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一想就可以自杀,之后还可以反悔。——致电914,复生管理局竭诚为您服务。
1.
饭盒袋被圈在围栏外,李兰看着它,有点刺眼。
“那个,阿姨,按照程序的话,管理局提供七天之内的身体保管费用,七天之后您就要自己承担了。”
李兰怔怔地点头,眼神飘向一边。武装严实的工作人员正把李晓辉抬起来装进橘黄色的袋子里,那种袋子李兰见过,里面有像米汤一样的粘稠液体,有点恶心。工作人员掀开袋子的一边,把李晓辉放进去,又把粘液捞上来往他身上浇。李兰回过头,眼泪决堤似的冲出眼眶。
早上,李兰在厨房收拾,李晓辉打了声招呼“我上学了”,李兰应了一声,没有看他。
李兰哭着笑出声来。我这是什么命呢?老公一回,儿子一回。
“OK了。处置员瞟了一眼李兰,递给她一张回执,“七天之内您要做个决定,是否要进行复生积点。确定了之后您到网站上或自助登记机上操作一下,会有工作人员联系你。”处置员拿出名片递给李兰,“有问题也可以随时联系我。”
复管局的车开走之后,李兰回过神来,看了看手上的回执和名片。现在政府效率真是提高了不少,晓辉他爸那次,人都快放臭了复管局的人才来。
“七天之内您要做个决定,是否要进行复生积点”
晓辉是他唯一的孩子,当然要,马上要。
2.
李晓辉睁开眼,身体像是被固定在输送带上,向着一个方向行进。遥远的前方可以看到隐约的光线,其他地方漆黑一片。
李晓辉舒展了下身体,四周虚无广阔,四肢触碰不到任何实体。距离光线越来越近,他离“那边”不远了。
可以过一阵无忧无虑的日子,或者......一直过下去最好不过了。
“妈妈没经历过啊,怎么帮你出主意呢?你是大人了,不能自己做决定吗?”李兰在厨房里忙着准备饭盒,李晓辉低头坐在饭桌前,不停戳着碗里的红薯。
“都戳烂了!”李兰的嗓音提高了一个八度,近乎尖叫,李晓辉吓了一跳。
“要吃好好吃,不吃就去上学!”李兰把饭盒袋砸在饭桌上,“自己这点事处理不了,以后还能指上你什么?还像个男人不?!”
李晓辉默默放下手里的筷子,拿起书包,开门。
“饭盒!”
李晓辉低着头回到饭桌旁,刘海遮着红肿的眼睛。他拿起饭盒袋,嘟囔了一句“我上学了”关门离开。
李晓辉最近正面临着人生的难题,高二分文理,他忽然发现自己做不出选择了。
在十几年的埋头苦读之后,这群十五六岁的小孩们忽然就要做一次改变人生的选择题,怎么说都难了点。家长们全力助攻,有经验的谈经验,没经验的看别人谈经验。在所有家庭都在全力护航孩子的人生转弯时,李晓辉被李兰忽视了。
“人家爸妈都给了孩子意见,你在干嘛?!”李晓辉对着李兰吼,这之前李晓辉已经夜不能眠好多天,他找过几次学校的心理老师,却没跟李兰说。
李兰看着李晓辉,问:
“你想我给你什么意见?”
“选文还是选理?”李晓辉几乎知道得不到答案。
“选文。”
“为什么?”
“选文好啊....文科都学啥来着?”
李晓辉叹了口气,“你都不知道文科学什么,为啥让我选文?还有,我政治背不下来。”
李兰道:“背不下来还有啥好说的?那选理呗。”
“我不喜欢理!”李晓辉叫,伏着桌子哭起来。
李兰无奈又焦躁,丈夫早亡,孩子到了叛逆期,没有人可以帮忙管教。她读书很少,孩子遇到问题,她也提不出什么实质性的解决方案。
李晓辉摇摇晃晃走进房间,带着哭腔道:
“我好没用,还活着干什么......”
李兰浑身酥麻了一下,冲到李晓辉的身边紧紧抱住他。
“妈妈错了,妈妈这就去问问其他家长怎么选,你千万千万,不要想那件事。千万不要。”
李兰痛哭流涕。
“你爸已经走了,妈妈不能没有你。”
李晓辉滑坐到地上,我就不能任性一回吗。
3.
李晓辉走得很慢。老爸去世之后,他第一次有痛不欲生的感觉。
“你该去看看心理医生”心理老师给过他建议。他完全没在李兰面前提起过。第一怕老妈担心,第二...家里大概负担不起。
李晓辉的父亲在他十岁那年因病去世,李兰母子二人依靠父亲留下的一间副食店过活。记忆里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只会埋头干活。父亲病入膏肓,弥留之际,对李晓辉说:
“你妈妈很不容易,你要好好陪着她,再难再苦都要一起挺过去,千万千万,不要想那件事。”
年幼的李晓辉哭得不能自己,他重重地点头,涕泪横流。
这个早上,李晓辉再次想起父亲的遗言。他隐约记得父亲曾在一次醉酒后说起年少无知时做的傻事,母亲为了让他回来苦熬了整整三年。那次醉酒之后,父亲常常告诉李晓辉,任何时候,绝对不要想那件事,即使有挽回的余地,也不要走到那一步。
李晓辉问为什么。
父亲敲了敲脑袋,他想不起来具体的答案了,只能说,
“你不懂。”
小路上人很少,脑海里有个声音越来越强烈。
李晓辉停住了。
即使真的想了,不还有回转的余地吗。
真的很难受,我想离开一下。
爸爸,我能任性一回吗?
我想死,真的好想,让我死掉吧。
仿佛跳进丝滑的牛奶浴缸,李晓辉忽然觉得无比舒服。四周先是化成一团浓重的颜色,接着景色次第抽离,最后陷入一片黑暗。
李晓辉在上学的路上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来来往往的人并没有太多惊讶。有人不动声色地拨通914:
“喂,复管局吗?某某路口,有人自杀。”
4.
黑暗中的旅程漫长无聊,李晓辉却兴奋得不能自己,新的生活即将到来,怎么安排之后无忧无虑的日子简直费心思。光线终于强烈起来,李晓辉看到了出口。
这个世界的入口像个巨大的茧室,光线柔和,纯净洁白。一个身着白袍的工作人员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子后面,看到李晓辉,叫他过去。
没有入境手续,不查身份证明,工作人员两手空空,只问李晓辉一个问题:
“看,不看?”
李晓辉蒙了,看什么,不看什么?
工作人员问:
“看,不看?”
什么啊,问题都没有吗?李晓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工作人员歪着头看他,李晓辉移开目光,四面光滑如卵,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李晓辉在入口处走了一圈,一无所获。僵持了一会,他发现如果不做出选择的话,接下来的过程完全不可能进行下去了。
看,不看?
看什么,天堂的幸福景象?我的人生回放?......难道是......
难道是让我看着那个世界吗?
李晓辉简直要为自己的聪明才智点赞,他摇摇头,我本来就是要逃避那个世界,为什么还要看它。
“不看。”
墙壁上凭空出现一扇门,工作人员努努嘴,李晓辉走过去,拉开门。
一片壮美的雪山草原。
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门在身后被关上,李晓辉愣了愣,试探着迈出一步,脚踏实地。
他走着走着奔跑起来。
“自由了!”
李晓辉沉浸在美景之中,父亲去世后,他跟李兰到过最远的地方只是火车车程不超过一个小时的城市。这样的自然景观,他是第一次见。
李晓辉很快发现,只要心中想到什么景物,他立即就能置身其中。
他把知道的地理知识点都去了一遍。登顶珠穆拉马峰,在阿尔卑斯山滑雪,在大堡礁畅游,在南极看极光。除了一个人旅行有点寂寞以外,没有时间空间的拘束,感觉棒极了。
这里......真是......太赞了啊!
5.
李兰不会用自助登记机,她打了名片上的电话问了地址,跑了一趟最近的分局。
办事大厅人头攒动,李兰观察了一下,基本都是年过半百的中老年人。她领了号码,找了个座位坐下来。
“现在的效率真高啊。”一个穿着破旧外套,头发花白的女人在她旁边的位子坐下,戴上花镜,仔细阅读手里的一沓文件。李兰瞟了眼,看到文件上的复生年限写着:
六年。
女人抬了下头,跟李兰目光相交,李兰对着文件上的数字努努嘴,问:
“怎么要这么长时间?”
女人苦笑,捋了捋头发,眼圈泛红。
“他是第二次了。时间要番一番。”
办完所有手续,李兰走出复管局大门,秋天的阳光正好,天空蓝得不像话。
6.
李晓辉在花香中醒来,他躺在溪谷里,身边流淌着涓涓细流,湛蓝的天上掠过几只飞鸟。
他脑海里想着“炸鸡”“可乐”,手中就多了炸鸡和可乐。鸡肉外酥里嫩,香脆可口,他一连吃了好几顿。
最后一口鸡肉没有吃完,李晓辉忽然感到身体一坠。溪谷、草丛、花凭空消失,蓝天丛一角开始被大片的白色侵染。
数秒的功夫,景物全部消失,四周白茫茫一片,李晓辉脑子里迅速划过“塔希堤岛”“马达加斯加”“长滩”......像是什么机能失灵了,再也没有对应景色出现了。
什么情况?李晓辉吓了一跳,他四下走动,发现四周变成了和最初的入口处一样,是个茧室一样的巨大空间。
“喂——”
李晓辉大喊,只有回音,没有应答。
胳膊上忽然像是被谁掐了一把似的火辣辣地疼,紧接着背上像是压上了千斤重担般沉重。他没有撑住,趴在了地上。
无形的手把他强拉起来,拖着他在在茧室里绕圈行走,他不堪重负,几次三番跌倒在地,几次三番被拉起来,继续。胳膊上的痛感越来越强,背上的压力越来越大。腿被灌了铅一样沉重。
“这什么情况”李晓辉被折磨得涕泪交流,我都死了怎么还要受罪?!
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少圈,渐近绝望时,无形的枷锁忽然卸了下来,李晓辉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下子摊在地上。
哪哪都疼。
肚子不是时候地叫起来,他想吃“炸鸡”,炸鸡没有出现。
不给吃肉?那“馒头”呢。
也没有。
“粥?”
还是什么都没有。
李晓辉正想着,饥饿感忽然消失了。好像什么东西充满了他的胃,但他压根没有吃过饭。他吧嗒吧嗒嘴,什么味道都没有。
胳膊上、背上、腿上的重压回来了。无形的手拖起李晓辉,驱赶他像是驴子一样继续转圈。
胳膊上疼痛的部分很快出现了血痕,由于一直被勒着无法结痂。身上施加的重压不定时会卸掉,李晓辉汗流浃背,直不起腰。他数着数休息,多出一秒的休息时间也能让他多少回一点血。
除了偶尔的休息,他无法睡觉。困极了的时候只要眼皮打架,大脑立即就像是被打了兴奋剂一样困意全无。
也没有吃饭这一程序。在不分日夜的茧室里,没有所谓的三餐,只要他一感到饥饿,胃里立即就会充满令他饱胀的食物。他抠过一次喉咙,什么都没吐出来。
没日没夜,只有扛着沉重的无形枷锁,转圈。
他营养不良,四肢迅速消瘦,肚子胀得很大。皮包骨头,佝偻着身体。再一次被压垮时,无形的手拖拉着他,他扑在地上,腿部传来咔嚓声。痛感传来,撕心裂肺,他失声痛哭:
我想死,真的好想,让我死掉吧。
7.
这里已经是死后的世界。
李晓辉死不了,走不掉。没有时间,没有空间。
山风,草原,大海,走过的风景让他更加痛苦。
他想起没选完的文理科,也不知道他们高考了没有。想起他还没吃的那顿午饭,李兰准备的是他最爱的焖肉,饭盒大概已经扔掉了吧。他想起跟李兰顶嘴的日子,他已经很久没开口说话,已经快要不记得要怎么表达。
负担一天一天加码,李晓辉拖着残腿,身不由己,死不如生。
李晓辉不记得转过多少圈,大概几万了吧。光线一成不变的茧室暗了下来,一个声音响起。
“看?不看?”
李晓辉暗淡无神的眼睛里划过一道微光。
“看?不看?”
李晓辉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他太久没说话,几乎不会说话了。他哑着嗓子说:
“看,我看。”
茧室墙上被分割出一块屏幕,模模糊糊地出现一些颜色。画面逐渐清晰起来,李晓辉站得很近。一个平视的视角,像是通过什么人的眼睛拍摄到的影像。李兰坐在画面中间,瘦削憔悴,低头正在纸上写着什么,背景是落地窗和窗外的街景。
妈!李晓辉喊出声。
“填好了。”李兰把表格递过去。
一只手拿过表格晃过画面,李晓辉没有看清。
“确定吗?”
李兰认真的说:“确定。”
“那您在这里签字。”
李兰接过递过来的纸,画外音像是在解释什么条款。
“那么您儿子的积点年限就是1.5年。积点从明天开始算起。您别忘了明天先到总局报道。”
李兰抬头,喃喃地说:
“这样的话,他在那边是不是一天享福的日子也没有?”
“他是哪天?”
“上礼拜三。”
画外音克制地笑了。
“他能玩一阵子呢。具体细节是我们局有规定不能透露,抱歉阿姨。
画面切到一个工地全景,镜头逐渐向下,巨大的塔吊上挂着牌子“复生管理局承建第九肆一三工程”。地面上一群工人有规律地移动,镜头越来越近,每个人都背着笨重的机械装置,装置被缆绳连接在更大的机械上,他们通过拉着装置不断地走动,带着机械工作。
镜头从人群里掠过,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年轻人也有满头白发的老人。每个人都一身灰尘,满脸疲惫。
两个女工窃窃私语。
“我今天最后一天了。你说这三年,每天都盼着这一刻。盼到现在, 又觉得’啊难道他真的要回来了?’为了他变成黄脸婆了,说不定他回来之后死倒是不想了,开始想着找小三了。”
“哼,我家那口,要是我拼死拼活把他拉扯回来,他敢找小三,我就一刀结果了他。”
画面切回全景,李晓辉努力在画面里寻找。
他在人群边缘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伛偻着背,身上背着装置,艰难地拉着。
李兰走路的姿势很不自然,李晓辉看了一会,发现她的左腿打着石膏,穿着医用鞋。他摸了摸残腿,眼泪涌出眼眶。
休息时间到了,所有人都卸下了装置,李兰直起腰,抬头望向画面。
妈妈对不起。李晓辉哭道,李兰仿佛老了二十岁,皱纹爬了一脸。她捶了捶腰,直着伤腿坐在地上,啃起了馒头。
李晓辉感到肚子在慢慢填满。李兰还没吃完馒头,铃声响起,她咬着馒头背起装置,继续工作。
画面逐渐模糊,李晓辉扑上去,画面戛然而止,屏幕变作一条黑线,消失。
茧室再次变成一片纯白,重量和枷锁回到身上,李晓辉站起来,开始工作。
妈,我知道了,我会坚持下去,一直到回到那边。
8.
一年半之后。
李晓辉醒来时,先看到刺眼的日光,再看到背着光的李兰。
他一下子弹起来,迫不及待地紧紧抱住李兰,不愿松手。他隐约记得母亲为他“回到这边”做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而他也似乎经历了痛苦的过程,但是细节全都不记得了。
那边一点都不好,虽然忘记经历过什么,但他不想再去了。
9.
“是这样的,”工作人员解释说,“‘单方进行复生积点累积’是指在世的亲属为自杀者提供复生积点的劳动,由于是单方的,所以是正常年限,三年即可办理复生;”
“——‘双方进行复生积点累积’是指在世和自杀者一起进行复生积点劳动,体力活动相等,因为双方一起进行累计,复生年限减半,为1.5年。”
“——您选的是‘双方进行复生积点累积’哈,确定哈,那么您儿子的积点年限就是1.5年。积点从明天开始算起。您别忘了明天先到总局报道。”
9.
阳光明媚,李兰抱着李晓辉,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为了复生积点所做的重体力劳作已经让身体变得麻木,李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妈妈好累......李兰想。李晓辉从李兰怀里抽身出来,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妈,我想吃焖肉…...”
李兰喝止了内心的声音。她看着死而复生的儿子,苦笑着点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