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好宝宝,我夸外婆好姥姥,外婆请我吃年糕。。。。。。”
那日,儿子赖着母亲,非要母亲陪他玩“摇啊摇”,母亲微笑着把儿子放膝盖,摇摇晃晃的念起歌谣,把儿子逗得咯咯直笑。我在厨房,跟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忽而,却有一阵悲伤在心间弥漫开来。曾几何时,当我还是孩子时,我的姥姥也那样抱着我,那样的摇晃着,唱着歌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好宝宝,我夸外婆好姥姥,外婆请我吃年糕”。
儿时,并没有意识到姥姥对我的爱,当我渐渐成长,开始理解她的爱,可她却再没给我机会去爱她,只给我留下深深浅浅的回忆和思念。
我的姥姥是个念过私塾上过新学的大家闺秀,却下嫁了外公这个穷书生,由于战乱,举家逃往深山小村避世,从此,在山里过了一生。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小姐”从此脱下绣花鞋,穿上粗布衣服,开始下地劳作,拉扯大几个孩子,其中的艰辛不言而喻......那种辛劳就此伴随了她一辈子,而姥姥却从未抱怨过,她始终觉得,只要一家人整整齐齐、平平安安,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我的母亲在成年后,却被姥姥送出大山,姥姥的本意大抵是想让母亲在小城好好念书,母亲却就这样嫁给了父亲,留在了小城。在那个交通闭塞的年代,母亲从小城回趟深山小村庄是极其不容易的,所以打我记事起,每一年我们只有在大年初二那天才会回深山村庄小住几日。
儿时的我是极其不愿意回去的,说是村子,其实也只是群山环抱的一座两圈的土楼,村里没有电,一到夜里只有煤油灯,昏昏黄黄的摇曳,伴随着阵阵刺鼻黑烟,山里的冬天是极冷的,没睡觉的时候,大家都会抱着一个竹子编织的火笼,里面烧着碳,偶尔会有阵阵噼啪声。可是睡觉了就没东西取暖,总觉得不管盖多少被子,都驱除不了的寒冷,山里人多养狗,一入夜,总有狗吠声传来,让人觉得黑冷的夜更加吓人。
所以,黑和冷,是小时候村子留给我的最深刻记忆。
但是姥姥却用她自己的方式呵护我,满足我。那时,几乎家家户户的被褥上都是补丁,旧棉被翻新了又翻新,而姥姥却给我们找了新棉花打了新棉被,做了新被面,在阳光充裕的日子,总能看到姥姥晒我们的棉被,就为了我一年回去住的那几天能舒服。姥姥宠我,在村子里出了名,村子里都知道姥姥家有个城里小孙女是她的心尖尖,每次我回去,她总会开心的抱住我"我的阿侬啊,阿侬啊"(阿侬,是老家长辈对晚辈的爱称)!
姥姥一直告诫舅舅家里的表哥表姐甚至表弟表妹要照顾我,谁都不许欺负我,所以我总是称王称霸。村里的孩子们一方面碍于姥姥的警告恐吓,一方面对我这个和他们不一样的城里孩子充满好奇,只要我一回村,一群孩子前呼后拥那个热闹,热闹的不单单是孩子们,还有忙碌的舅舅舅妈们,冬天的菜地里铺了薄薄一层霜,冻的没剩下多少菜,姥姥便指挥舅舅们上山抓野味,下河捞河货,地窖里腌制的酱菜、老酒通通被姥姥挖出来,而舅妈们都跟着姥姥撸起袖子做年糕,土楼里的石磨石臼开始热闹的吟唱,伴随着舅妈们的谈笑声,雪白的糯米、粳米化成米浆潺潺流向木桶,烧着柴火的大鼎冒着热气在姥姥手里又神奇的把米浆变成年糕,甜的、咸的、红枣的、红糖的、白糖的、萝卜丝的、葱油的......每每此时,表哥们总会从粮仓里掏出储存的地瓜,扔到柴火堆里烧,待地瓜烧得乌黑,再用烧火棍扒拉出来,美味的烤地瓜香得鼻子都掉了。
姥姥走后,我许多年没再吃过年糕,因为,再也没有石磨石臼的味道、没有了柴火的味道、更是没有姥姥的味道了。可惜那时还小的我并没有体会这份美好,黑冷的夜,吓人的狗吠,脏乱、没有玩具、没有零食、、、占据着我的心。 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没有用心体会那时最淳朴的的美好,心里总觉得遗憾。
每一年,我们回去也不过住个三五天就得回城,每次离别时,姥姥总是大包小包的收拾,鸡蛋、年糕、酱菜、酒、甚至猪肉、菜、葱、姜、蒜......应有尽有,生怕回了城我们吃不到。回城,村里是没有车的,我们需要搭各种交通工具比如拖拉机之类的到镇上去坐车,而每次,姥姥总会送我们到村口的石柱子下依依不舍的和我们告别,即便后来交通便利了有了车,姥姥依旧每次都蹒跚着脚步,拉着我的手,送到村口才依依不舍的让我上车离开。
后来,交通慢慢便利了些,我也到了撒丫子撒野,不爱受父母控制的年龄,偶尔暑假母亲会带我回村子住几天,夏天的村庄可比冬天美多了,门前的小河滩上开满了野花,长满野菜,清澈的河水哗啦啦的唱着歌兴奋的奔流,天空中总是飞翔着不知名的鸟儿,偶尔传了几声欢快的叫声,我喜欢跟着表哥表姐去河里,表哥在河水深处游泳,脑袋往下一潜就没了踪迹,再起来已经在河对岸了,而我只能跟着洗衣服的表姐在岸边看他们表演,偶尔表妹会过来和我一起捞鱼,只是,没多久,姥姥总会在菜园子里喊我"阿侬啊,赶紧回家咯",总怕我在河里不安全。
午后的阵雨是我最喜欢的,阵雨过后,姥姥会收拾出菜篮子让表姐带着我去菜园子采菌菇,乡下人管那个叫肉菇,姥姥拿来和青菜一起炒,比肉还甜香。采完菌菇表哥表姐会去放牛,姥姥是不允许我去的,但终归抵不过我的撒娇和耍赖,姥姥一点头,表哥把我抱上牛背牵起老牛就走,完全顾不得姥姥在背后絮絮叨叨的叮嘱。牛背上吹着清风,听着鸟叫虫鸣,那样的夏日,再美丽不过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自顾自的成长,没来得及多关心姥姥一点,不知道冬天的霜雪什么时候把她染得满头的银发,不知道岁月什么时候压弯了她的脊背,不知道时光什么时候模糊了她的双眼……不知道她怎么的,就突然老去了!
直到有16岁那年的冬天,和父母回了小村子,姥姥把我和母亲叫到她的小阁楼,打开柜子,柜子里整整齐齐的一摞摞一叠叠衣服之类的,还有个小木盒,姥姥仔仔细细的交代着母亲,我才知道,姥姥怕去世后麻烦这些晚辈给她准备后事,自己早已经一桩桩一件件的准备好了,,,那一年回城,是姥姥唯一没送我们到村口的一年,只记得姥姥拉着我一直说"阿侬啊,姥姥老了,走不动了……"。我们离开时,姥姥依着门框,久久的目送着我们。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一天,姥姥独自在门口坐到夕阳西下。
同一年的夏天,姥姥走了,在开满野花,河流奔唱,鸟叫虫鸣的美好季节,姥姥走了,姥姥的离开,让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些人,有些情感就像夏日的清风,抓不住留不住,来不及用心体会,便只留下回忆。再没有人会叫我“阿侬”,叫我“阿侬”的人,已经不在了!
即使满眼繁华,却只是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