分明是很伤心的样子。

龙焱有些后悔了。

十三

好像日子过着过着又回到了从前。

鲤依旧方塘里动静倏忽的一尾红鲤,尹岫依旧是守着一方画纸便遗忘了光阴的年轻画师。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鲤眼睛闭上,再睁开的时候有一滴泪晕散在荡漾的清波里再寻不见。 年轻画师干净的侧颜映在眼眸深处,心里泛起的情绪终于不再是隐晦微小的甜蜜,掺了丝丝的痛,密密麻麻地刺在心上。

初见时的错愕,似曾相识的怀疑,不甚相似的肖像,原来只是因为那人心中有隔世也不能相忘的容颜。

九天之上的仙侣一世世辗转于俗世的滚滚红尘,饮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彼岸花丛中缔结的誓言,却是刻在骨子里,写在魂魄上的,便是地府深处无爱无欲的冥主也无法抹去。

这一世,他们还未相遇,总会相遇。

鲤不知更为谁难过,为他们,还是为自己。

只是私心,这样的宁静日子,可不可以,过得慢一点。

再后来方塘里的荷花谢了,枯萎了的残荷伶仃地立着,几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后终于销声匿迹。热热闹闹的爬山虎也静默了,再听不见风吹叶子的声音,渐渐露出斑驳的老墙。

秋日总是有办法让人为它心生寂寥。

龙焱来过几次,尹岫不在的时候。

小太子默默地站在方塘边看鲤,一贯张扬的眉眼是皱起来的,扇子也不摇了,核桃也不转了,半天对着鲤叹口气,却也说不出什么话。

鲤没了幻形珠,在这浅浅方塘里自然也化不出人形,心里谢他记挂着自己。只是想,过了这段,就去找他。

这段有多久呢?

也没有多久了。只待他们在这世相遇,自己护他们到尘埃落定心意相通的时候,就可以离开了。

只是鲤没有想到,变数向来叫人无措。

十四

立冬之后的风一日冷似一日,只待酝酿着的第一场雪落下来。

王朝面临的境况也像这越来越荒芜的寒冬一样萧条肃杀。

前线送来的不再是让人欢欣鼓舞的捷报,军队节节败退的不争事实一时间让整个小城人心惶惶。

“你们听说了吗,前线的陈家军又输了,这回连岭城也守不住了。”

“这战火眼见就要烧到咱们这里来了,可怎么办才好?”

“我说啊,等过了这个冬天,就往南投奔亲戚去,这里怕是待不住了。”

“比不得你家,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拖家带口的,就算是走也有走不动啊。”

“诶,偏生是这样的世道……”

早市的菜农笼着袖子缩着脖子在墙角挡风处寒暄,说几句话题便不免转到令人忧心忡忡的局势上。

鲤沉在穿城而过的溪底默默地听。

人间的江山,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权力的游戏,总得叫有野心的人反反复复地折腾几回。

妖本是司空见惯了的,便是亲眼旁观了一个王朝的颠覆,便是见证了黎民百姓的颠沛流离,心里也激不起波澜。旁观者而已。

只是,这次,鲤像一个正真的当局者一样忍不住担心。

纵是仙骨转世的凡人胎,局势面前,终也只会剩下身不由己。

十五

春风又绿十里柳堤,却吹不走人心头寒风肃杀。

小城里有人架着车,拉着不多的家什,强忍着眼眶的湿意,锁好家门,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有人来劝尹岫离开,站在院子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末了画师侧头看着身旁半亩方塘,俊郎的侧脸染上和煦暖意:

“我就是舍不得走,这方塘,这红鲤。”

生生把对方的大道理堵了回去,拍着大腿叹着气走了。

鲤躲在石缝里,蓦然听到这一句,心中涌上巨大的酸涩的欣喜,身子微微地抖,一时竟难自持。

只觉得担惊受怕这么些时日,仅此一句,足矣。

海棠又开了,红红火火的一大片,只是无人来赏。连绵的战火燎原般地烧过来,疲于奔命的人们便是看见这热烈的红,也只是会想到一些不好的东西,比如,热血抛撒疆场,长枪上红缨血锈……皱着眉别过脸去,心里暗骂“晦气”。

鲤从未见过这年年张扬的海棠,开得如此寂寥。

小荷才露尖角的时候,空了一半的小城已经被远在庙堂之上的当权者放弃了。敌军没有废力就攻破了城门。

留守的人家紧紧地闭着门,人心惶惶,隔绝了外界的高墙内,连说话都是压低了的。

尹岫还是坐在院里绘鲤,只是脸上带了些许的愁容。

谨慎些的话,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

鲤倒是越来越沉不住气。画师脸上隐晦的愁,渐渐空了却填不起来的放宣纸颜料的竹篓,外头烧伤抢夺的匪事,供不应求的食物……

快走啊,离开,离这乱世远远的。

鲤再差了一点点突破,就能化出人形来亲自告诉尹岫了。

最早那批莲花吐芳的那日凌晨,终于出了事。

巷子里失火了。不知是什么缘故,八九不离十也与日益猖獗的匪患有关。

这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又发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算有人醒了,只要不殃及自己,没了人的空房子烧也就烧了。

起了一点东风,谁又会料到这火星一路就引到了老宅。

鲤从睡梦里惊醒。梦里还是百年前残阳泣血的傍晚,水蓝锦衣的女子倒在血泊里,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恍然间又变成粗布荆钗的样子,不变的是眼里翻滚的情绪明亮炽热,仿佛要将鲤胸腔里涨的满满的情绪点燃殆尽。

这一次,那双复杂得总是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的眸子,清晰得好似近在眼前。

睁眼的时候天边一片赤红,鲤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对着梦里的红霞。反应过来竟然是闪烁的火光,心脏几乎跳停。

老宅修建的骨干都是结实的木梁,不过须臾,尹岫住着的屋子的雕花木门,被贪婪的火舌一寸寸地舔舐。

不曾出来的屋主生死未卜。

锦鲤在方塘里疯狂地跳跃翻腾。

尹岫,尹岫。

鲤的泪不住地涌出来,模糊的眼底都是赤红。道行甚微的小妖精,连人形都化不出,连这片方塘都跃不出,渺小的身子发狠地拍在水面上石头上,“啪啪”作响,水里漂起破碎的鳞片,也叫不醒昏迷在睡梦中的人。

青年逆光而立的欣长身影,专注画画时微微抖动的长睫,待人接物嘴角上扬带着的和善,画不出称心肖像时歉意抿起的薄唇,倒映着满天繁星的眸子……鲤满身伤痕,心里从未如此凄切绝望。

原来在海棠灼灼的时候遇见你,到如今已经有一个年头。

知道你有拼尽百世轮回也要遇见的人,还是私心祈求了这段偷来的时光。

如果可以的话,愿意用生命来守护这段过往的岁月。

这样诚挚的心情,这样热切的感情,我见过的。

追溯到漫长光阴的那头, 费心追寻的谜底,那双永远也无法忘记的眼眸。

原来,我已经懂了。

强烈的热流冲上心头,冲刷鲤的四肢百骸,尖锐的疼痛让鲤一阵眩晕。

再睁眼,红衣的少女立于水面之上,襟上暗绣莲华层叠,裙角翩飞如莲叶田田,眉间一点殷红朱砂,浸湿了的一双美目,眼眶是红的,映着漫天火光,却透着一股子执拗的决绝。

……

十六

黑暗中有一滴水落在他紧闭的眼帘上,紧接着,又是一滴落在他脸上。一滴,一滴,又一滴,密集起来,冰冰凉凉的,打在脸上有清晰的感觉。

哪来的水,他觉得奇怪。该醒了。

眼皮却有千斤重,沉沉地压着,使不上劲。

又挣扎了半天,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不停落在脸上的水。然后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唤他醒来,身体被轻轻地晃动。

尹岫终于睁开了眼。

一个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蹲在他身边,衣着朴素,眉眼却很是端庄好看,担忧地唤他:

“公子你终于醒了,还好吗?”

请他画像的女子,却一副并不认识他的样子。

不,不是,眼睛不一样。

注视着自己的这双眸子,沉静平和,一切思绪都掩在眼底,像月光下的潭水。

而那位姑娘的眼睛,灵动活泼,像星子闪烁。

世上竟有长得这样相像的人。

一瞬间脑子里闪过这样的想法。这时才发现自己躺在冷硬的石板上,躺了很久的样子,衣角沾了泥泞。

昨晚……怎么、回事?

纷乱的画面一下子涌进脑海。噬人的火海,砸落的木梁,叫人喘不过气的浓烟,有一双手拉扯着神志不清的自己,襟上层叠绽放的红莲……最后定格在自己被推离火海的那一刹那,回头看见不甚清晰的身影被熊熊燃烧的倒塌木梁永远隔绝。

青年的脸失了血色,张皇地抬头去望身后不远的地方。

原本是老宅的地方,只剩一片烧得焦黑的断壁残垣。

灰飞烟灭。

十七

五百年后。

这日,醴河龙宫的主人收到一份精致华美的请柬。

是九天之上的喜事,司战的弋阳仙君同掌花事的浅钥仙子喜结连理,比翼双飞。

年轻龙王俊逸的脸上不悲不喜,垂着眼睛,覆下来的睫毛掩盖了一切情绪。像一个真正的领袖一样不动声色。

只是,龙焱纤长的手指紧紧捏着这张薄薄的纸片,指节泛白。

宴会当日。

弋阳仙君废了点时间才在仙宫的假山边找到了中途离席的醴河龙王。

自己跟浅钥当年在人间历劫的时候就住在醴河边的小城里,既在暗中受过老龙王的照顾,又惦念着那座温婉秀气的小城。说起来,跟当年还是小太子的龙焱,总是有些模糊的亲切。

龙焱席间喝了不少酒,与人为善的仙君有些担心,便跟过来看看。

远远看见他一个人安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地盯着假山下边的潺潺流水出神。

看着还是蛮清醒的样子,弋阳松了口气,慢慢踱过去。

叫了好几声,龙焱才转过脸来,眼眶居然是红着的。指着露在石缝外面的一截红鲤尾巴,废了力气还是控制不住似的,声音有些颤:

“这是……”

“……你说她,当年还在人间的时候,救过我一命还照顾过浅钥的鲤妖。魂魄散的太干净,我跟浅钥花了好多年才找全了它七魂六魄。”弋阳的脸上覆上一层薄薄的复杂的情绪:

“原是我们欠她的,便把她养在这里。”

“让我带走她吧,对我来说,她是很重要的人。”

严谨自律的龙王,眸子里灼灼的情绪浓烈地要滴出来。

这样不加掩饰的真情流露。恍惚间,弋阳仿佛看见当年那个顽劣张狂的、从不把条条框框放在眼里的小太子,怒气冲冲地来质问自己的时候,情绪激动到言辞破碎,自己没有听明白多少,那双眼眸深处的恸,却叫人心惊。

鬼神差使地:

“好。”

十八

龙焱独自一人坐在桌旁。屏退了所有的侍从,年轻的龙王卸下了不怒自威的表情,俊逸的脸上显出颓然的脆弱来,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脸愧疚。

“鲤,当年溜出去的事被父皇发现了,派了亲卫队看着,不是我不来找你。”

“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可是你已经不在了……都是我的错。”

“这簪子我一直留着,本来是要送给你的,一不小心就是这么些年。”

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一支独特的玉簪,通体碧玉青翠欲滴,簪头血红,打磨成浮萍红莲的模样,浮萍清丽,红莲热烈。

“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没有关系……”

指尖凭空一点,眼前游弋的红鲤一转眼化作个红衣轻衫的少女。

襟上暗绣莲华层叠,裙角翩飞如莲叶田田,腕上一串皎白珠链,眉间一点殷红朱砂,眉如远山戴,目似水波横。只是乌漆的眸子朦朦胧胧地懵懂着,失了焦距一样看了龙焱半晌,忽然绽出个生动的笑来。

龙焱红了眼眶,倾身去握她红衣袖下的两只手,虔诚地,朝圣般的:

“这一次,不会放开了。”

                                                 ——完——

宁武皇仁光九年锦文轩刻本《异闻录》载:

  扶桑画师浅溪,居泰安,喜绘鲤。院前一方荷塘,锦鲤游曳,溪常与嬉戏。

  其时正武德之乱,藩镇割据,战事频仍,魑魅魍魉,肆逆于道。兵戈逼泰安,街邻皆逃亡,独溪不舍锦鲤,未去。

  是夜,院室倏火。有人入火护溪,言其本鲤中妖,欲取溪命,却生情愫,遂不忍为之。翌日天明,火势渐歇,人已不见。

  溪始觉如梦,奔塘边,但见池水干涸,莲叶皆枯,塘中鲤亦不知所踪。

  自始至终,未辨眉目,只记襟上层迭莲华,其色魅惑,似血着泪。

  后有青岩居士闻之,叹曰:魑祟动情,必作灰飞。犹蛾之投火耳,非愚,乃命数也。

本文灵感来自古风歌曲  银临/《锦鲤抄》

PS:讲故事的这条路上我是刚刚开始,算起来完完整整的写出来的故事,《上邪》是第一篇,《锦鲤抄》是第二篇,很多不成熟的地方,请各位看客多多包涵。以及如果有人喜欢的话,我真的会幸福地飞起来的~抱抱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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