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珹：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抱歉，这个决定没有和你商量，我就自作主张了。在婚姻中没有你输我赢，不是双输就是双赢。虽然最终还是分开了，但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我们没有再吵架，也没有再互相伤害。若搁在好几年前，我们一定做不到。就凭这一点，我们双方都值得对方永远怀念。你说我说得对吗？

      昨天上午，我和你好好地坐在一起，把所有的事情开诚布公、心平气和地谈了一遍。谈话接近尾声的时候，我面对着你，终于说出了二十多年来一直埋藏在我心底的疑问：同届的漂亮女生那么多，你为什么独独看中了我？只见你面带一缕神往的微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说：那时的你，就像玫瑰园中盛开的一朵纯洁的茉莉，清香典雅，小巧玲珑，孤芳自赏又与世无争，让人有想保护的冲动。我继而问你：那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后悔吗？你笑着摇了摇头：遇见你、爱上你，我从未后悔过。更何况，我一直笃信自己的直觉。

      我听到你这么说，心中甚感欣慰。我想，我们都该感恩缘分的安排。人这一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不能苛求完美。这辈子经历的风雨越多，就越能明白世事的无奈。爱情，是最神圣的。若它已变得面目全非，不需要强留在手中。就如同手捧沙一样，越用力捧，它流逝得越快。所以该放手的时候就要放手，这样才不会在苦苦维持中迷失爱情的本质和原则，才不会失去我们作为成熟男女本应保持的宽容与谅解。说不定你会问我：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难道就没有任何遗憾吗？有遗憾，可是我不会后悔。因为这一生我曾全心全意地爱过、给过一个男人，而他是我第一眼见到就走进我心里的人。上天待我不薄啊！而我选择在你对我的感情完全消失前就离开，或许我在你的心里还能留下一个算得上美好的印象。我不想让你以后一想起你的前妻就心生厌恶，一想起我们这段维持了二十多年的婚姻就后悔莫及。如果是这样，那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遗憾，是我最不愿看到的人间悲剧。

      我留给你的信本来写到这里就要收尾了，但我临时改了主意，想把这封信写长些。毕竟是半生的感情，不是短短的几星期、几个月、几年，是不可能说放下瞬间就能放下的。请你谅解我此刻的心绪难平，也恳请你花点时间耐心地把它读完。我会把想对你说的、以前不好用语言表达的话通通写进这封信里，就算作对这段感情最后的交代吧。面对这个结局，我选择坦然地接受，相信智慧如你也一样能接受的。可能刚开始你还不能理解我的不辞而别，也不太习惯我不在家里照顾、陪伴你的日子，但假以时日你的心会平静下来、也会慢慢地习惯这一切的。就让我们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给时间吧，终有一天你会云淡风轻的。到那时你自会明白，我这么做，对你、对我而言都是好的选择。

      在卧房淡黄的灯光下，我的思绪倏然飞回到了1994年，那个从戏剧学院毕业的夏天。这封长信索性就从这里开始吧。那时你虽被分配到北京话剧团过上了稳定的朝九晚五的生活，但其实心底里对此并不满足。少时即已许下的凌云壮志使你绝不甘于接受平庸，满心渴望的是轰轰烈烈、波澜壮阔的人生。工作不忙的时候，你便怀着一腔热忱在各个剧组间奔波，向导演们毛遂自荐，希望能获得宝贵的演出机会。可令你万万没想到的是，跑来跑去获得的机会也不过是些没有两句台词的龙套，还有一个导演居然让你演一个被正义的士兵乱箭射杀的贼人。一个副导演甚至明确告诉你，想演某个角色必须先给他交点“推荐费”。你自然没有接受，直性子的你一怒之下把简历撕得粉碎，通通丢进了垃圾箱。影视行业里肮脏鄙俗的现实令正直的你反胃作呕、深恶痛绝。我知道，那时的你是个理想主义者，如果理想破灭你宁愿让自己也跟着壮烈地毁灭而不是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苟活。我记得那天我下了班去找你时，你在出租屋里围着被子，握着一瓶啤酒在喝，一边喝一边流泪。我是第一次看你流泪，真的吓了一大跳。相识四年，恋爱三年，一米八几的你给我的印象一直是坚强伟岸的。可是此刻的你，那么脆弱，那么无助，就像个被坏人打伤的小孩子，眼眶红肿，有气无力。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真想不顾一切地扑到你面前，紧紧地抱着你，陪你一起哭。我愿意为了你，咒骂这个有眼无珠的社会，居然不能识得你这条出水蛟龙！

      你看见我来了，擦了擦泪，好容易把泪止住了；可当我缓缓蹲下身，轻轻地捧起你的脸时，你眼里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在我面前。你紧紧地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可我知道，你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一吐为快。我那时也是个小女孩啊，看你如此痛苦，也束手无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半晌，我终于慢慢地站起来，轻轻地抱住了你，说：宝贝儿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你听到这话，终于哭出了声。你伸出胳膊，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腰。我轻抚着你的头发，泪水畅快地从眼眶中奔涌而出。我虽然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你以及自己心底对于我们当前窘迫境遇的无奈和痛苦，但与此同时我也庆幸，这一次你终于不再避讳我，而把你先前在我面前竭力掩饰和克制的东西通通展现了出来。这说明你已经把我当成自己的另一半了——对于夫妻而言，连身体的秘密都可以互相袒露，今天就算是提前预演一番吧。若从这一点来看，那晚从我眼里汩汩涌出的苦涩和酸楚的泪水中，多少还是带了一点欣喜和甘甜的。

      我曾在无意中听到教我们表演课的程老师和系主任讲过，你是我们班里最具有成为巨星潜质的学生。事实也的确如此。无论是台词还是表演，包括个人形象素质，你都是班里最优秀的。就是放眼戏剧学院整个表演系，都挑不出几个能与你相媲美的了。有人说，爱情的第一反应是自卑。我想想自己，实在是太普通了。无论是专业成绩还是外形条件，都没法和你比。我心里很清楚，我对于表演事业并没有多么强烈的热衷，当年之所以报考戏剧学院，也是基于和想让我继承父业报考师范的父母赌气的一时冲动。而你不然，你是真的想为国家的电影电视行业做点什么。大二那年学院举办新年联欢晚会，我们班出的节目是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故事，你和咱们的班花宋雯卿分别饰演男女主角。我记得那天我坐在礼堂的台下看着你们的表演，看到你在决斗中杀死巴里斯后服毒自杀的场景，竟感动得落泪了。你的表演极富感染力和层次性，能深深地触动人的内心。那天我就认定，总有一天你会一鸣惊人的。中国的影视行业可以没有我郭莹，但绝不能没有你覃之珹。你终将会用你的青春和生命在这个领域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所以说，当你大学毕业看清现实的时候，我太能理解你的绝望了。你一直是个出类拔萃、对自己的实力有着超凡自信的人。舞台上激情澎湃的你永远是光芒四射的，总能把别人的目光牢牢地吸引在自己身上。任谁也无法想象像你这样的天之骄子，居然也会得不到社会的认可，也要从最底层的小龙套开始演起。心高气傲的你自是大失所望，仿佛天都塌下来了。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完整的你。我这才明白，原来再自信的男孩也会有人生中最绝望的时刻，再开朗的面容都会有被泪水荡涤的时候。对你而言，出众的表演技巧和天赋似乎已为你铺开了一条通往成功和幸福的康庄大道，但命运却在你即将信心满满地踏上这段崭新旅程的时候，无情地斩断了你全部的骄傲和自尊，给了你无比残酷的致命一击。人们常说，期待越大，失望就越大。外表越坚强的人，内心深处就越要承受常人难以想象的落寞和悲凉。年仅23岁的、单纯稚嫩的、未经风雨的你才第一次踏入社会，就遭受了如此彻底的灭顶之灾，绝望几乎使你窒息。当你终于明白“覃之珹”也不过是个面对现实无能为力的普通人的时候，当你终于明白中国的演艺行业并不是非你不可的时候，你的心彻底凉了、碎了，从伤口汩汩地涌出鲜红的血来。你想不通为什么班里的其他同学大多能顺利地开启演员生涯，不管角色大小都能快乐坦然地接受，而被落单的竟然是你，我们的班长、表演课代表、优秀毕业生！这世道怎么了？难道真要把一个真心热爱表演艺术的人推向功利的尘俗吗？当你终于明白理想和现实之间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就像你在校园里演过的每一个悲情的男主角一样，你哭得可怜、可悯、可悲、可叹，我深信任何一个看见你的泪水的人都绝不会无动于衷的。我把纸巾递给你，你却向我道歉：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吧？我望着你那一脸凄凉的苦笑，看见了你那满含痛苦和失落的眼睛里还带着你身为男人的那最后一丝倔强。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试探着对你说：今天，就让我留在这里陪着你好吗？你望着我，愣了半分钟才说：不用了，你先回去吧。你说完便缓缓地垂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而当你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恢复了平静的表情，完全止住了泪水。我哭着投入你的怀抱，恳求你允许我留下来陪伴你、照顾你，可你最终还是婉拒了我。我心里知道，炽热的爱情使你对我的主动靠近心旌荡漾，而强烈的自尊心和道德感却使你不同意我就这样留下来。苦苦挣扎于激情和理智中的你，给我看了你的柔弱和泪水，却拒绝与我更进一步。那晚你把我送到公交车站，我上车前的那一刻，你竭力朝我微笑，向我保证明天来接我下班，但前提是我今晚一定要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当我望着你的身影在暮色中越来越远，直到缩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再也看不见的时候，终于压抑不住深埋在自己心底的难过和悲伤，咬着手帕，哭得痛彻心骨。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原来爱情在给年轻的情侣带来数不清的欢乐和甜蜜的同时，竟也会带给他们如此沉痛甚至是悲惨的感受。这二者就像月亮的光明与阴影，永远相伴而行。我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爱你了，我对你的爱就像杯中盛满的牛奶，再多加一滴都会溢出来；而直到那天我才明白自己的肤浅和幼稚，我对你、对爱情实在是知之甚少——你那潇洒自信的笑令我倾倒，而你的泪水和叹息则更令我心碎；你的优异和卓越令我不由自主地佩服你、仰慕你，而你的真诚坦然以及你性格深处那与生俱来的无私和善良却令我忍不住对你越陷越深，直到在我的眼中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存在。我这才明白，原来我爱的，并不是那个在每一场戏里都光彩夺目的男主角，也不是那个从大一刚入学就开始风靡校园的传奇人物，而只是你，覃之珹。不管是什么样的你我都爱，不管是哪一面的你我都爱，爱到心尖儿上、爱到骨子里的那种爱！你只要简单地站在我面前，不需要再说什么、做什么，都会在我心底掀起万丈波澜，让我想要奋不顾身地随你天涯海角。那天晚上回到家，在激情和思念的驱使下，我给你写了一封信，因为我实在舍不得就这样与你分别，我渴望以这样的形式与你灵犀相通。在信中我对你倾吐了自己在与你分别后心头涌现出来的全部想法，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写完时已是凌晨三点了。次日下午你来单位接我下班，我们去了北海公园散心，之后一起在街边吃饭，临别时我匆匆把信塞进了你的手中。这是后话。

      现在回想那个无眠的夜晚，我无时无刻不在为你揪心，简直无法想象那孤独而漫长的一夜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的心早就飞回了你的出租屋，恨不得时刻陪在你身边，而我的身躯却被这间小小的闺房困住，除了以文字的方式来麻痹自己，获得一点点慰藉的功效，我什么也为你做不了。而令我意外的是，一夜之间，你好像长大了好几岁似的。第二天在我单位门口见到你的时候，你的心情已经平复多了，还能反过来劝慰我。我很高兴地看到，先前对表演艺术的激情揭开了你的心扉，使你看到了生活中最美丽的部分；而在爱情的滋润和苦难的洗礼中，你已迅速地成长起来。记得那段时间你经常和同学朋友在四九城里吃饭聊天，我虽不是每次都出席，但对你们谈话的主题多少了解了一些：对于抓住这个时代的机遇下海经商，你显然是有些心动了。读大学时你从未想过有一天要放弃演员梦想而去做一名商人，如今被现实浇了一盆凉水而心灰意冷的你，心理天平很明显开始朝后者倾斜了。8月21日，记得那是北京初秋的一个月圆之夜，月光清凉而皎洁。我们在复兴门用过晚饭，你推着自行车，与我并肩走在华灯璀璨的长安街上。沉默许久，我们终于不约而同地触及到了这个始终摆在我们面前且亟待解决的问题：你到底该何去何从？我们是否也要像不少年轻情侣一样面临两地分居的情况？你对我讲了你未来想要在深圳发展的打算，你还说南边发展机会多，不管干什么都行，总不至于饿死，兴许还能搏个前程。可对于我的将来，你却缄口不言。我知道你的顾虑和担心，也理解你作为男人的苦衷。事实上，经过了几天几夜的思索，我已在心中做出了决定。我紧紧地握住你扶着车把的手，笃定地告诉你，我要跟你走。记得那天你把车子停在路旁的大槐树下，双手扶着我的肩膀，一脸忧虑地问我：那你的工作怎么办？我不假思索地说：工作没了可以再找，可你要是丢了就再也找不到了。只要你要我陪着，我就会一直陪着你，不管去哪儿。看得出来，你被我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你含着热泪，沉默半晌终于说道：为什么这么迁就我？你对我就那么有信心？我也朝你露出了含泪的微笑：从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天开始，你我就是一个人了。你对自己有多少信心，我对你就有多少信心。我话音未落，我们已在那棵大槐树下动情地拥吻起来。我们脸上的泪流在了一起，一直流进我们那含笑的嘴里，在我们彼此心底浇灌开出象征着爱和力量的绚丽的花朵。至今我依然无法忘却那一刻被你相拥入怀的那种温暖的感觉，是它在我体内激发出一股神奇的力量，使我仿佛一下子从一个事事需要别人照顾的柔弱女孩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一个能为丈夫分忧的妻子。与此同时我也发现，你看待我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不再像以前一样单纯地把我当成一个需要宠爱和哄逗的小女朋友，而在很多重大问题的抉择上更多地尊重我的意见、听取我的建议。现在想来，那时我们的日子虽然不像如今这般富裕，但我们两个人的心却是紧紧地贴在一起的。我们对彼此这份无条件的依赖和信任，是给我千金万金我都不舍得用来交换的最宝贵的东西啊！

      经过再三的思量，你终于下决心辞掉了话剧团的工作。你父母得知你背着他们做出了如此“疯狂”的举动，不惜苦口婆心、磨破嘴皮来劝你回头。在他们看来，你学表演的最终归宿理应就是成为话剧团的台柱子，“一级演员”的头衔应该是你不懈奋斗的目标。你知道父母也是为你好，可两代人的观念毕竟是天壤之别，你自知无法说服父母，虽好言宽慰，但依然坚守本心，不改其志。我知道，以你的性子，不会轻易做出任何决定，但你一旦做出了选择，势必不会被别人的三言两语说服。我父母一直以来很喜欢你这个未来的女婿，但听说我要放弃好不容易端起来的铁饭碗去和你南下广东，第一次和我发了脾气，甚至不惜劝我和你分手。离开北京的那一天，我的父母没有来火车站送行。他们之前说了好多重话，早已对我这个不懂事的女儿失望透顶，见面只能平添气恼，还是不见为好。那天上午，咱们提着重重的行李，十指紧扣，相偎相依，离开了这座承载了我们美好爱情的城市。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人性多么淳朴啊，还不会把得失计算摆在心间。只要有爱，什么都可以不顾，连退路都可以不给自己留。其实我也没觉得我为你做出了什么牺牲，只是灵魂深处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辈子只要跟着你走，再难的关都能闯过去。我相信自己的第六感，更相信你对我的誓言：今生今世，不论贫穷还是富有，你都只爱我一个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我看你没有看走眼，你果然是块好料子。以前以为你只会演戏，如今却发现你竟还有不凡的生意头脑。用现在的话说，你真是个宝藏男孩。来到深圳，为了养家糊口，你暂时把专业束之高阁，做起了服装生意。很多人以为你在表演上天赋异禀，其实自身的灵气和天分只是一个方面，你上学时就是在排练室里磨得最晚的那个人。你在镜头前那看似轻轻松松、自然而然的一颦一笑，其实都来自你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一遍遍的精心设计。从爱上你的第一天我就明白，比起你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外表，我更爱你那吃苦耐劳、坚毅刚强的品格。因为再美的容颜终会老去，但若有了勤劳的双手，美好幸福的生活就会被源源不断地开拓出来。来到深圳，深知隔行如隔山的你，不怕困难，从头学起，用两年的时间一边做生意，一边自学了经管、会计和市场营销的知识，这些知识也成为你日后开影视公司的宝贵的理论武器。白天，你在炎炎烈日下进货、卖货、计算成本利润，在大学的象牙塔磨炼过四年演技的你终于见到了真正的市井百态，也品尝到了生活的不易和艰辛。夜幕降临，你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简单吃几口饭，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我总是心疼你，帮你脱去衣服，盖好被子，关了灯，然后小心翼翼地在你身边躺下。可第二天早上，你却对我发脾气，责怪我为什么不叫醒你，你还有那么多功课需要补呢。于是每天晚上你都在灯下苦读，用理论充实头脑，我也陪着你一起读，和你共同进步。有时候我们也会给自己放个小假，让劳累的身体和头脑稍事休息一下。我11月份过生日那天，你兴冲冲地买回一台日立录音机给我。那天晚上，你为我下了一碗长寿面，还给我放了你刚买回来的王菲夏天发行的专辑《迷》。第一首《我愿意》就深深地打动了我，也深深地打动了你。我记得咱们一起听这首歌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筷子，专注地欣赏起来。一曲终了，我已是热泪盈眶。我望着饱含温暖笑意的你，由衷地说：这首歌里唱的，就是我想对你说的话。你轻轻地搂住了我，轻吻了我的发丝，温存地说：我也是啊。在那间狭小的出租屋里，你我虽然贫穷，却毫无隔阂，周遭被温馨的爱意盈得满满的。可如今，坐在我对面的早已功成名就的你，那礼貌又克制的眼神却让我感到无比陌生，甚至不寒而栗！

      现在回想在深圳打拼的那几年，我们真是什么苦都尝过了。我这个先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姑娘如今也学会了煮饭烧菜和照顾爱人；而你呢，更是在丰富的实践中学会了一系列干事创业必备的社会规则，通过不懈的拼搏奋斗找到了自己在这座陌生城市中的坐标。可是，若是回顾一下我们刚来深圳的那个时候，我们经历了多少辛酸、多少无奈呀：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与贫穷和窘迫做着激烈的斗争，莫测的生活与复杂的人性总是以出其不意的方式教给我们生动的一课。那背井离乡的思念之苦、举目无亲的焦灼之痛着实令我们这两个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感到强烈的无所适从。特别是在这与书本理论天差地别的生意场上，出现的任何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问题对我们而言都是不可忽视的大问题，而且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来解决。现在想想，真佩服你当年的魄力和胆气。你不光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竟还真的闯出了一片天地。当同龄人还在演艺圈的底层摸爬滚打时，你已凭借自己的聪明智慧和吃苦耐劳赚得了第一桶金，不到25岁时就拥有了人生的第一台车。我在写给父母的每一封家书里都会和他们讲起咱们的创业故事和日常生活。套用一句歌词：你就像我的天，让我仰着脸就有一切。我对爸爸妈妈说：之珹就是我的天，和他在一起后我才真正懂得了爱和付出，我要和他共同打拼出一个光明美好的未来。在往后的人生岁月里，我最常怀念的就是那个时期，那个日子虽然辛苦忙碌却其乐融融的时期。那时年轻的我们虽质朴单纯、胸无城府、在骤然袭来的狂风暴雨面前稍显稚嫩，却充满不竭的激情和用不完的活力，能在世事的磨砺中迅速地成长起来。当初我们和蒋瑞华、宁淼、杨小钧、容国涛和陆文博等五名同届学友一起南下鹏城图个相互照应，但出于种种原因大家最终还是分道扬镳了。这个结局虽然不免伤感，但我却很高兴地看到，你在风雨的洗礼中蜕变得愈发强大，也收获了多数同龄人所不及的成熟与刚毅，变得就像小说和剧作里的主人公一样完美。有时候我仰起脸望着你，本来是很温馨甜蜜的时刻，我却常常会陷入一种莫名的感伤，仿佛眼前的幸福会很快如烟花般散去、如潮水般褪去——在生性悲观的人看来，美好的时光似乎总是难以为继的。

      1997年的夏末，我们将深圳的生意变现，回到了北京。如今的你已完全褪去了学生时代的人那种特有的书卷气，身上多了成年男人的坚定和稳重。面对我的父母，你将我们这几年的经历侃侃而谈，语气不卑不亢，既不隐瞒艰难又不言过其实，充满了恰如其分的分寸感。我含笑望着你，在心里更爱你了。可不管你在别人面前如何成熟稳重，在我面前始终都像个纯情的小男孩似的。你虽然骨子里已经长成了个大男人，但你最知道该如何讨我的欢心，让我把你当成宝贝儿一样地疼爱。我知道，你也只有对你真心喜欢、真心在意的人才会露出这一面的。这一次，我父母高兴地接纳了你，因为你用实际行动向他们证明了，他们的女儿没有看错人。那年国庆节，我们在北京正式完婚。你的父母也从湖北老家进京参加我们的婚礼。你知道我喜欢邓丽君的歌，在婚礼上特地唱了她的《侬情万缕》送给我。你说这首歌的歌词就是你对我的爱的誓言：今生永不渝，今世永不移。我被你的真情告白深深打动，我也含泪对你许下了誓言：不管前方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样的命运，我都会永远爱你、永远陪伴着你。也就是婚礼过后那几天，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在过去的三年间，因为我们尚未做好当父母的各种准备，我曾两次流产，疼得欲生欲死。你心疼我，这一次把我照顾得特别好，孕期一点都不让我累着，生产的过程虽有些许波折，却也有惊无险。孩子出生前我们就已商量好，如果是男孩就叫覃斌，如果是女孩就叫覃冰。1998年6月2日上午11点15分，我们的女儿冰冰顺利降生了。记得那天你坐在我床前，激动地对我说：莹莹，我现在是爸爸了，对吗？你紧紧地抱着襁褓中的女儿，细数着她的五官和我们的相似之处，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看不够，我爸妈想抱抱你都舍不得给呢。来医院探望的亲人朋友都特别喜欢冰冰，都说她将来一定能出落成个大美人，追她的小伙子肯定少不了。你一听这话，嘴里没吭声，却下意识地把女儿抱得更紧了。望着在女儿面前流露出天真孩子气的你，我也欣喜地笑了。你那时也才刚满27岁，也还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孩子啊。自从那天开始你也当起了爸爸，这个身份的转变对你而言还真是意义非凡呢。看得出来，你特别宝贝这个孩子，把全部的心思都花在了她的身上。我知道，你心里愧疚前两个和咱们无缘的孩子，所以你对冰冰倾注了全部的爱。人们都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是最贴心的小棉袄。有了女儿，我发现硬汉的你变得比原来更细心、也更温柔了。记得冰冰出生后的那几个月，每晚睡前你都会检查她的被子是不是盖好了，她那幼小的身体有任何风吹草动你都会急得坐立不安。你常常一觉醒来就去到摇篮旁，望着熟睡的女儿，你总是乐得合不拢嘴。冰冰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知道爸爸是真心爱她，所以你每次情不自禁地亲她，她总会开心地笑起来，伸出小小的手臂要你的抱抱。你每天都陪着冰冰听音乐、做游戏，不管她能听懂也好，听不懂也罢，你还是给她念了不少古诗词，还有我们大学时排过的那些戏剧里的经典台词。我知道，你对我们的女儿寄予厚望，希望她从小就能受到良好的熏陶；而我们的乖宝贝也很依恋爸爸，她总会睁大双眼全神贯注地望着你，用心地聆听。作为对她认真听讲的回报，你时不时扮个鬼脸逗逗她，那画面真是温馨美妙极了。当然，照顾出生不久的宝宝是个辛苦活儿，而你却能乐在其中，因为那是你的亲生闺女嘛。

      现在想来，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就在九十年代。那个时候我们物质上虽不富有，却能相濡以沫、同舟共济。上大学的时候，我帮你补习英语，你教我表演专业课，我领着你吃遍了京城有名的小吃店，逛遍了这座城市所有的风景名胜。后来去了深圳，我们租住在一间小房子里，对彼此浓浓的爱意驱散了我们这一对未婚男女之间的任何界限，共用一块毛巾、一个水杯成了再平常不过的事。虽然我们经营的是服装生意，我却喜欢亲手给你挑毛衣穿，因为你说别人做的衣服再好也不如我亲手织的毛衣穿起来舒服、贴心。我刚生了冰冰的时候，你还没有正式接戏，有大把的时间陪着我们母女俩。你常常带着我和冰冰一起在公园里放风筝、在北海和后海泛舟，开着你新买的车载着全家一起去郊区野游。你整天粘着我、粘着女儿，沉醉在爱里的你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甜蜜的笑容。你从早到晚守着我们的小家，似乎已把雄心壮志忘到了九霄云外。我有时候都嫌你烦，让你找点事做做，但无论怎么赶你你都不走。记得我还跟你打趣说，不认识的人若是看到你这一脸幸福满足的奶爸样，肯定想不到大学时代的你是个怎么样为了表演艺术废寝忘食的人。你笑着说：就让我好好地陪陪你们吧，尽好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我后来寻思你说的这句话，我想或许你已预料到了自己日后的人生走向，知道你这一生都将背着那叫做“理想”和“信仰”的沉甸甸的包袱在艺术之路上踽踽独行，所以在那段时间里你拼命地补偿我、补偿女儿，希望能给我们留下一个热烈美好的形象。唉，你可真残忍呵，一个形象让我足足记挂了二十年！多少个寂寥的深夜，我关了灯躺在无声的黑暗中，只要一闭上眼睛，你的样子就会倏然盈满我的脑海。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回忆起那段梦幻般短暂却美妙绝伦的日子，在思念的空虚寂寞中发疯般地啜饮着那份早已飘散在风中的爱情，直到慢慢地进入朦胧的睡乡。对我而言，昔日那个如同活在幻境中的你似乎已与我遥隔千山万水，显得不太真实了；但我还是发自心底地感谢你的那份用心良苦，感谢你让我在最美的年华拥有过这世间最美的婚姻，也让我那么深切地感受过何为真正的爱情。

      1998年12月，你接到了第一部电影邀约。我望着在家中积极准备、跃跃欲试的你，由衷为你高兴。你这辈子注定要吃演艺这碗饭，就像雄鹰终有一天会回归蓝天一样，是命中早就注定好的。有了经商积累的资本，你的眼界高了、格局大了，在挑选剧本和角色时多了底气和话语权。你第一个角色汪韬虽然是个男三号，但《暗礁》这个剧本确实打动了你，因此接这个戏对你而言也不算是屈就。记得当年在离开北京前往深圳的火车上你就对我说过，你此去经商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不会为了生存而接拍烂戏，让艺术朝金钱和权力妥协。我知道，你是个心灵纯粹有底线的人，坚信艺术容不得半点苟且。1999年春节还没过完，你便离开家前往上海拍戏了。从此之后，你的演艺事业一发而不可收。三年的从商经历使你在理解角色时比同龄演员要更为透彻，对人性的把握也更加深刻，也帮助你在短短一年间就担当了男主角。为事业不懈拼搏的你是辛苦的，却也是幸福的。你对我说，以前在深圳做生意时听说班上的同学年纪轻轻就已经做了男主角、女主角，心里还想过，为什么这样的好事没有落在自己的头上，如今看来，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我从心底里为我丈夫高兴，也庆幸自己一直陪在他的身边，能亲眼见证他蛰伏几年终能一飞冲天的宝贵时刻。

      进入新世纪，我们也步入了而立之年。考虑到自己在艺术方面有限的天资，也为了能更好地照顾家庭，我没有选择接戏，而是在孩子上了幼儿园后，凭借着在深圳时自学的财务知识，在一家咨询公司当了会计，有时也帮领导写写稿子。有一天我在单位办公时接到了剧组的电话，说你因积劳成疾昏厥在片场了，让我赶紧来。听到这个消息的我心急如焚，匆匆跟领导请了假，就坐上飞机直奔横店。在医院里见到你时你已经苏醒过来了，但脸色惨白，毫无血气。我飞奔到你的病床前，紧紧地握住你冰冷的手，担心得像是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你朝我露出了苍白的笑容，轻声说，我没事，你别担心。我哽咽着说，你答应过我，我不在你身边照顾你的时候你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是怎么做的？你微笑着摇了摇头，无力说话。我心疼地望着你，却不知该怎么劝你。我知道，你是一个固执得有点孩子气的人，一旦认准了什么事情，就是撞破头皮也要完成，哪怕要上刀山下火海，哪怕是摘星星摘月亮。记得大三时有一次在学校里排舞台剧，文学系的同学写好了剧本拿给你看，因为构思和文笔不合你意，你不惜据理力争，措辞甚是激烈。人家肯定接受不了啊，最后演变成大吵一架，那个女孩子都被你弄哭了。那时我就有点为你担心——你太直率了，眼里不揉沙子，这种性格将来怕是会得罪人的。我还劝你，如果不是原则性的问题就不要太在意了，毕竟那也是别人来之不易的劳动成果，付出了很多心血。你当时余怒未消地反驳我说：如果为了一团和气而接受逻辑和措辞都有很大硬伤的剧本，那演出来还有什么看头？到头来观众会骂演员弱智，况且我也背不下来那么弱智的台词！最后，还是你叫上咱们班的几个同学把剧本重新捋了一遍。业内不少人都说你在工作中总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对别人要求很高，跟你合作的演员总是倍感压力。其实啊，你对自己的要求远远要比对别人的要求高。这些年无论演绎的角色是大是小，你总是以最严苛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不允许自己对于任何一个细节、任何一句台词的处理失当。我也知道，你那时为了事业这么拼，是想补上那四年失落的光阴，可是你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它已经为你敲响了警钟啊！是的，时年31岁的你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可黄泉路上无老少，我真的怕你像飞蛾扑火一样把自己燃烧掉啊！照顾了你几天，你的精力恢复了不少，便又开始背台词了，还让我和你一起对剧本。有一次我去给你打饭回来，见你已酝酿好情感，开始讲起了台词。很难想象尚在病中气力不足的你讲起台词时竟是这般慷慨激昂、饱含深情。我把饭菜轻轻地放在你旁边，只见你兴致勃勃地对我说：老婆，你知道吗？这个角色真的很难得，我一定要把他演好，就是付出再大的代价都值！望着你那闪闪发光的眼睛，我既心疼又隐隐不安。或许我真的低估了你对这份事业的信仰和坚贞，或许我对我深爱的丈夫真的还不够了解。我平生第一次在心中问自己，这样的一个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这个虽然学了表演却对这门艺术缺乏激情的人呢？不是说人都会寻找和自己相同或相似的事物吗？

      我不敢保证任何人的成功都是源于顽强不屈的奋斗，但至少你的成功是这样。在七年的时间里，你拍了14部电视剧和6部电影。你演过救死扶伤的医生、为民除害的警察、能力出众的经理、智勇双全的将军、机智勇敢的特工、信仰坚定的共产党员、胸怀救国救民之志的民族资本家、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文学家，当然你也演过坐吃山空的花花公子、欲壑难填的毒贩和虽无恶不作却也有些许柔情和善念的黑社会老大。不管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角色，都被你演绎得富有张力、惟妙惟肖。随着这些剧集的相继播出，你的知名度渐渐高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沉迷于你那顶天立地的阳刚之气和独树一帜的表演风格，成为了你的忠实粉丝。作为妻子，我会时常上网关注网友对你的评论，看看你在大众的心目中是什么样的形象。其中的一条评论令我印象尤为深刻：毫无疑问珹哥是个万里挑一的大帅哥，但在我看来，和他那精湛的演技以及超凡的气场比起来，他的长相和身材反而算是最可被忽略的优点了。看到这么多人喜欢你支持你，我发自内心为你高兴；可作为妻子，当我看见在网络上有那么多女性对你喊出“老公我爱你”、“晚上睡不着觉满脑子全是你”、“想帮你把上衣脱了”这样的发嗲肉麻的话，虽然知道这只是那些人的一厢情愿，但心里多少还是会有些不是滋味。想起以前上学时，同届的漂亮女生经常向你献殷勤，给你送笔送本送情书，甚至可以不顾女性的矜持，不惜放下身段在校园舞会上主动邀你跳舞。而你从来都不为所动，不仅谢绝了她们的礼物，还与她们始终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你给了我浪漫甜蜜的校园爱情，我也把一腔真情回馈给我深爱的你。后来在深圳经商，我们的日子虽然清苦却很幸福，那个温馨的小家里只有你和我，我们的关系多么简单而纯粹啊。可是现在，我还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郭莹，除了你和女儿以及经常回去看望的父母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会牵挂我了。而你呢，则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众人的“珹哥”，成了无数年轻女性心心念念的梦中情人。我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你似乎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虽然对于网络上的评论你总是微微一笑，叫我不要在意，可我真的无法不去在意。难道你的成名给我留下的就是一个被人分割、不再完整的丈夫吗？那些令人反胃的评论就像毒品，明知道看了之后会不开心甚至生闷气，我还是欲罢不能，任由自己在这种折磨中越陷越深。有一天半夜，久不成眠的我摇醒了早已在我身旁熟睡的你，问你会不会爱我一辈子。你依然睡意朦胧，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会啊，哪能不爱呢。你又睡着了，可我依然没有睡着。我第一次觉得，平凡的自己有点配不上卓越的你了。虽然不知道潜在的竞争者到底是谁，但这种担心被随时取代的恐慌感伴随了我长达十五年之久。

      在这件事情上我和你第一次产生了裂痕，虽然我知道造成这样的后果并不是你的错，但这确确实实对我的精神健康造成了一定负面影响。2006年你成立了影视公司，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心照管家里的事，也没有时间关照我的情绪。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因为工作不顺利心情郁闷，想找你倾诉倾诉，也听听你的意见。只见你正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用空洞迷离的眼神望着面前的空气，似在思考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在想。我告诉你自己在公司遇到的不顺心的事情，希望得到你的一句安慰，甚至是得到像当年在出租屋里我拥抱你时那样的一个温暖的拥抱，谁料你竟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辞了吧，来我公司帮我管钱。你说这话时甚至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好像跟你说话的不是你的妻子，而是你公司某个无关紧要的员工。那一瞬间，全部的委屈涌上我的心头，我想告诉你，我是一个独立的知识女性，并不是你的附庸。我有我的工作，虽然没有你的事业那般风生水起，至少也能衣食自足。作为丈夫，你怎么可以对我的喜怒哀乐漠不关心、无动于衷，说来说去还是你自己的公司、你自己的事业？那天我和你吵了一架，以前虽偶有拌嘴，但那次才是我们结婚九年来第一次真刀真枪的吵架。你也很委屈，说你拍了三个月的戏回到家没歇几天就开始筹备公司的事情，大脑都要炸了，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实在没力气和我吵架。可我实在是太过无理取闹，根本不能体谅你作为男人的难处。我流着泪问你，是不是成名了嫌弃我了，你听到这话眼里冒火，说我简直不可理喻。事后想想，我是因为太爱你、太担心失去你了，心中压抑太深太久，才会对你发这通脾气的。而你，是不是也该反思一下自己是否真的忽略了我作为女人和妻子的情感需求呢？

      那次吵架过后，我心里难过了好几天。以前我从没有想过，我们之间竟也会像其他夫妻一样吵架吗？大概就因为你长得太完美了，完美到让我以为你和我身边的芸芸众生是不一样的，从里到外都是大相径庭的。想当初刚上大学，大家都还不太懂得穿衣打扮。然而在班里的8个男生中，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多年以来你总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你身上散发的光芒似乎总能将周围人的目光牢牢地吸引过来，使他们再也关注不到其他人的存在。很多人都这样评论你，我才知道这种感觉不是我的专属。尽管那时的你和周围的大多数同学一样，没有梳潮流的发型，穿着也朴实无华，但你那清新俊逸的外貌和玉树临风的英姿却使你毫无悬念地从众人中间脱颖而出。我当时还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天呐，这个男孩子怎么这么帅啊！我甚至还偷偷想过，哪个姑娘会有福气成为他的心上人呢？那时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被你爱上，更想不到我们会携手历经重重磨难、终于结发为夫妻。对于少女时代的我来说，你就是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含着温暖的微笑、骑着优雅的白马走进了我的生命中，把我这个灰姑娘宠成了公主。在往后的好多年里，你一直小心翼翼地把我捧在手心里，用柔情与爱意对我呵护备至，生怕我受到一点点委屈。可如今，你竟舍得用刺激性的言语来扎我的心。是你让我终于明白：你不是王子，我也不是公主，我们的爱情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每次回忆起你当时那大发雷霆、怒不可遏的表情，我都觉得难以置信，仿佛在我心中存了好多年的爱情童话一下子被残酷的现实撞碎了。现在想想，我也真是个幼稚得可笑的女人，最显而易见的道理却直到35岁时才懂得。也怪你以前把我保护得太好了吧，这才让我误把少女的幻想当成现实了。

      心情平复后，你我也和好如初。在你的劝说下，我终于决定辞掉工作，帮你打理刚刚成立的公司，也能有更多的时间照顾孩子。十年前你做的是小生意，而今做的是大生意了。你给自己打工，工作起来比原来更忘我更有激情了。当了老板的你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我一直认为，艺术不是能用金钱衡量的。如果拍了这个戏能挣钱，那好，我还有资本拍更好的戏；不能挣钱也没关系，只要我在拍摄的过程中充分地享受了，开心就行了。望着你那如同少年般的轻快笑容，我全然忘记了前几日的争吵，觉得你还是我熟悉的那个你，依然怀有一颗率真纯良的赤子之心。尤其令我感到难能可贵的是，你始终对你热爱的艺术怀有一种崇高的信仰，这种信仰不掺杂半点杂质，就像你这个人在我心中的形象一样。2007年你第一次做导演，是拍一部献礼北京奥运的片子。第一次担当导演工作的你摩拳擦掌，渴望能好好地干上一场；却也诚惶诚恐、小心谨慎，生怕出一点差错。你在电影开机前做着各种准备工作，忙得连吃饭时间都没有；首次实现从演员到导演跨越需要统率全局的你因为缺乏经验，某些关节的丁点儿偏差都会令你一筹莫展，抽烟抽得直咳嗽。我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在这个时候，我选择了坚定地和你站在一起。为了能帮你分担一点压力，我把孩子送到父母家，和你一起住进了剧组。可来到剧组我才发现，阔别这个行当十三年，自己对于如何做一个演员已经相当陌生了，更别说帮你完成导演的工作。在这部戏里，你既是总导演又是男一号，每天结束工作时总是精疲力竭，有时候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虽然我偶尔也能在拍摄过程中给你提点小建议，但我的帮助总归是有限的。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在周围没人时听你倒倒苦水，用新学的按摩手法帮你舒缓一下身体的劳累；也不过是在你深夜回到宾馆时陪你卸妆、洗漱，为饥肠辘辘的你送上一份解馋可口的宵夜。我还记得，我伺候你睡下，在万籁俱寂中听着你轻微的鼾声，陷入莫名的沉思，直到困意袭来，把我卷入梦乡；而在次日清早也不过六七点钟的时候，我睁开双眼，却发现你早已奔赴岗位，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这个男人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男孩了，他现在为事业拼搏的样子值得那么多人发自心底地爱他；这辈子我能成为他的妻子，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啊！

      你自导自演的第一部电影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说实话咱们谁都没想到，这完全是意外之喜。一时间你风头无两，成了颜值与实力并存的知名导演和演员。一些文章称你为“最具潜力的70后导演新秀”，要知道在当时中国的文艺界，你是最年轻帅气的导演，也是屈指可数的演而优则导的实力派演员。恭维你的声音多了起来，你常能收到各种综艺和广告邀约；你被圈里人拉进了各样宴会，尽管推杯换盏、宾客如云的环境实在不合你不喜社交的本性，你却也不好尽数推掉。不同题材的小说和剧本像雪片一样纷至沓来，令你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与此同时，这些文字稿件也极大地拓宽了你的视野、激发了你的艺术灵感，使你看到了愈发明晰的未来图景，继而从心底里渴望拍出更丰富精彩、更有深度和内涵的作品。你一向是个对自己的人生和未来有着清晰规划的人，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胜利冲昏头脑，而是早早地做好了下一步的打算。为了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长远，你报考了电影学院导演系的研究生。毫无疑问，时隔十八年你再次成了班里的红人，只是这一次，你的身边不再是我了。我独自一人担起了全部的家务和女儿的教育工作，而你，则在37岁的年龄上重回校园，在专业领域继续深造。有时你回到家，也会兴致盎然地和我讲起新学到的艺术理论和拍摄手法，说到兴起又是神采飞扬、滔滔不绝。表演专业出身的我虽然能与你好好探讨一番，碰撞出些许火花，但我打心眼里最希望的还是在我累得疲惫不堪的时候，你也能为我做一顿饭，帮孩子讲讲题。毕竟这些才是我每日都要面对的现实问题。可是，做惯了大事的你哪会做饭呀。有一回我生病发烧，我朝你撒娇说想吃你做的饭，原本打算下楼去买饭的你不得已系上围裙为全家做饭。结果你做米饭时水放少了，全都粘在锅上了。尽管如此，那天我还是吃到了你亲手做的西红柿炒鸡蛋。那也是我们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你唯一的一次掌勺烧菜。后来你和女儿到楼下的餐厅买回不少美味佳肴，可在我这个发着高烧的人吃起来，实在是味同嚼蜡。饭后你洗碗，我下地来到厨房陪你。我记得那天我对你说，老公，今天我很幸福，真的。你不好意思地说，以前你不在的时候我就煮泡面，到今天连米饭都做不好。我说，第一次做谁也把握不好水量，就像你第一次在镜头前也不能做到游刃有余一样。你点点头说，持家不易啊。我笑了，今天才知道？你说，不是才知道，以前只是知道却未曾亲身体验，一直没有深刻的感悟罢了。我说，在什么事情上下功夫，就会在什么事情上有领悟。你笑着点头称是。

      你做的是艺术工作，所以在生活方面不似常人那般得心应手，也属正常。但久而久之，我发现你也沾上了从艺者的通病：清高自傲，舍我其谁。我曾以为你会是艺人中的例外，可这十年来你在外面拍戏挣钱，和我看见的世界截然不同，我怎么敢打包票你不会发生我意料之外的变化呢？在与我的家庭生活中，虽然你知道我是你的妻子，你是我的丈夫，可你似乎总在有意无意间深化我们之间的差异：你是大导演名演员，而我则是一名普通的家庭妇女，和你找不到任何共同语言。在访谈节目里提起艺术创作，你总是舌绽莲花、口若悬河；可一回到家里，你常常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像几天几夜没睡好觉了一样。面对我，你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富有激情、满含爱意，更多时候你宁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睡觉也不愿跟我多说一句话。你叫上你的哥们、同行一起去游泳、健身，也不愿陪我去逛逛商场、喝个下午茶。更多时间你要么坐在书房里看书钻研，要么在客厅看别人的电影、电视作品，时不时地记着什么。当我好奇问起时，你偶尔也会和我交流两句，可大多数时间你宁愿沉默着，静静地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若有所思。也不怪你，我对艺术实在是没有出众的见解，你宁愿和你公司的编剧、副导演谈也不愿和我谈。可是，你还记得当初在深圳打拼的时候吗？那时我们白天都要在外面东奔西跑、勤奋工作，晚上回到家时早就累得疲惫不堪了。但只要我们两个人中的一个想聊聊天，另一个哪怕困得再厉害都要坚持一下。多少次我熄了灯，藏进你的被子里，你用胳膊将我揽入自己温暖的怀抱，我的头轻轻地枕着你的肩膀，感受着你那轻缓的呼吸润湿我的耳膜，对于生活慷慨给予的我已然是心满意足了。有时我们会聊起工作中遇到的事情，在黑暗中给予对方暖心的支持；有时我们又会聊起最近上映的电影、新发行的音乐专辑以及杂志上光彩夺目的明星，一谈起与艺术有关的话题你又滔滔不绝了。但有时候我们并没有一个明确的主题，只是你一句我一句漫无边际地谈天说地，直到日出破晓，方才困意袭来，相拥相抱着进入梦乡。现在想想，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话可聊啊？那时的我们就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似乎总也不知疲惫。后来我读过一本小说，小说中对于男女主人公步入中年后感情失和原因的剖析令我不寒而栗。小说以故事的方式告诉我：如果夫妻其中的一方在事业上使另一方望尘莫及，那么不管他们年轻时有多么相爱，不管他们表面上有多么相敬如宾，强势的一方会从骨子里觉得他（她）的伴侣配不上自己，甚至还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因为爱情始于互相欣赏，终于相看两厌。结婚十二年，难道你真的觉得我的思想境界、眼界和格局配不上你了吗？难道你真的觉得我给你丢了脸而后悔娶我吗？如果你对我还有情意，就这样把我当成空气、对我视而不见，真的很伤我的心，你知道吗？

      时间进入2010年，与那英合唱《相约九八》的王菲时隔十二年再次登上了春晚的舞台。她唱的那首娓娓动听的《传奇》，令我在聆听的时候湿了眼眶——这歌写的不就是我和你的一见钟情吗？诚然，是我先爱上了你，你后爱上的我。可对我而言，当年19岁高高大大、浓眉大眼的你进入教室的一刹那，我就对你怦然心动了。这不就是现实版的一见钟情吗？我对正在专注看直播的女儿感慨地说，宝儿，妈妈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听王菲的歌，她今天唱的这首歌让我想起了她九十年代中唱过的那首《我愿意》，你爸也特喜欢。11岁的女儿还小，不了解王菲和她的传奇故事，她的关注点全在王菲那特别的粉裤子和爆炸头发型上。我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看剧本的你，只见你聚精会神地在剧本上批画着什么，丝毫没有听到王菲那天籁般的歌声以及我和冰冰的讨论。王菲唱到最后一段时，你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电视，跟女儿说：是王菲呀，她和我们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如今也老了。我插了一句说：以前在深圳的时候，咱们特别喜欢听她的歌呢。你说：是啊，她年轻时候唱歌很仙，当然现在唱的也好听。说完便继续埋头苦干起来。我望着专注于工作的你，生生将“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怀里，失去世界也不可惜”这句心爱了十几年的歌词咽回肚里。你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失落极了。我多想问问你：难道你真的忘了那首曾经让23岁的我们湿了眼眶的《我愿意》吗？而今十五年过去了，你还能对着你那已经失去青春和美丽的妻子讲出一句由衷的“我愿意”吗？

      不知从何时起，网络上开始流行这样一种论调：覃夫人无论是相貌还是才华都太过普通，完全配不上覃之珹。覃之珹能在这段差距悬殊的婚姻中撑到如今，实在是惊世好男人。曾几何时，我为能在名字前冠上你的姓氏而感到荣幸，可如今“覃太太”这个身份却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网络上渴望将我取而代之的言论从未停歇，此番在你导演的首部电视剧收视飙升、旗开得胜之时甚嚣尘上，更有好事者居然旧事重提，造谣说我这个除了威逼丈夫别无所长的黄脸婆四年前那次陪你住在剧组名为帮忙实为监视，还编造出我与你大吵一架之后扬长而去、让你这个大导演当众下不来台的恶毒谣言。整篇文章编得有鼻子有眼，令人哭笑不得。不过几周工夫，各种诋毁、中伤我的文章便铺天盖地而来，谣言传播的速度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我几夜几夜地失眠，头发也白了一大片。你也给吓了一跳，因为你也没想到，你扬名天下之日恰恰就是我堕入无间地狱之时。你在后续接受记者采访时对此做出了澄清，也在参加访谈节目时专门提及了这些事情，希望误导性的报道到此为止。然而，事与愿违。类似的说法非但没有消停下来反而愈演愈烈，到最后竟演变成我用你的钱到澳门赌博却输个精光，回到北京后依然不改败家本性，不仅强迫你给我买各种名贵首饰和高档服装，还不顾你尊贵的大导演身份，对你呼来喝去。其实，他们只是拍到了我和闺蜜去澳门游玩的照片，就看图编故事，越编越离谱。至于强迫你为我消费，也纯属无稽之谈。而事情的真相是：那天是我们恋爱二十周年纪念日，你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陪我逛服饰店，体贴地帮我提东西，与我共进晚餐，然后开车载我回家。你是大导演，可你也是我的丈夫啊！我和你有过甜蜜的恋爱和火热的曾经啊！我和那些意淫觊觎你的她们有着本质的不同啊！丈夫对妻子的关爱竟被赋予如此解读，这些文字背后的人实在是无耻恶毒之至！

      这些事情对我们的夫妻关系造成了不小的伤害。我在精神上饱受折磨，失眠成了家常便饭。终于扛不住压力的我希望你能多抽出时间来关心关心我，可你却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对此你的道理是：别管旁人怎么说，只要我们相爱，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只要内心强大起来，就不会被这些琐事烦扰。你或许不知道，你这番道理对我的伤害要远远大于那些陌生人对我的伤害。在我看来，你是站在格局境界的制高点上来俯瞰“当局者迷”的我，这些毫无同理心的话语深深地刺痛了我那本就脆弱敏感的心。我想，你在拍戏时面对那些虚构出来的故事都能娴熟地调动同理心，为什么当与你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妻子受到委屈而感到苦不堪言时，你却有如置身事外、表现出这样一副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或许那天我哭闹的样子像个疯子，让你对我产生了厌恶，可我是真的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一番激烈的争吵过后，我一气之下领着女儿搬回父母家，住了一个多月。一直都有点大男子主义、成名后更甚的你自是不甘示弱，不肯纾尊降贵来接我。早在2011年初的时候，你即挑中了一个好剧本，经过了长达一年的前期准备工作，终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便想要施展拳脚，大干一场。满心满意全是拍戏的你自然没有时间去讨好我的情绪，索性一声不吭就领着团队出发去了武汉片场。等到被冷战折磨得筋疲力竭的我领着女儿回到家时，才看到了你留在卧室的纸条：我去拍戏了，勿念。你宁愿写这么一张没有任何温度的字条，都不愿意给我发个微信吗？说实话，当时我很生气，气你那固执的倔脾气，气你在我心情糟糕到极点时依然能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干嘛干嘛。我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去做自己的事情，却无法控制地心乱如麻，什么也做不好。我想，如果我们不是夫妻而是战场上的敌人，第一回合还没结束我便已成了你的手下败将。我曾冲动地想要发个微信给你，却又固执得不愿认输。几天后我终于忍不住了，发消息询问你拍戏的情况。那天半夜两点你才回复我：整体还算顺利，但拍摄难度很大，挺考验人的。有个谈好的演员临时来不了了，他的戏份需要别人顶上，我们还得联系其他演员。凌晨六点半，你又发来一条消息：老婆，你们也挺好的吧？那天早上起床后我看到这两则消息，气消了一大半。四个多月后你回北京的那天，我开车去机场接你。你望着我的眼睛已是泪水盈眶：拍完了，太不容易了！我轻轻地吻了你的脸颊，彼此心中的芥蒂在拥抱中涣然冰释。一年后，这部凝结了你全部心血的《风声鹤唳》上星播出，我从头到尾欣赏了一遍，深感这部剧无论是拍摄手法、故事情节还是胸襟格局都是百里挑一的上乘之作，打心眼儿里对你除了佩服还是佩服；与此同时，一种感到自己配不上你的自卑和无助也在我心中悄悄地生根发芽、疯狂滋长。而你这个胸怀艺术天地的大导演呢，哪里知道我这些微妙的心理变化，早已马不停蹄地投身到新剧的制作周期中去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