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冬是一个软弱的人,为了证明自己而跟强子做起贩卖孩子的行当。在荒村的一个沉思的夜晚,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的对与错,开始慢慢寻找本心,把骗来的孩子都放回了家。最后,阮冬成全了自己,也给了强子新生。
日照当头,干巴巴的土地裂出好几条缝儿。周围仅剩的草都已成枯黄,还有的经过了风沙,可怜的连根都没有剩下。
这是个穷困潦倒的村子,因为干旱,一些有力气的年轻人举家从这里搬了出去,剩下为数不多的老弱病残的鳏寡孤独只能呆在村子里等死。
毫无人气的村子外围,出现一支零零散散的队伍。那是由两个人领着七个小孩组成的队伍,一人书生面貌,另一人凶神恶煞,还瘸了条腿。队伍里的那些孩子看上去都不大,每人平均就只有两个人的腿部那么高。
临近村子,那队伍里的一个穿着破烂衣物,身形瘦小的男孩。他的嘴唇干裂,两眼无神,只是干瘦的手紧紧地捏着前边一个女孩的衣摆,走路也来回晃动。
噗通——那男孩一下子跪倒在地,女孩发觉后,强行睁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球,跪在地上拼命地摇着男孩,嘴里吚吚呜呜地喊着:“弟弟,弟弟!快醒醒!你不要睡!不要睡!”又转过身去抱住带着他们的两个人的腿,“救救我弟弟,他再不喝水就要死掉了!救救我弟弟……”
女孩的乞求声很是微弱,在二人的耳朵里来回穿梭,其中一个高大强壮身躯的男人,脸上带有一条深红的刀疤。他不耐烦地踢开女孩,粗声道:“不想死就给我闭嘴!”说着,扬起了他那大过女孩脸的手掌。
书生面貌的男人见状,忙拉住他将要盖在女孩脸上的手,道:“强子,别急!你看那边就是个村子了,花了脸就不值钱了。”
强子一听,是这么个理儿。仗着自己那张令人可怖的脸死死地瞪了眼倒在地上的女孩,又冲其他孩子重重哼气,吓得其他孩子大气都不敢出,只会干瞪着含着惧怕的眼神看着二人。
这两个人正是到各处坑蒙拐骗孩子的人贩子,骗来的孩子都是因为贪心才遭的祸。一个叫阮冬,人精瘦精瘦的,披着一身类似书生的袍子,看起来人模人样的,背地里干得这种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儿。另一个叫强子,长得五大三粗,脸上留下的疤是因为偷了别家的两个馒头,被别家主人按在地上打,被刀子错手划到所致。就这次,不仅断了条腿还花了张脸。
阮冬和强子进了村子,四处探探找了间空了很久的破房子。阮冬留在房子里看孩子,强子就出去找人家。
女孩跟着两人已经走了很远的路,终于能够在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休息一会儿。她和弟弟靠在墙根,脚上穿着的本来是崭新的粉色小鞋,经路途后破了个大洞,颜色变得又灰又土,样子又破又旧。从洞里露出的脚指头已经擦破了血,脚底的血包破了又愈合,样貌不堪。不只是她一人这样,同行的孩子都和她一个样子,只不过都惧怕阮冬和强子两个人,啥声都不敢吭。
“能不能给口水给我弟弟喝?他要撑不过来了……”女孩看着怀里弟弟的气息越来越弱,白如纸张的脸,骨头都往外突。
阮冬是个软性子的人,看着气若游丝的男孩,心里拼命地摇头。他身上带着的布袋里,那个硕大的水壶,其实里面只剩下一小口。阮冬还要和强子靠这点水活下去呢。
“那就一点点。”阮冬应允了女孩的请求,从壶里倒出那么一小口水,女孩急忙拿出一双手死死地并起来,眼睛死死的盯着壶口,连一口气都不敢喘,生怕那口救命的水因为她的不谨慎而从手缝间流走。
女孩很宝贝那点水,一接到水就慢慢地朝弟弟的方向移动,止于弟弟干裂的嘴唇上,挪开小小口把水灌了进去。一滴都没敢掉出来。
男孩眉头皱起来,把水拼命给咽了进去,饶有回味地砸吧嘴。
“谢谢!谢谢!谢谢!”女孩突然跪在阮冬的面前,脑袋用力地叩在地上,连眼睛里挤出的泪水也滴在干巴巴的地上。
阮冬看着女孩向他叩首,湿而复干的泥地留下女孩的泪印子。他的脸上浮现复杂的表情,微微地低下头,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女孩,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生人气息微弱的村子里,除了那些走不动腿的老人和已经没有气息过世已久的老人的尸骨,其他什么都没有。
天已经变暗,周围的气温开始降了下来,破房子里的阮冬和孩子们已经睡着。
“该死!这是个荒村!啥都没有!”
阮冬是被强子吵醒的,他揉了揉发疼的眼睛,半睁着眼看那怒气冲冠的强子,问道:“那些个张嘴烦人的小东西卖给谁去?”
强子一听,马上瞪眼道:“你问我,我问谁?要不是为了不被官府的人抓到,我们用得着带着这些东西跑这么远吗?”强子的精神颓废下来,眼睛望着地面,突然一个激灵,眉眼带笑露出狡黠的目光,“不如,女的卖青楼去,男的卖缺丁的人家,咋样?”
阮冬看了看外边带着几颗星星的夜幕,声音带着倦意,又那么沙哑:“说得倒轻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强子一听,又撇下来一张脸,用手挠了挠头:“算了,明儿再说!我搁外边跑了这么久,今晚你看着,别让他们给跑了!”阮冬点点头,强子看起来是真的累了,刚挨着地面的脑袋就打起了呼噜。
阮冬安安静静地跑外边去了,蹲在门槛那抬头看夜空。漆黑一片的天空,挂着几颗星星,一闪一闪的,离得又那么远。略显孤单。
其实阮冬跟女孩聊了一下午。阮冬跟强子是有明确的分工的,他用钱买来糖葫芦专门骗那些嘴又馋心有贪的小孩,强子就把这些骗来的小孩打晕抗走。每次都做得滴水不漏。阮冬当初为什么会跟强子一起干起这行呢?
阮冬这人读书不中用,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被家里人看得扁扁的,心中郁结,每每只能借酒浇愁。等到喝得没钱了,总得想个法子来挣子儿。又跟强子相识,听强子的教唆,这么一来二往就干起了这行。
阮冬其实也不想这样做的,但强子说了这是替国家除害,把那些又贪心又馋的张嘴祸害给悄悄弄走,就不用等着这些东西长大来祸害国家。阮冬虽然读书不中用,但这个道理还是懂的,只有消灭蛀虫,国家才不会被啃咬。
可经过一下午,阮冬有些动摇了。
那个叩首的女孩叫宏福,气若游丝的男孩叫宏泽。他俩是姐弟,出生在一个屠户家里。爹娘取这名字,就是希望他俩一辈子都有福气有好运。
宏福跟阮冬说,她爹每天都早早起来磨刀,带上新鲜的肉到市集里去卖。她娘呢就在家里忙活,准备一家人的三餐做些其他杂碎的事情。宏福是个懂事的女孩,身为长女有时会偷偷地去帮屠户的忙,但每次被屠户发现后,总以她是个女儿家不好出街抛头露面,也不能老碰这些带血性的生东西,免得祸祸了福气。所以宏福就带着弟弟去临街的学堂,趴在墙角偷偷听先生讲课。
宏泽生性顽皮,不爱好好听课,趁着宏福在听课,偷偷溜开,这才被阮冬骗到,被强子捆着带走。因为宏福正好看见强子带走了宏泽,强子就也把宏福打晕了带走。
宏福说她的美好的家庭就被这么样子给破坏掉了,爹娘一定很伤心,或许连肉也不卖了饭也不做了,天天跑外边打听他们的消息,又在家里望着那一直打开的家门久久都不见他俩的身影。
阮冬想着想着,眼睛竟然不争气地酸了。
阮冬的爹娘嫌弃他但并没有不要他,每天初晨总会早早地起来忙碌,过后叫他过来用饭。好几次阮冬晚上去茅房路过爹娘的房间总是亮着灯,爹在写字,娘在刺绣。
这就是家的感觉吗。阮冬望着夜空的星星,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来的,发着亮堂堂的光,那么引人注意。
阮冬转过头看了看熟睡的强子,决定强子醒后再跟他聊一聊。
星星一直围绕着月亮,这样才让月亮更全面的发起光来,只有星星伴着月亮才不会那么孤独。直到拉起泛白的帷幕,太阳静悄悄地升起。
太阳又回到了空中,气温一下子高了起来。强子本来是想要多睡会儿的,但是被迎面涌来的热浪炙烤,坐起来后满脸都写着不乐意。
“强子,咱折回镇里吧。镇里啥都有,啥都好卖。如果咱再往那头走,这里都已经是这个模样了,那头肯定连村子都没有了。”
阮冬是从外面踏进来的,强子以为他已经探过路了。没几两肉的大脑和愉快地就答应了。一边拉起那帮孩子,一边还在谩骂自己怎么那么不机灵,非要跑这么远来。
宏泽已经没有昨天看起来那么虚弱了,他喝掉了阮冬剩下的那一点点水。阮冬悄悄做的,连强子都不知道。
路至一半,强子眯着眼睛看了看挂在天上的烈阳,又用手挡在眼前看了看前面的路。嘴里喘着粗气,脸上的汗一滴一滴地挂在脸上,还没滴下来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跟在强子身后的孩子们也都顶着太阳,一个一个都摇晃地厉害,却都沉默不说。
“冬,把壶拿来,我渴得不行了。”
阮冬听见强子要水,浑身打了个冷战,强作镇定回答:“哦。”
阮冬拿着空壶的手有点颤,强子接过来空壶,打开壶塞仰头就喝,半滴水都没有进入他的嘴里。强子赶快把壶倒置,是一滴水都没有,他气愤地把壶扔在地上,看着那天上的烈日,又看着地上的壶,狠狠地朝壶跺了好几脚。
“许是这烈日所致。”阮冬配合地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咱赶快赶路,如果这些东西病了,咱可吃了大亏!”
“咱剩下的盘缠还有不?还能歇多会儿?”阮冬看了看身上的布袋,有些遗憾地朝强子摇摇头,“要不是为了这帮崽子,我用得着沦落到这个地步吗?走,给我走!走不到镇里,饭都别想吃!水也别喝了!”强子蛮横地拽着其中一个孩子,赶着他往前走。
阮冬蹲下身子捡起来被强子施虐的壶,重新塞好壶塞装在布袋里,跟在孩子的后面。
午晌起程,现已披星。环绕密林,四周都是黑压压的一片,路上车马少见,人迹难寻。
“强子,这里到了晚上很危险的,咱快找个地方歇一下吧?”阮冬知道来时的这条路,密林四处隐藏着不知名的物种,冒着绿光的眼睛和尖利的牙齿,叫人看见就浑身颤栗。
“歇?”强子大大咧咧地拍掉阮冬伸过来的手,顺便还睥睨一眼,“阮冬,不是我说你,老大个人了还怕?还是不是个男的?”
阮冬没有回话,只是抬眼的一瞬间,那冒着绿光龇牙咧嘴的炸起毛的东西突然蹿出来,吓得他一下子躲在强子的身后,颤颤巍巍的指着,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强,强子,狼,狼!”
强子也吓了一身冷汗,全身绷紧起来,身后的一群孩子好似经历过比这个更恐惧的场面,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一样,张开的口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来——这一头狼,冒着绿光的眼睛充满着贪婪杀欲,它看上去强壮其实早已经贴紧了肚皮,灰白的牙齿被它舔地锃亮。
饿狼发出一声低吼,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其中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手里紧紧攥着强子的一点点衣服,既惧怕又只能依靠。
“滚开!你这头饿狼,别把老子的金子给吞了!”强子从地上摸起一根有了年岁的木头,在饿狼眼前晃来晃去,手心渗出的汗被木头吸走。
饿狼似乎畏惧那根比它脸大的木棍,眨巴了几下眼睛,后腿一抬,往后退了几步。
强子见状,哼了一声,刚想把木棍扔在地上。那饿狼似是有了灵性,一下子冲着强子奔过去,一个闪瞬之间,它的嘴里叼着比它身躯小上一倍的孩子——正是那个躲在强子身后的孩子,孩子的手里还拿着强子衣服的碎布。
孩子终于切身感受到了恐惧的来袭,哭声从嘴里冲出来,哭喊地撕心裂肺。
“呸,你这饿狼!把老子的金子还过来!”强子靠近一步,饿狼退后一步。饿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血盆大口张合间,把孩子的一条胳膊咬下。当场便鲜血四溅,溅红了强子的眼睛。
孩子痛苦地在地上挣扎,一只手不知道该不该碰断口,来回地试探,来回地挣扎,痛到失了声音。强子身后的阮冬苍白着一张脸,下意识地死死护着其他低声叫喊的孩子。
那罪魁祸首的饿狼竟然在一旁啃咬孩子的手臂,不时抬起头来看了看强子,就像在挑衅强子一般。
强子眼睛红了,脸上绞着刀疤显露出愤怒的表情。他紧紧抓着木棍,想也不想地朝饿狼冲过去。饿狼舔了舔爪子,拱起身来,也朝强子冲了过去。强子和饿狼缠在一起,在地上翻滚着,他们的眼睛里都冒着火。强子用木棍用力的打饿狼,却因为太长而不好发力,被饿狼一掌拍在地上,染着鲜血的尖牙快要抵在强子的脖子上。强子心里一狠,眼睛一闭,奋力握紧的拳头凿在饿狼的脑壳上。
饿狼眼睛咕噜几圈,一歪头倒在强子的身上。强子见状,赶紧起身,骑坐在晕倒的饿狼身上,发红了眼睛,一拳又一拳地凿在饿狼的身上,拳拳见血。
强子的手没有停下来,嘴巴也没有停下来。
阮冬终于把嘴里的一口口水给咽了下来,脚步颤巍着,影子跟着一起晃动,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因失血过多而脸色泛白的孩子。孩子的身子还剩下余温,只是那裹着心脏的胸腔已经不会起伏。阮冬跪倒在孩子的前面。
“如果不是因为我和强子,你还应该在家里享受幸福的时光。可是现在……”阮冬非常自责,肿起的眼眶滑出一滴滴的眼泪,一滴滴地滴在孩子毫无血色的脸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低声而出的道歉,一直萦绕在阮冬的唇瓣直接,哆嗦地好像再也不会合起来。
这时,从天而降的大雨,浇透了阮冬,浇醒了强子,孩子的身体和饿狼已经冰冷。
强子给孩子挖了个坑,阮冬和强子一起把孩子和饿狼的尸骨一起放进了坑里,跟孩子们一起把他们埋了起来。阮冬削出一块木头,在上面诚诚恳恳地写了字,替孩子立了碑。
“强子,我们把孩子们送回去吧。”阮冬看着墓碑,一直低着头,唯诺出声。
“冬,咱可是做了错事!咱一定要赎罪!”强子眼睛里眼泪在打着转,一直被忍着,没有滴落,“咱一定要把孩子送回去!平平安安的!就算拼了咱的老命!”阮冬抬起头,带着红肿眼睛的坚定,狠狠地点起了头。
镇子上的行人已经少了孩子的身影,那些人家怕孩子再给弄丢,官衙又不给力,最后连孩子都不一定能够找的回来。
“屠户那家最惨,孩子丢了两个还都杳无音信的!太可怕了,咱可得把孩子给看好了。”
“他们还盼着官衙能帮上忙呢,看他娘子愁得就剩下一口气了!”
“就是就是,屠户也不好过啊!这才几天瘦地快跟竹竿一样了!哎呦,这家子可遭的什么罪呐!”
阮冬走进镇子,本来要打听一下的。他和强子想把孩子悄悄送回去,再到官府投案自首。可现在……阮冬心揪揪地疼。
阮冬正苦恼着,一阵乱挠头,刚瞥眼就看见一个落单的孩子。阮冬故技重施,伸出他的魔爪。
“快!抓住他!”官衙的人一下子全冲过来,把阮冬团团围住。
阮冬被捕快押注,跪在地上。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没有云,蔚蓝蓝的一片。阮冬笑了,不是哭笑也不是高兴,那是解脱。那种解脱的笑。
阮冬被押走的时候,他看见了拐角处的强子和一帮灰头土脸的孩子。他朝他们点了点头,一路畅笑被押走。
阮冬承认了拐卖孩子都是由他一人策划的,签了字画了押。他被推出去斩首示众。简陋的囚车困着他,沿街的百姓准备好的烂菜叶子臭鸡蛋砸向阮冬。他安静地接受百姓的愤怒。
突然,阮冬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宏福怀里抱着宏泽,手上还拿着糖葫芦。宏福也看见了阮冬,高高举起手里的糖葫芦,眼睛闪着泪光。她身后还站着一个魁梧的男人,是强子。强子饱含着愧疚的眼睛看向他,粗糙的眉毛紧紧地皱着,唇瓣染上饱满的粉色,一张一合:对不起,委屈你了。
阮冬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朝他点点头。
阮冬被推上行刑台上,持刀者喷了一口酒,替刀开了刃。阮冬的嘴角向上弯起弧度,在他闭眼的最后一瞬,阮冬看见了爹和娘。
刀起刀落,血溅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