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关沿河大街南门洞的民房以“矮破小”闻名。地址显示,癞子家就在这里。
季小君小学有段时间经常放学后不回家,绕到这里来玩。
这条街钻一下,那条路窜一窜,不走寻常路。每到一个新鲜的巷子胡同,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兴奋和新奇。
让季小君更新奇的是在沿河街南门洞那一排排的老旧平房门前总会坐着脸和衣服都脏兮兮的男人、女人。他们的神态大多木纳,嘴歪眼斜,要么流着口水,要么保持傻笑,要么时而大笑,时而大叫。
因为他们都是智力有缺陷的傻子。
季小君经常和李星河、马严互相怂恿,激将对方,向“傻子”扔石块,激惹“傻子”。
一阵哇哇乱叫和身后引来的一阵一阵谩骂声,像是对他们“勇敢”行为的褒奖。兴奋尖叫着作鸟兽散后,下次又卷土重来。
有时在某个昏暗破旧的小屋里会突然冒出一个穿着开裆裤的成年人,露着下体。
家里人为了不让这些幼儿智商的成年人拉到裤子里,索性给他们穿上开裆裤,以备不时之需,实现自理。
据说这些“傻子”,家里大多从外地迁入,因为在娘胎里就遭受到了放射性物质的侵蚀,造成了胎儿大脑发育不良,成年后生活仍旧不能自理。
季小君赶到沿河街南门洞时,李星河和王顿已经到了,正站在街道往南走一个岔路口挂着“王家豆腐”招牌的小店前,捧着一碗豆腐脑吸溜吸溜地喝着。
门口几个盛着豆腐脑的大木桶腾腾地冒着热气,带到街面上浓厚醇正的豆香成了最好的广告。一大早,不大的门店,里里外外挤满了人,站着的,坐着的,热气腾腾,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们大多都是这家老字号的常客。
喝着豆腐脑的李星河和王顿老远看到季小君迎面走了来过来,赶紧招手。
“小君,给你也盛一碗豆腐脑......?”王顿热情地招呼道。
季小君点头示意也来一碗豆腐脑,并问道:“你们要不要来几根油条?”说着准备去对面油条摊买几根油条过来。
“干脆一起到对面油条摊坐着吃吧,一直站着吃不利索。”李星河提议道。
大家表示同意,对卖豆腐脑的老板打了声招呼,“一会儿把碗给您送过来”,端着豆腐脑搬师到了对面。
店里那些吃着油条的顾客,显然也是从对面油条摊买来的,街坊生意有来有往相互帮衬,无形中促成了一种良性经济循环。
大清早,还未到上班时间,街上人不多,除了几家卖早点的开了张,临街的铺面大多都还紧闭着门板。街道还未热闹起来,三个人坐在路边显得很清冷。大家约好一大早过来,目的就是想抢个早,乘人还没出门,在家里就能堵住癞子,以免扑空。
刚起锅的油条被端了上来,三人纷纷脱下手套。季小君和王顿伸手去拿油条,而李星河却伸手拿起一只季小君扔在桌子上的手套,不由分说地套在自己手上。
“新织的?真合适!”李星河把戴着手套的手掌一张一握,像拉皮筋似的。“比我爸拿回来的劳保毛线手套带着舒服多了。”来回翻看手套的样子,就像在百货公司柜台为自己挑选手套一样。
季小君隔着桌子,伸出手,一把把手套从李星河手上拽了下来:“别弄脏了!”然后拿起桌子上的另外一只,一起塞进了上衣口袋,没有看李星河。
李星河看着季小君反常的举动,不怀好意地冲着他“嘿嘿”地乐着,意味深长。
季小君没理会李星河,埋头喝了口豆腐脑,问王顿:“癞子家都有什么人?”
刚才一直在旁边没出声,“咔嚓咔嚓”咬着金黄色油条的王顿,收起看热闹笑脸,说道:
“她好像有个姐。那次我表哥带我骑摩托车玩儿,癞子后来才到,他说刚从他姐家过来。”
“那赖子跟他爸妈住?”李星河也恢复了严肃,加入到了谈话。
“他妈不在了,应该是跟他爸住。他爸好像是给死人化妆换衣服的。”王顿说。
听到后面一句,季小君和李星河都皱了皱眉头,似乎在说“真晦气!”
“要是癞子不认账怎么办?”李星河对找到癞子就能找到二郎神还是信心不足。
“放心大河,今天二郎神一定能安全回家”。季小君安慰李星河道。也是给自己和大家打气。
“只是这么多天没见到二郎神了,你爸没说什么?”
“我一直瞒着我爸说,二郎神被送到乡下一同学家配狗去了”。
“这么说,你爸啥反应?”
“当然挨骂了!他说纯种狼狗咋能随便给人家配的!”
“那这么久了还能瞒得住?”
“我说得多配几次才稳当!”
“你爸能信?”
“信不信都这样了,反正他最近上班忙,也没时间去深究。不过二郎神要是再找不回来就遮不过去了!”
季小君和李星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大人知道,更不会主动求助,至少现在不会。
一是大人只会上课,不会帮忙;二是他们早想断奶了。
吃完早餐,三位少年走进一年四季都是潮湿不堪的巷子里顿感不适。空气中漂浮着刺鼻的气味,那是下水道堵塞后泛出的味道,还夹杂着各种腐烂物散发的恶臭。
长期居住这里的人应该早就对这种气味产生了免疫,习以为常。时间长了,甚至对这种过于熟悉的味道产生了依赖,很奇怪地给人无法理解的舒适感,并深埋记忆。
多年后在异国他乡,站在路边垃圾桶边的季小君,突然闻到了家乡才有的那种熟悉的烂西瓜味,一时间竟然潸然泪下。
杂乱无章的平房又密又挤,电线也如织网般纵横交错在平房区的上空,杂乱无序,与地上乱糟糟的房屋形成呼应,像在对话。
大多数房屋都是建于解放前,土墙平房不占少数。一遇到雨天,大多数房屋经受不起大雨的洗礼,外面大雨,屋里小雨。
排水系统失效,垃圾粪便像获得了通行证似的全都涌上街头,一同涌上街头的还有死猫死狗死耗子,太阳一出来臭气熏天。
这里的居民大多是传辈儿的手艺人。有木匠、铁匠、篾匠,剃头匠,还有做豆腐的、卖咸菜的、箍桶修锅的、修鞋的、杀猪的。
外地人多以卖苦力为生,帮人搬货推车、挑土搬砖的也不占少数。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个体户的兴起,这些曾经低人一等的手艺人却成了最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让人眼红。
在持续搞活经济的大环境下,巷子里一下子冒出来很多新开的美发店。
那天,季小君看到一个通体粉红,装修时髦的美发店,大步迈了进去,擦着额头上的汗告诉理发的姐姐,给自己剪一个四大天王那样的中分。
涂着口红,长着长睫毛,眼睛忽闪的漂亮姐姐没说话,奇怪地看着嘴上刚长出绒毛的季小君,然后又奇怪地开始偷笑,最后偷笑变成大笑。“在这里理发你得再长几年!”漂亮姐姐说道。坐在一旁露着长腿的姐姐也跟着一起大笑起来,笑得季小君头皮发麻,心里发蒙。
在巷子转了半天,李星河首先提出了质疑:“没有走错吧.....”季小君和王顿何尝不是满腹狐疑。
路很熟,但从没记过门牌号。例如,李家编簸箕的对面,做馒头张家的旁边,就容易找到。
而狗尾巷之二4排4号甲,就让曾经熟悉的游乐场又变回了迷宫,三个人不禁犯起了迷糊。
“狗尾巷...狗尾巷...”,几个人在心里默念,眼睛紧盯门牌,认真得像排雷工兵,七拐八绕,终于对上了。
季小君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妈妈带他来买羊肉火烧的那个巷子么。
这条巷子很窄,还透着几分阴森,好几户人家大门旁边横靠着家里还健在的老人为自己准备的“寿房”。从旁边走过,踩在潮湿的地面上身上顿起寒意。还好已有几户人家起床,正往门外的路面泼洗脸水,巷子这才有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癞子住的地方是个小杂院,两扇大门,一扇开着一扇紧闭,癞子家就在其中的“甲”字号 。
“要不我先进去打个招呼,探个路,你们在外面先等着。”王顿说道。
王顿想借着跟癞子半生不熟的几分薄面,去打个招呼,给对方做个心理建设,缓冲一下“仇人”间的尴尬,也摸下对方底细,以作应对。
季小君点头表示赞同,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进去?”。
“要不摔杯为号?”李星河迸出一句,王顿差点乐出来。
“别捣乱!差不多的时候,王顿就出来叫我们。”季小君不由分说。
三个人商量着,又确认了下还有没有什么疏忽的地方,以防万一,突然一个披着件墨绿色的军大衣的中年男人,拿着一个夜壶,走出杂院大门。
“找谁?”看见几个陌生面孔,中年男人扫视着眼前几位少年,随即一扬手,把手里的夜壶往墙边的下水道一泼,溅起一阵浓烈的尿骚气。
披在肩上的大衣眼看要跟着抬起的手臂滑落下来,中年男人用肩膀一抖,用手一拉,大衣有惊无险地又被拉回肩头。这一套动让人想起了出门巡夜的村支书。
“老爷们儿出来倒夜壶?”季小君暗自说道。
随即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中年男人,戴着眼镜,脸型方正,目光有神,看上去像个知识分子。第一个感觉就是根本不像住在这种地方的人。
“叔,您好,我们找门牌甲子号?”季小君道。
“那家人不在。”中年男人说道。
“那您知道人去哪儿了么?”季小君忙追问道,中年男人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院子里。
“不知道。”中年男人语气冰冷,没有回头,没容三位少年再说什么,已经消失在杂院门后。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