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0号夏宇推着一个行李箱,走下飞机。流亭机场,他走过太多次,早已轻车熟路,只需要闭上眼。这个时候,母亲应该要打电话了。夏宇打开手机的声音,然后往海关走。那里会有一个自动门,他只要把护照和身份证一并放上去一刷,门就会自动开,该去取行李了。大概三十分钟的样子,就能看到熟悉的小红绳绑在一个箱子上,那就是夏宇的箱子了。取好行李,一拐角,就能看到母亲紧把着扶手,在到达区张望。这时候,夏宇会放开箱子,任由其自由滑行,张开双臂,跑到母亲跟前就是一个拥抱。又是一年。
但这一次,一切都在夏宇的意料之外。飞机降落了许久,没有一个人出去。三十分钟后,几个防护服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上了飞机,衣服上写着海关。本来热闹的机舱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他们边说着要求,边发着表格往夏宇的方向走来。健康申报,检疫表,健康码,厚厚一沓表格,看得夏宇眼花缭乱,但他知道,每张表上都有一个共同的部分——体温。又过了三十分钟,第一波乘客可以下飞机了,前面几排往下走。他把目光放在了那个微微发亮的出舱口,一位,两位,三位…都是学生。这场景他格外熟悉,小学的秋游,中学的学工学农,大家一个接一个排队下车,迎接他们的是车下全新的世界。这次也一样,只不过是装着一群学生的飞机。可是夏宇一点也兴奋不起来。
看着前面的一排排都下了飞机,这次也该轮到自己了,夏宇想着。又过了二十分钟,飞机降落已经两个小时了,他听到了自己的座位号,立马站了起来,迅速把东西从行李舱上放下来。后面同他一起被叫到的同学就好像没注意到夏宇一样,一个个越过他往前赶。他踉踉跄跄地在这些人之间把东西收拾好之后,瞥了一眼他刚才的座位,也顺着队伍朝舱口去了。
一出登机桥,机场突然的冷气让夏宇打了几下寒颤。尽管裹着厚厚的超大号防护服,夏宇还是感觉前额发热,手脚冰凉。一列纵队横在他面前,队伍不算很长。夏宇边走边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渍,很快就走到了队尾。他瞧见排头那儿有几个一身白的工作人员。这时,又有一位同学通过了检查,往下一个队伍走了。周围都是各种队,没有指示牌。夏宇想着又往前跟紧了一步。
“还没换上卡,用的是机场的网。我都说了我的卡有问题。” 队伍的安静突然被一阵埋怨声打破了,离着夏宇身后不远。“你现在不要给我打电话,我也不知道一会儿去哪里。搞不好一会儿就医院见了。”听到这里,夏宇突然心里一紧。他猛地转过头,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位短袖短裤的学生刚把手机扔进裤兜里。同行的廖凡拍了一下夏宇,回了一个有些嘲讽的眼神,但他只是微微撇了下嘴就回过了头。电话是挂掉了,但“医院”两个字却反复地回响在他的脑海里。夏宇想着,干净的酒店床单和医院病床单,竟都是雪白色的。
“同学,同学。”听到有人叫他,夏宇马上抬起头。“请出示一下护照和表格。”他这才发现自己前面已经没有人了,赶忙递上有些皱巴的文件。当他接过检查好的证件,检疫人员的口罩微微一皱,那也是口罩下的微微一笑。夏宇点头示意,往下一个队伍走去。
再次检查证件,表格。检疫人员示意夏宇坐下,拿着表格一一询问。夏宇不敢往其他地方看,一五一十地交代着。近看这一身白色,检疫人员裹着白帽子,脸上扣着透明防护罩,底下的白口罩让夏宇只能看到他的眼睛。结束的时候,夏宇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周围的检疫人员又多了不少。他们每一位本是独特的个体,却不得不加入到这个白衣群体。当他再次回头,他已经无法确认眼前这位,还是不是刚才询问过他的检疫人员。刚才的那份熟悉,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但他更在意的是已经近到咫尺的检疫窗口。他碰了碰额头,好像有些温乎…
36.6,夏宇看着检疫人员在接过来的表上填着。他皱了皱眉头,回顾身后才发现身旁的红外体温扫描。拐过弯去,七八个半透明的小隔间呈现在夏宇他的右手边。有人在尽头朝他摆手。经过一个个隔间,有的门半敞开,有的门紧闭。他往左侧侧脸,拉紧了些口罩。进到隔间,白亮的屋子里,两个护士示意夏宇坐好,一根细长的棉棒就凑到了他的鼻子前。他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但紧接着还是仰起了头。他感到有点冰凉,棉棒擦着鼻内侧慢慢往里。他开始本能地往下低头,左右晃。天花板的灯好刺眼,这个屋子也好安静。只有个声音一直在旁,好像说是挺住。他感觉棉棒已经进入鼻子的最深处,但护士的手还在移动,酸痛只增不减。这样持续了不知多久,可能一分钟,又或者是一小时。当夏宇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护士已经把另一只棉棒从他的喉咙处取了出来。护士递过几张纸巾,他这才发现,一行眼泪已经流淌到了脸颊上,有些清凉。
夏宇拿好行李,出了机场。出口警卫线拉起,夏宇被十几个防护服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拦下。他和随行的其他朋友一起,被送上了大巴车。黄岛,检疫人员举的牌子上是这么写的。车很快就开动了,嗡嗡的震得玻璃直响。夏宇戴上耳机,想压一压嘈杂的车声,静一静烦躁的心情。
车外,一辆丰田轿车从对面经过。他坐在颠簸的大巴上,驶向和家相反的方向。夏宇回顾了下四周,车上的朋友们有的靠着僵硬的座椅上,还有的夹在行李中间,都睁不开双眼了。两天大夜了,终于可以歇一会儿了。当夏宇的视线再次回到车窗外的时候,他连忙去抓手机。
夕阳已经悬在半空,红彤彤的像是个害羞的小姑娘想借云彩遮一遮。黑白相间的高速路一直延伸,像是要和远处的海平线交汇。连夏宇不好意思打破了这样的宁静,他慢慢地打开手机,切换到摄像模式。他又一次环顾四周,确认了一圈才小心翼翼地按下照相。他连续点着拍照,每个角度太阳都有不同的美。太阳此时正圆,刺眼的光芒慢慢褪去,只留下一颗晶莹剔透的小珍珠,在海面上熠熠生辉。“儿子快看外面。”夏宇身后传来一位妈妈的声音,孩子闹腾了两声,随后声音慢慢变大了。几个人醒了过来。余光间,夏宇看到好几部举起来的手机,他们像是小孩子一睁眼看到了礼物一样激动。转瞬间,阳光跃过海平面,像是舞台的聚光灯,刷的一下聚焦在一座人物雕像上。那该是老天的馈赠。他和其他人一样,望向那一点点向他展开的景象,嘴角微微上扬。他想着,这大概就是最好的时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