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日出西山水倒流,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儿子陈秉兴和四儿子陈秉喜,自陈老汉去世后,就频繁来往于大哥家中,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提着罐头包包给老母亲献殷勤,弄得陈老太一头雾水,完全不知如何应对。
陈秉喜生的眉清目秀,细皮嫩肉,好似大姑娘一般,他心眼也活泛,面对不知所措的老母亲,一颗削好的大苹果已经放到了陈老太手中。
“阿妈,你吃,这苹果甜的很。”
陈秉喜满脸堆笑,眼睛眯成了月牙形。
陈秉兴看到四弟这个样子,嗤之以鼻,睥睨着说道:“你还磨蹭个啥,到你跳舞的时间了,再不去相好的都要跑了。”
陈秉喜在县上电厂当工人,工厂闲暇常组织舞蹈队演出,模样俊秀的秉喜自然是队里的翘楚,厂里的小姑娘排着队追着他跑,这让秉喜很是得意。
但此刻,秉喜却并不着急跳舞的事,他有更大的事需要办,于是满不在乎地说道:“不急,我陪阿妈再坐一会儿。”
说罢,又摆出一副孝顺的模样偎在陈老太旁边。
陈秉兴却不想再和他打太极,看四弟迟迟没有走的意思,他干脆心一横,直奔主题:“阿妈,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陈老太牙口不好,她慢慢地啃着手中的苹果,听闻二儿子的话,抬起脸到:“跟我商量?啥事?”
秉兴瞥了一眼秉喜,慢慢说道:“就是兰兰,腿不好了,想去...看看病。
“兰丫头的腿咋啦?”陈老太身子前倾,一脸担忧。
“这丫头平时妖的很,大冬天的不穿棉裤,医生说可能是关节炎。”
“这关节炎”,秉喜轻笑一声,“得的真是时候。”
这话的讥讽意味再明显不过,但秉兴却没有多加注意,他之前笑话四弟的谄媚,此刻却也不得不腆下脸来求告:“阿妈,你手头...有没有闲余的钱,我带兰兰省城看病去。”
可怜天下父母心,陈老太闻听孙女病了,哪管得了什么身后事,从炕边门箱里拿出一个花布包袱,层层打开,厚厚一沓半新的钱就铺撒在了炕上。
秉兴和秉喜见状,站起身来欣喜地想去扑抓一把,但终是忍住了,只是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微颤着说道:“阿妈,这钱...这是多少钱哪?”
陈老太正欲回答,一个高大的身影掀开帘子说道:“这是阿大留哈的,一分也不能动。”
陈秉善黑着脸走进屋,按住母亲想要把钱递给二弟的手,用责备的目光紧盯着两个弟弟。
原来,陈老汉一走,陈老太便彻底没了主心骨,老汉在的时候好歹每月有养老金,可他一走,唯一的生活来源也没有了,虽说自己有四个儿子,可养儿防老的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还是老大陈秉善看出了母亲的心事,早在办丧事时,他就把白发苍苍的母亲扶到灵堂的软垫上,抚着她那双粗糙的手柔声说道:“阿妈你别怕,阿大走了还有我嘞,我养你,你不用担心。”
看四下无人,秉善把那六千块钱揣到母亲怀里,低声叮嘱道:“别让人知道你有这六千块钱,自己悄悄存着,谁要也别给。”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老二陈秉兴的大儿子陈敬森正屏住呼吸,悄摸得站在灵堂侧面的小门后,奶奶和大伯的对话他听得真切,但他没有打草惊蛇,而是蹑手蹑脚地从另一边的门外跑出,径直跑回了自己家。
陈老太有六千块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陈秉兴的耳朵里,老二心思深,反复叮嘱家里人不要把这个事透露出去,否则那钱指不定到谁手里,但奈何媳妇李秀英的嘴跟棉裤腰似的,又松又碎,上午听得的消息,下午就跟小叔子陈秉喜说了,于是才有了两大“孝子”轮番照顾母亲的“感人事迹”。
此刻,面对大哥,秉兴仍然面不改色,到嘴的鸭子还能飞了不成,他一字一顿地说:“兰兰腿有病,我才过来找阿妈的,把你还凶的不成。”
“有啥病,昨天跟一帮丫头疯掉着跑了,我看腿好得很。”一旁的秉喜适时地插罢话,转向秉善:“大哥,我看二哥就是看上阿妈的钱了,不能让他全拿走。”
“兰兰是关节炎,腿又没断,咋不能跑了,你就满嘴喷粪,要是我丫头出了啥问题,我看你能不能负这个责。”陈秉兴的心思被赤裸裸地撕开,这使得他格外羞恼,不由得提高了嗓门,举起了双臂,在空中胡乱挥舞一通,借此掩盖他的虚张声势。
“那咋了嘛,还不能说了,你丫头跟我啥关系,咋还轮的上我负责。”秉喜不甘示弱地回嘴道:“再说嘛,谁没有个困难,我还连媳妇没娶哪,我就不该攒钱嘛,你说是不阿妈?”
陈老太早被两个儿子的阵仗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一辈子守着锅灶,早已习惯了听陈老汉的话过活,现在面对如狼似虎的儿子们,她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低声央告两个儿子别再吵闹,怕邻居听见了看笑话。
吵红眼的二人早就顾不得脸皮,陈秉兴窜到四弟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道:“你还攒钱,攒个球,当年阿大把进厂的唯一名额给你,你干了个啥,就知道一天勾引丫头婆娘,一分钱没攒哈,你还好意思说娶媳妇,娶个球。”
这话可是不得了,文文弱弱的秉喜被点到痛处,一拳抡过去,秉兴的嘴角瞬间涌满鲜血,他也毫不含糊地吐出一颗牙,朝着秉喜就扑了上去。
两个人在小小的屋子里扭打成一团,炕桌被掀翻,桌上的茶水撒了一炕,在补丁摞补丁的炕单上留下了一团难看的疤痕。两兄弟像两只撕咬的恶犬,拳脚相向,还像婆娘们一般薅着头发不肯松开,眼看两个人要翻打到炉子跟前,一直极力阻拦的陈老太再也忍不住了,拿起门箱上的一摞碗猛地砸在了地上,用尽全副嗓音大吼一声:“都他娘的给我住手!”
碎裂的瓷片飞溅,在老母亲的额上留下了一道不长但很深的划痕,声音太过响裂,以至于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秉兴还骑在秉喜身上,秉喜死死地咬着哥哥的手臂,哪怕是听到了母亲的吼声他也没松口,秉善则是奋力地怼在二人中间,拼命地想要把两个弟弟拉开。陈老太扶着炕沿,面上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惋惜,她就用那样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儿子们,毫无生气地对秉善说:“你把秉良叫来,分钱!”
老太太一辈子没说过粗鄙的话,但这一天,她破了例,顾不上抚去额上的血,也顾不得院外隔壁邻居探头探脑的好奇,她用尽全身力气爬上炕,泄了气一般地瘫软了下去。
三天后,陈秉喜带着王家大闺女去县里下馆子的消息传遍了全村,那个年代,农村人能去县里最大的饭馆吃饭简直是一种奢侈。一个星期后,陈秉兴家的柜子上多了一个12寸的黑白电视机,全家人喜气洋洋,陈敬兰看着电视上的舞蹈还跟着跳了起来,她本就身姿轻盈,跳起舞来格外耐看。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唯一没有露出笑颜的只有缩在炕角的陈老太,她一遍遍地摩挲着那一块装过钱的花布包袱,眼里噙满了泪水,那泪水顺着脸颊一路向下,滴落在了她起了毛边的粗布袖口上,打出的形状就像一朵小小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