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把西湖绕了大半,剩的一个小尾巴,想必也差不多是这样了。
最初把西湖记进脑子是小学某一年的中秋,大白去杭州出差,我与小黑在街心花园散步,边走边念叨这事。我看着珠海高楼掩映中的满月,想象着大白也在散步,在疏影横斜,月华浮动的西湖边。然而这两天天色很暗,不知是云是霾,连太阳都不见,到了晚上天空更是铁灰一片了。
出了地铁站,凭着google map摸了半天,还是没找到地方。无奈之下问一个卖水的大叔西湖在哪,大叔说西湖大得很,你要去哪。我说就沿着走走。大叔抬手一指,马路对面就是。末了又加一句,湖大得很。
湖的确很大,视线还会常常被湖心的小山挡住,颇有眼前山重疑无路,转弯柳暗花又明的感觉。近七个小时走下来腿都快断了。爱默生说旅行是傻瓜的天堂,此言得之。深知许多所谓著名景点不过如此,去过之后整理记忆也并无太多可珍藏之处,但总还是折腾着会去的。与其说旅行,不如说散心。
先是过了断桥,上了白堤,沿路走着看着。白堤比苏堤短得多,一侧种了荷花,荷香似有若无。湖面在孤山处收拢,铺出一道弧隐于山后。偶尔会有一条小船自拐角划出,带着两条安静的水纹。另一侧,透过柳枝看,则开阔许多。远处的矮山绵延成几片起起伏伏的墨绿色阴影,高楼大厦只剩个轮廓,很容易被联想成旧时亭台楼阁。加上灰霾色的天空模糊了视野,恰恰多了几分水墨天地间的意思,也不知是幸或不幸。然而虽说湖光山色似泼墨,人却无身在画中之感,可能是因为太脏的湖水,太吵的周遭,替代了白沙的柏油路,还有去梅逐鹤,开起了店铺的放鹤亭。西湖已经是过了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时代。
沿路寻访了几个墓址。一个是秋瑾,一个苏曼殊,一个苏小小,还有一个武松。武松真人事迹难考,也不多说了。找苏曼殊的墓址是颇费了一番功夫的。在孤山脚转了好几圈,后来走上了一条小路,路旁有一处被大树环绕的小圆台,便是了。今天天气闷热,不过此处被厚重的叶荫层层遮挡,十分清凉;地点偏僻,也很是清静,小径蜿蜒,更添几分清幽。苏曼殊狎妓,触根不净;贪食,味根不净;有抑郁症,意念之根不净。与同时期的另一位名僧李叔同相较,苏曼殊可以说是个“花和尚”,未曾想身后倒葬在这么个花草埋幽径的所在,与他本家苏小小相比,算是捡了大便宜。
苏小小墓在西泠桥畔,慕才亭下,不幸地很是显眼。来来往往的人都乐意摸摸墓碑,摸摸凸起来的坟冢,摆个剪刀手拍张照。相比起来,还不如留几幅斜对歪诗来得不那么聒噪。苏小小曾为一人所困,挣脱后仿佛化作湖畔一只啼莺,让男人们趋之而不得。年仅十九即玉殒香消,芳魂艳骨留给众多文人骚客无限遐思,有事没事来留个作认个亲,连几百年后的袁枚都把苏小小老乡身份刻在章上。相形而言,同为诗妓(伎)的薛涛,鱼玄机则没有如此待遇了。同是被遗弃,前者低声下气写了首《十离诗》,不惜自贬为犬马鱼;后者怒杀情敌,最终赔了性命。有些时候,女人洒脱亦不失为一种美。然而现今搂着苏小墓碑拍照的各类男人,不知苏小可否瞧得上眼,哪怕只是一杯茶的待遇。
秋瑾墓旁立着她的雕像。倒也奇怪,苏小墓边众人说笑显得吵闹,秋瑾像下,两个小孩嬉笑着绕着圈跑却显得生动可人。苏堤上有座亭也是为纪念秋瑾所立,名曰“风雨亭”,取自秋瑾书清陶澹人所作诗句“秋风秋雨愁煞人”。几位老人围坐亭中,中间一位老人吊着嗓子唱戏,听不出哪个戏种,也常有底气不足之时,但颇得趣味。一曲罢了,老人们鼓掌叫好,丝毫不见额匾所暗示的肃杀气氛,有些“沉舟侧畔千帆过”的味道。仁人志士的鲜血换来了今日的太平,太平过后这段历史被遗忘得又是如此轻易,若昔人有知,不晓得是几分欣慰,几分喟叹。
苏堤很长很长,一路被树荫铺过,道旁绿化也做得很美。堤上有许多座拱桥,去了树影遮挡,可从桥上远望湖景。今天有幸见到两只白鹭嬉戏,一时高低相错,一时并排而行,偶尔翅膀划到了水面,立刻又打了几个旋儿飞起来,不一阵双双隐没在岛后。岛上是几座小山,山腰处立着一座塔。西湖这样的塔不少,大都掩于小山间,露出半个塔身。在天色映照下,可谓“一寸塔余青霭外”。可惜南屏晚钟还远,不然就凑上“数声钟下翠微间”了。
苏东坡算是个全才,能写能画能喝,能做饭能造车能养生,还能修堤。林语堂先生评苏轼是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苏堤尽头的东坡纪念馆有个幕布,播着动画,画面仿佛一缕浓墨坠在水中,一下卷起烟云般的水墨纹路,渐渐晕开,现出“一蓑烟雨任平生”句。余光中先生赞李白“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同是奇人,苏东坡则更为豁达,也更接地气。自乌台诗案后,苏轼命途可谓风雨萧瑟,这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轻描描出了人生,淡写写尽了古今,还带着“八方吹不动,端坐紫金莲”的架势。历史沉浮跌宕,拉远了看也只是一条大河,翻涌着向前;风雨天晴,人在这之中只会越来越强大,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力量。
“我假装沉醉在景色和联想中,可实际上并没有沉醉。我走到哪儿,我的巨人都陪伴着我。”
——爱默生《自助》
初中学《荷塘月色》,老师给我们剖析作者的心路历程——由“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到被荷塘之美打动,但仍无法摆脱现实,有“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都没有”之句,再到彻底沉醉于景色,最后蓦然而无奈地回归现实,“推开门,妻已熟睡多时了”。这篇文章一直被老师当作写景范例带着我们研读,可惜我到现在还是不会写景。当我想写写我的思考时,更可悲地发现我无甚可想——我的经历仍过于单薄,思想又太过单一,只能纠结于我的巨人中。然而我的巨人又无可示人,剩下的,只有这虚假的沉醉,和空洞的联想。
走得太累了,看着湖上的小舟,心痒想去一试。船夫拦下我,说:“我们只接受包船,不收单独的客人。”便作罢。
于是今天,无悲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