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川风雨看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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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元潮生还是个无忧无虑的青年,喜欢读书,喜欢旅游,喜欢偶尔到夫子庙附近吃一碗糖藕粥,更喜欢在生气勃勃的大学校园里闲晃,看着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出身优渥、衣食无忧的他难得地没有什么大少爷脾气,平易近人的性格更让他拥有不少朋友,有时三五成群,冬夜里围着个小火炉,再弄几个小菜,谈谈国事天下事,聊聊风月人情,便乘兴而散,元潮生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如果没有意外,学习,毕业,然后工作,或者继承父亲的家业,再娶妻生子,也许这就是他全部的人生了。虽然时局有些不稳,他所在的那个学校里也不时会有学生上街游行,但元潮生乐观地认为国家的前途始终是光明的,毕竟离清朝覆亡,已过去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人们早就习惯了总统,国会,议案这些名词,政府在这块军阀混战才刚结束不久的土地上建立起来,百废待兴,也寄托了人们对未来的很多憧憬。
在这个时代,大学教育才刚刚起步,中国整整落后了西方几百年,但这并不能阻挡年轻人激情澎湃的胸怀,有希望出人头地,光大门楣的,有想要学一门知识,自食其力的,更有冀望以一己之力建设国家未来的,他们怀着各自的梦想来到这里,也终将朝着他们心中的方向而不断努力。
元潮生也不例外,大学自由自在的学风让人欣喜,周围志同道合的朋友更让他如鱼得水。所以,当他第一次看见杨溯的时候,也正是他生平第一次遭遇冷眼的时候。
那个容貌清俊衣着陈旧的青年正坐在树荫底下,周围人来人往,你说我笑地从他身边而过,却没有一个人和他打招呼,他仿佛也不屑和别人攀交情,兀自垂首看书。
“嗨!”元潮生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上前打了个招呼,没等人家回应便一屁股坐在他旁边。青年抬起头淡淡扫了他一眼没说话,又垂下头去,脸上却分明写着生人勿近。元潮生不以为忤,将手中餐盒递至他面前。“你还没吃饭吧,一起吃如何?”他注意到这青年早上和中午是向来不吃饭的。
那人继续看书,没有理他。元潮生有点无奈,之前他已经跟他搭了好几天的话了,却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以他亲切开朗轻易和陌生人打成一片的过往来看,可从没遇到过这么冷漠的人啊,却不知为何自己偏偏就是不由自主地想去接近。
他决定锲而不舍,再接再厉,“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今年刚入学的新生吧,我叫元潮生,啊,对了,就是满川风雨看潮生的那个潮生,主修中国古典文学的,你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我就住在那边的宿舍楼里。”冷不防将餐盒塞到他手里,生怕被拒绝,于是三作两步地赶紧走开。
“等等。”身后传来声音,元潮生回过头。
“我叫杨溯,字楚天,”青年的脸上依旧冷冷淡淡,仿佛刚才出声的人不是自己。“还有,饭我不要,你拿回去。”
本来因为他叫住自己而高兴的元潮生听了后面一句话,脸色陡然冷凝下来,现出少有的愠色。“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在施舍,只是把你当作朋友,和朋友分享东西难道有什么不对吗?”见青年微怔,他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就这样吧,我得上课去了,记得吃饭啊,楚天!”
杨溯望着那人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陡然浮现出他刚才说的那两个字。朋友……朋友么……
他的家境并不算很好,凭一己之力来到这所大学,身后是数不尽的辛酸坎坷,学业之余还要维持家计,一直以来也都是独自一人这么过来的,但现在,有个人口口声声,锲而不舍地要与他做朋友,即使冷面以对也赶不跑……
杨溯低头看着手中的餐盒,那股淡淡暖意透过皮肤,缓缓地沁入掌心。南京的五月,梧桐树下,透过茂密叶子吹来的风,是如此清凉。
那以后,元潮生常常去找杨溯,杨溯是北方人,而元潮生则是地道的南京人,于是他就带着他满南京地疯跑。小吃,名胜,典故,从紫金山到秦淮河,从夫子庙到莫愁湖,任何人的冷漠都无法在那样一张笑脸前持久,杨溯也不例外。
曾几何时,他所厌恶的南方特有的那种湿热无比的气候也变得不那么明显了,那人温暖的笑靥如同清风,将所有的热气都轻轻拂去。
夏季的夜里,走在河边的路上,形形色色的路人错身而过,元潮生兴高采烈比手划脚,从天文地理到新学文章,大多时候都是他一个人在讲,而杨溯默默地听,偶尔插上一两句,却是精辟入理,虽然对于元潮生的聒噪,他常常会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但其实那些话中的一点一滴,他都丝毫不漏地听了进去,在很多年以后,这将成为他最宝贵的回忆。
八月,该是桂花盛放的季节了,那若隐若现的芳香扑鼻而来,盈满衣袖,弥漫人心。
元潮生最初和杨溯搭话,不过是因为他身上那股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冷然和疏离,让自己忍不住要去接近,然而相处久了,他发现杨溯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
周围的同窗都开玩笑似的说两人总是形影不离,几乎比夫妻还要亲昵了。元潮生却不以为意地笑着反驳,你们是嫉妒吧。虽然自己从来不缺朋友,但和楚天在一起,他觉得就如同伯牙和钟子期一般。等到两人白发苍苍的时候,还一起下下棋饮饮酒,他微笑着想,这真是件不错的事。
他很喜欢叫杨溯的字,楚天楚天,那会让他联想到碧水云天,如此苍茫如此广阔,足以容纳人间万物。然而杨溯却不喜唤他的字,济水。因为元遗山的那首诗,济水有情添别泪,吴云无梦寄归魂,他觉得不详,还是潮生这个名字好,满川风雨看潮生,更有种雨后彩虹的味道。
元潮生与他不同,自小长在优裕的环境里,性格温和开朗,而这一份阳光般的灿烂,足以成为他略显晦涩的人生里阻挡一切的温暖。
这时候的两人,还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发生什么改变。生在这个时代注定他们的人生不会平静。
这年发生的一次事变,震惊中外,辽阔而壮丽的东北三省一夜之间成为他人铁蹄之下任意践踏的土地。偌大的中国,竟再也容不下一张与世无争的书桌。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再淡然的人,也无法置身事外,何况是风华正茂,热血沸腾的学生?大街上的传单漫天飞舞,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三不五时都有一群人喊着口号从街上走过,与民间的抗议声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政府异常低调的行为,驻守东北的军队受命不能抵抗,竟致于将大好山河拱手送人。
几乎每个人都已感觉得到弥漫在整个中国上空那股硝烟的味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也许现在的一切不过是爆发前的酝酿。
那时候的杨溯,是学生自治会的干部,早已不是当年元潮生在梧桐树下见到的杨楚天。褪却了初时冷漠疏离的他,则显得成熟而稳重,做事进退有据,在学生中颇有影响力,虽然没有同别人一样抛头露面上街游行,但许多次游行的背后,都离不开他和同伴们的协助策划。
元潮生毕业之后,也并没有继承家业,而是通过父亲的关节在国民政府的军政部做了一名秘书,每天处理着从各地而来的文件,细加挑选,呈报上级阅览,忙得焦头烂额,恨不得再多生出几只手几个脑袋,又或者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学生,但他背景俱佳,能力也不错,自然很得上司赏识。
纵然如此,两人依旧是最亲密的朋友,任何世事变迁都无法撼摇半分。
“什么?你要参军?!咳咳……”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元潮生拍案而起,惹来无数路人注目,本来很有气势的动作却因为咽下的豆腐花卡在喉咙而呛咳不已。
“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杨溯瞪了他一眼,轻拍着他的背助他慢慢缓过气。
元潮生却顾不上许多,一把揪住杨溯的衣襟吼道:“你知不知道战场上有多危险,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想去参军!”
杨溯啼笑皆非,为他的激动,心下却也浮起淡淡温暖,一年前洪水泛滥,家乡亲人无一生还,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形单影只的,这世上,毕竟还有关心着他的人,不是吗?
“你以为参军便要上战场吗,我只是想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尽自己的一分力。”
元潮生有点迷惑,国民党内很多都要排资论辈的,以杨溯一介毫无背景的人怎么可能加入军队甚至上战场?难道……他蓦地瞪大眼,“你,你想去……”
杨溯飞快制止了他的话,只是点了点头,在这种敏感的时候敏感的地方,元潮生不假思索的话只会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元潮生很快地意会过来,再开口已压低了声音,却仍是不改激动。“你疯了?现在的情势那么微妙,那边又处于劣势,你……”未竟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因为他看到杨溯的眼神,这人一旦决定的事情,任谁也无法再动摇。
“无论在哪里,只要能为国尽力,不都是一样的吗?”那里的气氛,也许要更适合他。
元潮生偏头思忖片刻,重重颔首,忽而一笑。“那好,说不定将来在战场上,我们还有并肩作战的一天。”
杨溯一惊:“什么并肩作战?”
他狡黠一笑:“我没告诉你吗,上面给了我一张中央军校的入学推荐函。”
杨溯拧起眉:“你知道进了军校之后出来要干什么吗?”
“当然是直接进军队了,”他扬起一抹笑容,灿如朝阳。“到那时候,你我都是军人,不都可以为国效力了?”
“你不懂。”杨溯还是一脸不赞成,“两党相争已久……”
元潮生打断了他的话,“现在国难当头,大家必定有精诚合作的一天,到那时候,哪里还顾得上意气之争!”
杨溯一怔,拗不过他,暗叹了口气。“那你答应我,万事要以安全为先。”
“知道知道。”元潮生笑眯眯地,“现在看来是你的危险要多一点吧。”
不久之后,杨溯离开南京,而元潮生也去了中央军校报到。
楚天我弟:
在军校两年有余,每日功课烦琐,不胜其累,所幸终可毕业,为国效力,听闻你也甚好,心中快慰万千。近来依旧战火不断,倭人狰狞面目已呼之欲出,我无一日不期盼国共合作,你我也能早日携手抗敌。夜半醒来常忆起南京干丝的味道,怀念之极无须赘言,若有朝一日重逢,定要狠狠敲诈你一顿。思之切切,此候。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潮生
杨溯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嘴角不自觉溢出笑意。这个人,明明只比他长了一岁,却总要装成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但从他的字里行间,杨溯依旧会在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一听见好吃的就会两眼发光的温雅青年。
信的落款是中秋,他收到的时候却已是漫天飞雪的季节了。延安这边很冷,比南京要冷得多。信被反复折皱,看得出辗转过很多人之手,能收到已是不易。
现在元潮生早就毕业了吧,杨溯想着,起身推门而出。脚下一片素白,冷月凝在半空。他静静地看着,不禁又笑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啊……校园里那棵梧桐树,不知道还在不在……
局势越来越紧张了,日本人已明显暴露出侵占中国的野心,而国内依旧零星炮火不断。自那封中秋的信之后,杨溯再也没有收到关于元潮生的片言只语。他还好吗,已经奔赴战场了吗,是平安无事,还是……各种猜测纷涌而来,他很注意打探那边的消息,但依旧一无所获。由开始的盼望变成失望,又渐渐地绝望,甚至连对方是生是死也无从得知。
这种时代啊……乱世多离人,如果他们能生活在太平盛世该有多好。在繁忙的工作中,这个念头常常会从他心头浮现出来,揪得他无法呼吸,当初那人让他不要离开的时候,是自己一意孤行地坚决要走,现在,还后悔吗?
即使后悔,也得走下去了,这条路注定他不能回头。既然生在这个时代让他们无法选择,那就,那就竭尽全力,让下一代能够成长在完全的和平之中吧……
1936年,西安事变。
1937年,日本发动卢沟桥事变,全面侵华开始。
1939年,桂南战役,我军惨胜。
1941年……
这在后人读来,不过是一篇篇惊心动魄的历史,然而对于那时的人来说,却如血肉一般刻骨铭心,永难忘怀。
元潮生也一样。生死看得再多,他也无法完全麻木,就像现在。战役还没有结束,震耳欲聋的炮火不停地在自己前后左右响起,视线所及,除了尸体还是尸体,血腥的颜色和味道直向眼鼻扑来,一再向人昭示着生命的脆弱。
若是十余年前的元潮生,必定面如土色无法置信,但现在的他,却已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集团军参谋长了,所以即使对眼前的惨烈感到震撼,也不能在面上表露半分,因为长官的一举一动往往会影响到士兵的士气。
现在他需要赶去援救友军,一支名义上属于国军,而实际上是红军的队伍。他所在的部队虽然号称集团军,但部队在前一阵子的一场战役中伤亡惨重,余下的又有一部分被调去驻守附近的地区,以免敌人趁虚而入,所以元潮生只带了一小支部队前往。
他接到的命令是驰援友军,然而当他赶到那里的时候,战役已将近尾声。我方胜了,是惨胜。幸存者搬运着同伴的尸体,神色悲痛到了极点,只余木然。
这支部队的主帅是陈妙常将军,但此刻,他正静静地躺在担架上,紧闭双眼,气息全无,几个士兵守着,默默无语。还有一个政委,据说正在前面,但战场上的硝烟未散,他看不到,只得派人四处去找,边拨出人手帮友军清理战场。
那些人对元潮生的到来并没有表示出太大的欢迎,甚至在眼睛里不时流露出鄙夷和怨怼,元潮生知道他也许来得迟了,如果早到一些,他们不会折损那么多人,包括殉国的陈将军。
这其实不是元潮生的错,虽然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但其中有很多曲折内幕,是外人无法了解,也说不清楚的,即使身居高位,但上面还有自己不得不遵从其命令的人,许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所以,他只能选择沉默。
“参谋长,前面还有少数伤兵,里面好像还有杨政委。”从前面跑过来的士兵如此报告。
元潮生点点头,没有多想。“你们几个跟我来,其余的留在这里帮忙清理战场。”
被炮火轰成一片焦土的战壕里,有几个人半跪在那里,想要搀扶起被簇拥在中间的另一个人。元潮生匆忙赶了过去,当他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立刻便愣住了。
那人头上缠着纱布,脸上四肢伤痕累累,已经站不起来,但元潮生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片刻之后,随即转到搀扶着他的另一个人身上。人生是不是有两个字,叫做缘分?
元潮生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地走近,屏息,不敢眨眼,生怕下一刻便是黄梁梦醒:“楚天……”那人一震,缓缓转过头,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元潮生只觉得喉咙刹那间仿佛被石块哽住,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潮生?”那人声音低哑地,几乎是激动颤抖不能置信地唤出这个名字。
无情的岁月,战火的洗礼,在彼此脸上都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杨溯清俊依旧,只是愈发有魄力,而元潮生,一身笔挺军装站在那里,让人一眼便看得出睿智与温厚。然而,他们都还一眼认得出对方,这就够了。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元潮生的眼眶都红了,泪水差点夺眶而出,杨溯的手则用力拍他的背。
“我没想到……他们说的杨政委是你……”元潮生语不成句,必须借大口的喘气来平息心中激动。
“我也没想到,潮生,还能见到你,我还以为……”
阳光透过缕缕硝烟的战场,照在两人身上。后来赶到的元潮生的部队,和受伤未能动弹的杨溯的队伍,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参谋长和首长紧紧抱在一起,那种如亲人般的深沉友谊,似乎连旁观的人都能感受到。
回到驻地,这里五月的天空,似乎比南京那边还要明丽。而一切,必定也会重归宁和的,他们如此相信,这种信念从来也不曾改变过。
梧桐,隶属梧桐科的落叶乔木,叶掌状,夏季开花,雌雄同株,黄绿色,杂性。子可入药,味甘平,治伤食。这些,都是在他远离了南京之后才知道的。茂密的叶子翠绿依旧,抚摸着树干,手接住簌簌而下的落花,往事便纷涌而来。
“十五年了啊……”他感慨地低喃。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后面有人接道,杨溯回过身,那个人朝他漾开笑容,一如当年。“古人言物事人非,所以感伤,但我们都还好好的,即使岁月流逝,上天也算厚待了。”
“不错。”杨溯定神一笑。
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结束,中华民族以血肉和创痍的山河换来沉重的胜利,然而,也许另一场战争又将开始。这一次,分属不同阵营的两人也许将要成为兵戎相见的敌人,这才是他们心头上挥之不去的阴影。
“你准备怎么办?”元潮生嘿嘿一笑,带着年轻时的狡黠。“我已经向上面递交了辞呈。”
杨溯瞅着他得意的笑容,有点无奈,但也笑了,从以前起,他向来总有出人意料的举动。“你是军人啊,他们怎么会容你说退就退?”
元潮生肃然,“我是军人,可也是中国人。”既然是中国人,怎么忍心自相残杀,无论有再多的理由,大病未愈的国家再也经不起任何创伤。
“不用这么紧张,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啊?”
杨溯一笑,“听说瑞士的雪很漂亮,你以前好像说过要去看的。”
元潮生一愣,立时明白过来,也笑了。“没错。”
风淡云清,拂过叶子,发出沙沙声响。阳光灿烂。君子一诺逾千金。无论分开多久,只要许下诺言,就必定会有实践的一天,不是吗?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常健,三愿临老时,数与君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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