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还没来的时候,远在严寒的冬天,我坐在那张棕黄色的书桌前听见来自夏夜的虫鸣和白昼的喧嚣。在那个湿漉漉的,滴着水的冬天,我对一切未知的事物抱有明确的,澄澈的幻想。然而如今它到来了。我知道那曾经一切的奢望,都只能成为谵妄。

        它区别于以往夏天。这个滴滴啦啦,一直落雨的夏天最显著的一个特点,便是有无数的蚊虫。无数的叮咬。我站在学校东边的林荫道上,看几近颓圮的长廊,看爬山虎一层一层向上,直至覆盖住宿舍楼的楼顶。我在那里和最好的朋友打电话。我做手舞足蹈的样子,却丝毫没有能够阻挡蚊虫对我的侵扰。在5月的时候,我为手臂上一条白色细疤穿过的蚊子包郑重其事地写下一小段文字。那时候,我在生物课上提笔写道:“5月对我下了蛊。毒虫做成蛊,浸了相思的血。”它听起来像是一个少年人不知来路坎坷颠簸而受缚于此刻那丝丝缕缕的哀愁。然而它更像是一个解不开的咒,冥冥之中便预言了以后。

7.10毕业典礼后在教室

        等到6月过去之后,我在7月迎来高考。考场的座位左面是一堵墙,墙上类似马克思主义这样的标语全部被很长的白纸粗糙地覆盖。于是我看不见任何窗外的景致。或者说,我在我的视线所及之内,我只能看见,那些并不怎样白的纤维。我对自己说,你与这些纸打交道的生涯,也就到此结束啦。

        考场在市区的北边,从前面的窗子往外看,西边是一排一排的未建成的楼房,巨大的橙色的吊车在雄浑的苍凉的天宇里透露着一点点的乏味。而那时我对我的未来尚没有预期。我只是作为一个中学的学生,本本分分地坐在那一张为我安排好的桌子前,去写那几张为我安排好的卷子。现在想来,我的愚昧不足够预知我的未来,它甚至显得有些可笑。

        我并没有天真到以为我的人生掌控在自己的手里。我明白这世上的一切终究是要受缚。然而我渴望的仅仅是狭窄范围内的自由与责任。可这些,终究像是一纸荒唐言。

后来我去南京

        我开始拥有网络的自由。也不过是狭义上的自由。考英语的那天早上,我靠着书桌草草地翻那本厚实的《存在主义心理治疗》。那时我翻到最后一个终极关怀,转而去思考加缪的荒诞哲学。在疫情期间,我对着电脑对着卷子,喝很多的水,在晚间考试,然后沉沉地睡过去。似乎没有体会到严冬的酷寒,也并没有能够及时敏锐地捕捉到春日的到来。作为无数冲刺阶段的高三生之一,我重复着无数相同的动作,却仍旧避无可避地产生了下坠的无力感和漂浮的虚空感。那个时候我读《西西弗神话》,看加缪如何一步步推论人生无意义意识后的生活。彼时我尚不具备任何的自由,伴随的也仅仅是可有可无的渺小责任。囚在天花板与地板之间,睁眼写题,闭眼无梦。我不得不承认,在2月之初我便迎来情绪的爆发,盘腿坐在茶几上,面对脸上写满不可思议的父母,咧嘴痛哭。他们体会到深深的挫败感,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女儿在这样一个吃穿不愁积极温馨的家庭环境里,会成天哭哭啼啼,想东想西。我肿着眼睛说自己走到了人生意义的穷尽之处,不想死,但也没有什么活着的欲望。

        他们一直在失望,这种失望随着我暴露的增多而加深。然而直至今日,我依然没有为冬天的自己寻找到什么自洽的手段,更不用提出走的工具。疫情让我明白的绝非切肤的疼痛,它却折磨我,不是反复搓揉,而仅仅把我囚起来,戴上镣铐,我再也不想有相同的经历。心底的声音告诉大脑,我无比害怕。而此刻的零星半点的回想也足够灼人。我为自己那些消沉的情绪感到羞愧,尤其是面对着我的同龄人。他们看上去单纯而美好,学习也是快乐而知足的。我像是一个异类,一个反面,可这种比方也让我怀疑自己是否在自以为是。

        在春天到来没多久的时候,我终于能够外出,在县政府的草坪上放风筝。也就在那之后,学校里的老师布置一篇作文,让记叙疫情期间自己的日常感受。我写了真情实感,然而他似乎并不喜欢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之外的东西。我依然是那个平平无奇的学生,或者千篇一律的生活,字迹潦草,蓬头垢面。

        而如今夏天的到来,(其实它已经到来很久),我不敢担保我成长了多少。但我明白的是,我确确实实地有了改变。而至于这些改变是否良好,我也无法证明。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心底的满足与冬天是无法相比的。或许这就能代表一些不同,到底是经过了时间,捱过了自以为的千难万难。

在理发店,窗外

        我在脚踝上涂满青草膏,它的香气一点一点侵入梦境。那些蚊虫,仍然肆无忌惮,撞到我的皮肤上就咬出肿包。距离高考结束,已经过去了将近10天,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正毕业。这个夏天与我所想象的不太一样,但到底没有背道而驰。我被蚊虫叮咬,一点一点,终究是解剖了一些方面的自己。我希望自己不是蚊虫捕食,闭眼乱碰。

        我要拥抱夏天,尽管它并不完全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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