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做过一场梦,梦醒了,一切又回到了原状……
记忆深处的自己也曾窈窕身姿,腰段盈盈一握,身袭宋金时下最具盛名的踏月流星,芊芊玉手轻轻接住树上落下的樱花瓣,朱唇微仰回眸一笑:“谢谢你,纳兰……”
呵,谁不曾天真烂漫?
“大……大当家的……探子来报,湛卢被夺,影社重现江湖。”
“哦?这与我唐门何关?”我睡倚在塌上,不太满底下的人个个比我高,语气多有些漫不经心。
“回大……大当家的,如今影社之首,便是我唐门逆徒——纳兰潜凛。”
我一惊,差点从塌上摔下去。
纳兰……
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幼时服药受反噬,从此便只能锁于一具女童体内。接手成为唐门的大当家,背后不知有多少人不服我,若不是手段老辣,如何叫他们臣服?
儿时的玩伴——阿芸与阿茹——都已经长大,可以盛装打扮自己,可以在心里藏个重要的人。
我本已经习惯,可纳兰潜凛这厮却叫我见识了天堂,现在我又如何能忍受地狱?
那年唐门选拔新弟子,一路比试下来,我看得昏昏欲睡。
我侧头问师兄唐放:“此中,你最看好谁?”
“呶。”师兄悄悄指着一青年说道,“此人手法果断,眼神犀利,是个可造之材。”
“咦?不是中原人。”
“呵,在我心中只有武学拙劣,无地域差别。”师兄轻笑,倒是装出了一种世外高人的模样。
不出所料,最后胜出的,的确是这个家伙。可当他拜入唐门后,前来拜见各位师兄师姐时,却佝偻着背,与他握剑时的不可一世判若两人。
我很诧异,师兄却很兴奋,大抵觉得这个人好玩得紧,言辞中充满戏谑:“我叫唐放,叫声师兄来听听。”
我分明见他眼眸闪动了一下,却又敛下神情,乖巧地唤了一声:“师兄……”
忽地叫人有些儿怜惜。
他是个话少的,安静地厉害,只有在练功的时候才显露出一点不一样。我本应该不喜欢这样的人,心思太重,压抑得难受。
可他不过一载光阴,便得门内众人认可,成为入室弟子。对于武学,他的那股努力劲儿,是叫人动容的。
不亏是我唐门弟子——我总这样想。
我总喜欢交给他一些难办的事情,看他稍微露出一点儿委屈的样子都会让我高兴很久。师兄因此总说我,却也拿我没办法,只在私下偷偷帮他。
其实这也没什么,只不过却叫我听到唐放这样安慰纳兰:“你别理会她,她年纪小,任性得很。”
这我就不大高兴了,什么叫做我“年纪小”?
我不高兴的后果就是,他俩差点被我的暴雨梨花扎成刺猬。
我喜欢在我们唐门的樱花树上赏月,爬得高,好像自己也能长高一点。
与樱花一同飘浮的,还有些孔明灯。我视力极好,总能看见这些灯儿上一些好玩的愿望。比如什么“愿得一人心”、“死成契阔”这样文邹邹的话,又或者是“平安喜乐”、“长命百岁”这样的空乏的话。
唐门中人是惯爱放孔明灯的,好像这区区一盏灯就能替自己实现些什么愿望。
忽见树下有人给孔明灯糊纸,正是纳兰那家伙。我招呼他近前,笑道:“想不到你还信这个。”
他坐到了我旁边,有点儿无奈:“我不信,是师兄想要。”
许久没人这样靠近,我有些许不习惯,还是接着话茬随意轻哼了一句:“唐放?呵,这家伙。”
“你就没愿望?”我问。
纳兰低头轻轻笑了一下,像是在回味,最后语气坚定地说:“为武学至高而活。”
我暗暗心惊,随即笑了:“愿望愿望,必然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我瞧你天资聪颖,又肯吃苦,武学至高也未必不可及。”
“那大当家有什么愿望?”
“我?”我愣了一下,突然心底一片酸楚。
脑海中突然出现很多画面:我们的武器房总管唐茹对我说“天忍有个神棍挺有趣的”,孔明灯上的“愿得一人心”,小弟子们私下叽叽喳喳议论的武林美女,金宋时兴的各式衣服……
“我的愿望……”
“大当家……阿晓,你的愿望是什么……”纳兰的声音充满了蛊惑,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我被他使用心神操纵了,可是我却挣脱不得。我的眼前开始模糊,又慢慢清晰,纳兰说,“阿晓,别怕,我在帮你……”
“你究竟是谁?”
我来不及听他回答,忽然发现自己身量拔高了不少。
唐门的樱花飞舞,美得不可方物。
那是我最美的一个梦,纳兰为我编织的。
我,一个长不大的大人,一个童真不了的孩子。终于,长成了一个妙龄女郎。
我知这是幻术,还是忍不住沉迷,忘了质问纳兰的目的。我是真的很开心,想学着来段舞蹈应景,却笨拙得手舞足蹈。
“纳兰,谢谢你……”
他轻轻为我拂去肩上的花瓣:“阿晓,你知不知道,武学高深,无人能达至高,我所求,也不过奢望……”
“你为何入我唐门?”看着眼前这个人,忽然发现,我从来没真正认识他。
“为习唐门绝技,如今习成,这个梦境,是送与大当家的谢礼。”
“我蜀中唐门,至今百年,弩机逐千里,隐木藏世家,唐门绝技,连我亦不敢妄称融会贯通,你倒是自信。”漫天的樱花慢慢淡去,我也慢慢缩水成之前的模样。我终于清醒。
“这要多谢师兄唐放了。”纳兰转身,看向身后的唐放,走上前去,将手中的孔明灯递到了他面前。
师兄不接。
纳兰将孔明灯收了回来,苦笑道:“师兄,我能给你的,就这么个孔明灯了。”
他若想离开,本是轻而易举,此番撕破脸,大概也是想斩断些什么。
师兄还是不甘心:“我还有秘籍,只要你留下……”我心惊,不知师兄为何对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人这么卑微低下。
“累我者,可弃;苦我者,可抛;困我者,可诛,乱我者……不可饶!”纳兰的声音回荡耳边,人却消失不见了,孤伶的孔明灯,碎在地上,轻轻摇晃。
我知道,师兄瞒了我很多事,可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敢问。
师兄大病了一场,病愈,便来负荆请罪:“唐放包庇罪人纳兰潜凛,请大当家责罚。”
我若想责罚早责罚了。我功利心淡得很,不在乎什么秘籍泄露,只是担心不好跟唐门各大长老交代。我不知道师兄聪明一世,为何偏偏糊涂了这一次。
放眼唐门,师兄乃武学翘楚,也是风流翘楚。可自从纳兰离开,师兄便不大爱练功,不大爱说话了。
魔怔了吧。我又何尝不是一样。
那个梦,太过真实了。梦中那只纤长的玉手轻轻接住了飘落的樱花,而现实中却是那只稚嫩的小爪扛着沉重的双弩,怎么看怎么违和。
好想再感受一次,感受那四肢的灵动,身姿的飘逸,清甜的声线,还有那比我高一个头的空气。
我的愿望啊……我想长大。
时随事变,思随事变。影社重现江湖,纷纷扰扰的江湖沉寂了太多年,终于要起些风云了。
师兄走了,郁郁而终,带着那破碎的孔明灯。
那夜唐门正当月圆,樱树下我分明看到有人,走近却只见一只糊了一半的孔明灯,灯上写着:今生债来生还
恍然想起自己曾说“愿望愿望,必然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
我轻叹:“从此无人累你苦你困你乱你,何必多此一举……”
擅闯唐门者,只有一个下场,就是:死!——我下令禁严,唐门从此不欢迎外人。
至于那些江湖恩怨,也离我远远的吧,毕竟我还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