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逢雪落时(7)

                                                                           7


  客车沿着陡峭的山路缓慢爬行。一边是迎面而来的山崖,另一边是陡峭的崖坡。盘山林场的名字,就来自这座山上盘绕的公路。

  驾驶客车的,明显是个开车多年的老司机。他降低车速,双手牢牢把住方向盘,只是用目光盯住前方的公路,而不去瞧一旁的深渊。这个方法,是多年前跑这趟公路的司机,总结出来的经验。

  盘上这座山,再一路盘下去,就到了盘山林场。

  其实,二十年前我到了盘山林场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我们“拜把子”的六人中,老三和张大喇叭的关系才是最好的。或者可以说,整个盘山林场中,和张大喇叭能说得来的,就是老三。这一点,当时我们并不知道。现在再回想起来,我想,他们俩儿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神交”。

  我在这个时候想起老三来,是客车正慢腾腾的爬山时,一名年龄略大些的乘客自言自语的嘟囔了一声:“第六拐过去了。”

  这句话猛的唤醒了我的记忆,老三原本已经模糊的面容,一下清晰起来。清晰得一如二十年前,悲怆的喇叭声响起。

  老三是从浙江来的,属于来到大兴安岭第四批上山下乡的知青。在一九七五年以后,很多来到这里的知青,陆陆续续的返城不少,只有少数还留在这里,老三就是其中的一个。

  老三只比老二小了半个月的岁数。

  在我的印象里,老三一向不苟言笑,眼神中总有一丝忧郁的神色。

  老二知道一些他的事情。老二私下里对我说:“老三是个热心人,心肠好。虽然是个外乡人,但比咱们东北人还讲义气。”

  我问:“怎么个讲义气法?”

  老二叹了口气,说当年他原本是可以回到城里的,回城名单上都有他的名字。只是他刚处了一个对象,也是浙江那一带的,但回城的知青名单上却没有他对象的名字。他那对象就找到他哭诉,他一心软,就私自去找管事的,把自己的名单让给了那女的。而自己留了下来。

  “那很好啊!”我说。“这不正显得情意深重。”

  “好个屁!”  老二气愤的说。“那女的刚一回去,就向他提出了分手,和老三他们一起的一个知青好上了。老三气迷糊了心窍,再有返城的机会也不回去了。”

  我也为老三愤愤不平。

  两个人的关系好,并不体现在整日在一起,说不完的话,喝不完的酒。这一点上,在老三和张大喇叭之间,就体现出来。早晨出工时,我们大伙儿看到背着油锯走来的张大喇叭,纷纷笑侃起来他昨夜里的喇叭声。

  “你不能多吹一会啊!”老二喊着。“我这刚听来点感觉,你咋就停了?逗我们玩呢!”

  张大喇叭连忙搭着笑脸说:“昨天太冷,手指头都冻僵了!”

  老三说了一句:“张子期,昨夜的曲子你吹得‘悲而不怨,喜而不扬’,真是好手艺。”

  我听老三这句话,似懂非懂。但张大喇叭却很郑重的看了看老三。我想,他们俩的交情,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开始的。

  老三去找林场里的杨猎户,用两瓶大高粱酒从他手里换来两张兔子皮,又从食堂要来些面碱和盐。每日收工后,就用盐和碱来回的搓弄兔皮,把它变得柔软。我知道,这叫“熟皮”,把僵硬的动物毛皮变得松软。我曾看见杨猎户把黑熊的皮就是这样的一番折腾,变成了一件褥子,躺上去,暖和极了。

  我问他这是要干啥?是不是想要做个毛皮坎肩?

  老三只是笑笑,告诉我们:“等做成你们就知道了。”

  兔子皮搓软后,老三又从老大的床铺下翻出剪子和针线,把兔子皮裁剪一番后,缝合成一个筒装。我打量了半天,也看不出它能有什么用。说它是护膝吧!太长了些,说他是帽子吧!还套不上脑袋。

  老四聪明些,拿过来套进自己的胳膊里,向我们示意着:“瞧见没!就是保暖胳膊肘的。”

  老二不服气。说:“你家就一个胳膊肘哇!另一个呢?”

  老三从老四胳膊上取下套筒,打量一番,又拿出针线缝补一下。确定一切都合适后,说了句:“我给张子期送去。”

  那天的夜晚,外面正飘着雪花。一阵密,一阵疏。

  好奇心让我跟着老三一起去了张大喇叭家。那时我想,老四的判断是对的,张大喇叭曾经说过,他的胳膊肘有寒气病,一冻着就发麻。

  张大喇叭接过老三手中的兔皮套筒,感激的看了看老三。却没有套在胳膊肘上,而是转身取过来他的大喇叭,套了上去。

  直到这一刻,我才看明白老三缝制的兔皮套筒用途;它是用来给张大喇叭冬天吹喇叭时保暖手的。

  张大喇叭拿着套上兔皮套筒的大喇叭,来到屋外,对着清冷的雪夜,吹了起来。他的手指在套筒内灵活转换,毫无滞泄。

  老三站立在他身旁,用脚打着拍子,两人应和着。我站在门口,躲避着外面的风雪。看着两人的身上,渐渐的披上了一层雪衣。

  喇叭声袅袅的停息后,只闻雪落声。两人都没有动,似乎还沉浸在喇叭声中。老三转身拿起一根木棍,在雪上写了一行字。

  张大喇叭看后笑了笑。没有言语。

  告别时,我走到那行字前,用手电照了照,认出已经有些模糊的字迹:风肃秋叶痴,当逢雪落时。

  后来,我翻过很多关于唐诗宋词的书籍,都没有从中看见过这两句诗。我想,肯定是在当时的那种心境下,老三有感而发的两句感慨。

  后来,在我调离盘山林场的时候,我把一些用不上的衣物送给了老五,只有他的体型和我的相似。从中翻出来的一件衬衣,我不知该拿它怎么办?白色的衬衣并不陈旧,扣子上仍然显现着簇新时的光泽。但整件衬衣上,浸染着一种污渍。我曾用水洗过一回,但它很顽固,执意不肯消失,就像某些记忆一样。透过已经淡化的污渍,在我的眼里,依旧是一片鲜红。

  那是老三的血。

  当我背着老三向山林外奔跑的时候,他的脑袋搭在我肩上,随着我的起伏不停的晃动,让我以为他还清醒着。滚烫的血液顺着脖子流进我身体里,火一样的烧灼皮肤。

  我疯了似的跑到山下,把他交给正在装车的老二。老二抱着他坐到车里,催促着司机赶紧向局里赶。我最后看到的,是老三那张苍白伴着殷红血迹的脸庞,紧闭着眼睛。

  ……

  我们回到宿舍后,来到调度室,焦急的等着局里医院传来的消息。场长大老韩摇了一通又一通道电话,终于确定了,老三没有抢救过来。

  老二回来后,对我们说:“其实,在六道拐的时候,老三就没了。当时他睁开了眼,看到了我,我还以为他好过来了,但他马上身体抖了两下,又闭上了眼,我就知道完了。就是到北京的大医院,也是没希望了!”

  那天的夜幕来临时,张大喇叭的喇叭声响了起来。当时我的脑海里很混乱,记不得他究竟吹了几首曲子,只记得悲戚哀伤的曲调,一直环绕在耳边。当哀戚声散去,一阵平和得不敢让人相信的曲调再次响起。很慢,很重。

  我知道,这是他在用喇叭声,为老三送行。

  这种悲戚得让人心碎的曲子,我第一次听到。我承认,那里的每一声低沉,都在心底里划上一道印痕。但在三年后,当我再次听到他吹奏的哀伤时,那不是一刀刀的在心底划上印痕,而是呼啸而来的石头,击碎了心脏。

  老三是被一棵弯弓树,反弹回来,打中了额头。

  我调离的那一天,老二帮我扛着行李,坐车到了林业局里,一直送我到火车站。我在嘱咐他回去时,他迟疑了一下对告诉我,说老三在六拐临终前跟他说了一句话,他是把耳朵贴在老三的嘴边才听清,是“容容”两个字。那是背叛了老三的女朋友的名字。

  “不值得。”老二说。“根本不值得。我就没有告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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