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18 18:28IP属地: 上海
她是我初生时同班同学。十年后我在泗交医院看病时,有位齐耳短发,瘦俏干练坐在医生床边的女人,惊呼一声“有龙”,紧紧握住了我还未来及伸出的手,在我惊愕之时,她爽朗一笑,细长的眼睛成一道弯月。她对给我诊疗感冒的大夫说“他是我初中同班同学”。然后又自我解嘲地对我说“我叫张翠梅,我本是你上一届的,因病休学半年,学校让我蹲级到你们68班,只待了不到三个月,我又回到原来的班,你想不起我,也在情理之中”。说实话,翠梅在我们68班,作为班长的我,直今都没有任何印象,也想不起任何学习生活的片断。但是此那时起,我一直把她当作同班同学。几十年的岁月如大浪淘沙,和同班同学来往较多的不超过一双手指头,与她相处仅三个月,却是印象最深刻的。
87年我所在的新建路学校,初中和小学分家,自成派系。88年搬到八一街原部队一营的地盘。张翠梅此时从县卫生区调到县妇幼保健站,也是部队卫生所的旧址,示范初中(后来的实验中学)在妇幼保健站的上端,只要去下边办事,都要经过,下午出来散步,也不时经过她的单位,免不了去找她闲聊。
此时的保健站可用十来个人八条枪来比喻,就那个两幢房,院子面积撑死了不到亩儿八分,就那么几个科室,平时很少见外人,她给我介绍一位高瘦,鼻梁上夹着老花镜的老者,是苏站长。没有几年,站长的属性就变了,她,翠梅,就成了张站长。
虽然是同学,又同在一条街上,但毕竟是隔行如隔山,对于她和她属下的妇幼保健站了解甚之尤少,但路过时,与过去门可罗雀相比,明显见到站里小院不时有车出入,人来人往。一个大姐说:“别着翠梅是个女人,真不起,硬是把一个半死不活的保健站,搞得生机勃勃。”她叹口气“我真服了,不知她用什么办法,把村里的女人,一车车拉到城里,心甘情愿,乐滋滋地掏钱作检查”。
又过了几年,妇幼保健站在张站长的麾下,不断扩张,小小的幼保健站这个小水塘,显然容不下这叶小舟得换成的大船了,不久就搬到解放西路原饮食服务公司属下饭店“钟秀楼”内。三层全部租下,一番装修打扮,张站长也就成了张院长。当然也不再是当初那十来个人七八条枪的游击队,有了院办公室,住院部,门诊部,护办公室等部门。因为举家搬到县城,原来回村必须经过的钟秀楼(尔后的妇幼保健院)就很少路过。我当办公室主任时,干事小张爱人临产住院,我和爱人闻讯后探望,我打听院长,说去卫生区生局开会,也就没有机会造访。趁爱人和孕妇交谈时,我到外面走走,发现所在二楼都是门虚掩,说明都有人。我好奇上了三楼,在楼口略一张望,发现不时有侍候月子的中,老年妇女出入,也说明几无空房。出门时,我笑着对爱人说“张院长的生意兴隆,顾客盈门”。
从此我很少见到她忙碌的身影。直到2001年,家属院要装修,在一个买磁砖门市部门口,我准备叫一辆三轮车装货时,她从一辆黑色轿车里钻出来,和我寒暄几句,就用手机不知和谁通话,只听她说“到食品公司附近的瓷砖门市部,快点!”然后说让我们单位的皮卡给你送下,我连忙说“不用”。她打趣道“和老同学还客气什么"。一袋烟的功夫,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开着皮卡驶过来。她朝我挥挥手,说还有些事,就钻进轿车一路绝尘而去。
再过几年,我到运城一家私立学校,家也搬到运城,从此夏县也就成了故乡,工作二十多年的县城也就很少光临,但从运城坐公交回夏县,在南门坡下车时正好见到左侧一座大楼上“夏县妇幼医院”的红色楷体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好奇地朝院子里望了望,除面朝大路的大楼外,里边楼房的门上都挂着白底红字“夏县妇幼医院”的门帘。这就说明比起钟秀楼,妇幼保健院的规模又上了一个台阶。如果先前的妇幼保健站是一叶荡漾人工湖中小舢板的话,后来的钟秀楼里的“妇幼医院”则是行驶江河里一条机帆船,那么现在妇幼医院,则成了驰骋海疆的一艘大艆。
对了,我想起来了,但不记得是那一年了,听她在我校当老师的娘家侄儿讲,他姑姑从北京住院回来了。我急忙拿些东西去妇幼保健院家属区去探视。仰坐在被窝上的翠梅明显更消瘦了,苍白的脸上略有几份倦态,她指着喉咙轻轻地说句“嗓子不舒服,不要紧”。我心痛地打断她的话,先埋怨她工作起来不要命,再宽慰她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别逞强当拼命三郎,那是男人!当我告辞时,她从床头柜中拿出一个大肚子玻璃瓶,倒出一些褐色如桃核的胖大海,说了四个字“对喉咙好”。
我定居上海不久,回故乡到夏县办点事,已是冬天的黄昏,一时不知到那里过夜,也不想住寂寞的宾馆,就打电话给她,开玩笑说要寄宿街头。只听一句“好爷,老同学大老远回来,还能没位住”。我知道她家有两层楼,几个卧室,只有她和老伴住。一路步行,我权当是蹓弯,故地重游观景,上去时已是华灯初上,夜色阑珊珊了。我拿出从上海带回来的上海特产,木锤砸制的芝麻饼,她伸出两个拇指对了一下,对失聪的老伴挤挤眼“我们俩个好着呢”。说罢我们三人哈哈大笑。
她张罗着给我做饭,我看着她小心翼翼切菜的样子,十分好笑,暗想驰骋风云的张院长,原来在厨艺上是个笨女人。我知道一日三餐,都是这个老公在黙黙付出,在家里她基本就是饭来张口的小女人。两菜一汤的饭莱,忙了大半天才出了锅,她吃吃笑着说“太笨了,不知可合你的口味”。
饭后,我们拥在他们的卧室里,她老伴盯着电视,不时和我吃力地交流两句,基本上都是她在说。我知道退休这些年,前几年到北京给孙女看孩子,清闲的让她牙疼好几回。我知道这是忙碌不可开交的人,一旦闲下来的通病。她说在北京时,正在筹办夏县肛肠医院一个远房亲戚,三天两头打电话,让她回来当行政院长。她以各种理由拒绝时,想不到人家把他老娘都搬出来“死呀,娘儿俩把我家的门槛都踢烂了”。说完双手捂着眼睛呵呵大笑。人家说您年龄大了只上前半天班,可她却是早起晚归,我说业务繁杂吗?她不为然地撇了撇嘴“不过是挖屁股眼的,有啥复杂”。但她又郑重其事地说“不管怎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招聘人员,成立办公室,住院部,门诊部,护土办等单位,又订出各部门的规章制度,又进行临岗培训,确定并手把手教诲各科室的负责人。整整忙了几个月,她捶着腰说,我想开了,以后我就上半天班,不能为他人搭上这条老命。话是这么说,我知道她心中装不下事的性格,言不由衷是常有的事。她突然叹口气“我一手操办的妇幼医院,由县医院一个主任(男)当院长,早已停止了所有住院业务,就靠财政补贴过日子”。我也不胜叹惜,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将熊熊一窝啊。
十点半了,习惯了早睡的我,不时打着哈欠。隔璧的卧房长久空着,她早已了打开空调,我刷完牙回来时,她忽然一拍大腿“死呀,真老不中用了,明明有暖气,咋就忘了呢”。
清早起来洗漱完毕,她老伴说翠梅下去马上就上来了。我瞧瞧客厅琳琅满目的奖状,奖杯,和翠梅参加各次会议大小不一的照片,其中一张对着麦克风讲话的大幅照,当年叱咤风云,飒爽英姿情景昭然可见。我告辞急切挽留的翠梅老公,刚出门十来步,迎面碰上急匆匆赶回的翠梅,又是一阵挽留,说锅里还熬着米汤呢。我说回运城还有事,她只好作罢,从塑料袋中取出还有些烫手的油酥饼,饼中夹着拌蒜泥的猪肉,死活掏出两个,塞在我的手中。并说下次回来时,叫上秋莲(同班同学),天高(秋莲的弟弟,由她向县长推荐,到县委通讯组,后来任宣传部副部长)到好饭店美美搓一顿。
望着渐走渐远稍显伛偻的倩影,我不禁一阵感叹,何止是巾帼不让须眉,而是须眉当让巾帼啊,这个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