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唯一一次见到湛蓝的天空，是临死前最后一秒。
——猪1号的遗言
我叫猪1号，是这家养殖场唯一一只有名字的猪。刽子手们——养殖场的管理员很懒，但他们说我是养殖场开业以来最重的一只猪，所以他们战胜了懒惰给我取了个名字，好叫我名垂青史。
对此殊荣，我一点都不领情。他们每次来稀罕、围观我，让我把脸转向他们时，我都不予理睬，眯着眼睛，继续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是石棉瓦做的，似乎没什么好看的，空无一物。可是，那里其实飘着很多东西。
幽灵。成千上万的幽灵。它们挤在天花板、墙边，不愿离开。
这家养殖场里，只有我能看见它们。所以我觉得，我是一只特别的猪，不是因为我的体重。
我经常和它们说话，因为它们之中有些去过外面的世界。我很好奇它们口中的天空、树木、鲜花究竟是什么样子。
养殖场的房间总是很挤，刽子手们从来不愿意给我们加宽住处，哪怕只是一毫米。
我刚出生时，和母亲与八个兄弟姐妹一同挤在一个小房间。房间小得母亲都不能转身，我都不能撒开腿欢快地跑，生活被规定成只剩吃与睡——为了增加体重的必备活动。
起初，我并不喜欢那些猪食，它太难以下咽，每顿都有股馊味儿。我觉得全天下最美味的食物就是母乳。我拒绝进食，也就没有长多少肉。可是，在养殖场，不增重的猪只有死。
幸运的是，我活下来了。这得感谢我二哥。在我被刽子手夺命之前，他给我当了榜样。
那天，刽子手们来给猪做体检，所有体重不合格的猪都会被裁决。他们抓走了很多小猪，包括二哥跟大姐、三姐。他们走到养殖场尽头，似乎是怕影响我们食欲，将小猪们扔进狭小的笼子里。
笼子根本塞不下那么多小猪，刽子手就使劲挤压，即使距离那么远，我也听到它们骨头断裂的声音。终于，所有猪都畸形地进了笼子，刽子手的叫骂声停了，小猪的惨叫声却始终不绝于耳。
我捂着耳朵，却根本不能无视这叫声。过了好久，叫声才慢慢低下来，最后消失。
那天晚上，我做了此生唯一一个梦。梦里有只形状奇异的猪，一看就是刽子手的杰作，那是我二哥。他满是怨恨地盯着我，嘴不怀好意地裂开，说我马上就会去陪他。
我被吓醒了，一睁眼，就看到一些原本看不到的东西。它们挤在天花板、墙边，有些笑着，有些呆呆的。
我一点都不想去陪二哥。
第二天，我努力从猪食中找到一点点香味，强迫自己咽下去。吃完后也不动了，只顾安心增重。日子变得很悠闲，时间一长，那些幽灵也不再可怕，我总跟它们聊天。
它们之中有头猪，个头很大，它去过屠宰场，死在了进门前的最后一秒。它是为数不多的体形正常的猪——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形状怪异。就是它告诉我外面有多漂亮，有多丰富多彩，不像这家满眼灰白的养殖场。它说要想到外面去，就要活下来，咽下那些掺了许多药的猪食。
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哪怕只有一秒。我按照那头猪教我的，狂吃，狂睡，终于在短时间内迅速增重，还得了个“猪1号”的名字。
我就这样悠闲地活了几个月，终于等到那一天。
那天，养殖场的门大开，一束强烈的阳光射进来，一扫养殖场的阴霾，我习惯了阴沉的眼睛被刺痛，眯了好几秒才睁开。
那头到过外面的猪飘到我耳边说：“你准备好了吗？外面就是天堂，但你终将走向地狱。”
我点头，睁眼，发现刽子手全都出动，打开了所有栅栏铁门。一瞬间，养殖场整个都沸腾了，异常凄厉的叫声不绝于耳。
它们似乎都不愿意走出铁栅栏。
一个女刽子手大喇喇地走过来，打开我的门。没等她揪我的肥耳将我拖出小圈，我便摇摇晃晃地跨过了门槛，向天堂走去，我心中满是虔诚。
真的满是虔诚。尽管看过一眼外面的世界之后我就会被屠宰。
就快见到梦寐以求的外面的世界，我极力想端正我走路的姿态，让身体不那么左摇右摆。可是，我做不到。身子太肥，腿因极少使用撑不住它。
女刽子手见我动作越来越慢，晃动着手中的藤条做出要抽我的样子，以示威吓。我坚持着，一步并作两步向阳光挪去。
好不容易，终于移过阴阳的交界，感受到阳光的温度。我停下来，堵在门口。阳光如此炽热，果然值得任何人为之粉身碎骨。
那一瞬，我变得贪婪，想被这份炽热包裹。如果愿望能够成真，就算马上变成烤猪都没有任何不甘。
我闭上眼，幻想阳光亲吻我的毛发、耳朵、眼睫，幻想它抚慰我周身，而后跑向远方，动作笨拙。
说实话，我不想逃跑，我只是想与阳光相处得更久一点。可女刽子手不这么认为，她以为我不要被宰。为了她那点少得可怜的薪水，她拼命地追我、抽打我，表情狰狞，动作狠厉。
我像是鬼迷心窍一样，不知疼痛，也不喊叫，任凭藤条抽打在我身上。我只是继续奔跑着。
女刽子手总共抽了我十八下。每一鞭都是皮开肉绽，阳光趁机将我的肉咬住，再也不松口。第十八下之后，我轰然倒地，眼睛再也睁不开。
我的世界不止恢复阴沉，还堕入紧紧包裹着我的无边黑暗。可是，这黑暗让我觉得好安心。
我眼前最后一个画面，是好几个刽子手将我拖向装猪的卡车。我好像听见那头猪对我说：“怎么样？你喜欢这天堂吗？你即将去地狱。”
“这是天堂。我要去的，也是天堂。”这是我留给它的最后一缕声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