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不是娉娉婷婷扭着腰自远方走来。
而是披着衫子、双手插兜、风风火火、大步流星地走来,拍着你的肩膀说:嘿,我是田晓霞。
她走进孙少平的世界时,他还只是刚平复失恋心绪,刚完成了人生第一次自我教育的少年。她独特开阔的思想见识,和开朗爽快的个性,深深吸引住他的目光。他奉她为人生导师。
她的确是。
在孙少平通往成长成熟的心灵之路上,她无疑有着引领和启迪性作用。她引导他更深入开阔地阅读除小说外的其它哲学、政治经济类书籍,引领他的灵魂在大世界中游览。
她将自己所热爱的书刊转借给他,这不仅是从精神上开启他的思想,更是实实在在地授之以鱼,对于当时极度穷困的他而言,理想境界的渔固然重要,这是长远发展的资本。但鱼却能解决目前实际的救命问题,双重授予多么难得。
她读报的习惯,也一生都影响着他,使他日后不管在多么劳累熬苦的生活里,都始终保持着读报的习惯。
不得不说,我们是极容易受自己恋人的影响,他说的一句话,比别人说十句更有效力,他所传递给你的习惯,甚至会被你不自觉地延用一生,他拥有塑造你的力量。
所以,选择一个优质的爱人多么重要。
2.
她也是在阅读中获得了独立思考能力,具有难能可贵的反叛精神。她可以对书报中的‘权威’思想嗤之以鼻,这在那个时代是难能可贵的。
尽信书不如无书,如果一个人只能跟着书上的思想走,那书之于他,就是一种悲哀的存在,作用只等于牵着牛鼻子的绳索。
但对于一个能独立思考的人,书则是为他而服务的,书中的智与不智,皆化为他内在的养料和能量。
田晓霞,无疑是书的主人,而非奴隶。
她可贵的反叛精神,使她虽明知两人身份地位悬殊,却并不为其所束缚,也使她能在少平的苦难中理解并欣赏到他的不凡。如果说每个人是一本书,那我们穷尽一生所祈盼的,就是那个能读懂自己的人。
她读懂了他平凡中的伟大、简单里的艰深,因而她能欣赏他的苦难,也能理解他的窘迫艰辛。
书里有意在借晓霞,来彰显少平的不凡,但在我心里,她从来都不是绿叶,她本身就是一朵独特绚丽的花,让人移不开目光。
甚至,她比他更难得,他所有的拼搏坚持,也源自于生活的无奈,他不过是劳动者中的文化人、文化人里的劳动者。
而她,却有着更独特可贵的行为品质。
出身于高贵融洽、父慈母爱、文化思想氛围浓厚的高干家庭。她本可以带着上层人的优越感,去怜悯这个出身赤贫、衣着破烂、卖体力为生的穷小子,何况这已经是‘上层人’中稀缺的善意了。
但她不,她自始至终都未曾怜悯过他。
她只会‘兄弟’般豪爽地与他站在平等人格上探讨,将珍贵书籍拿给他;在他无奈回乡务农、可能永远呆在小山村时,她履行诺言,那一回回的邮寄、一封封书信、一册册书刊,是一个非凡女孩子所有动人的帮扶和浸润。
她生怕这个人失掉自己的气质和理想,成为地地道道的农人。
即使那时还无关风月,但这股来自精神世界的拯救力量,令人动容。
3.
再次相遇时,已经是女大学生的她,愈发亭亭玉立,而他却是个衣服仍旧破烂的揽工汉,她却能落落大方地化解他的局促,认真聆听他的经历,那些别人听来可能会嗤之以鼻的苦难;
她会在行走间,不自禁地为那些工地上的石匠们驻足,目光热切地搜寻那个熟悉的人,却从不提出去找他,她尊重他男子汉的尊严;
当她真正身临他的陋室——那个仅有一堆麦秸秆和破被褥的叫花子般的栖居地,她居然做了一个让局外人都潸然泪下的温暖举动:为他重新安置了卧具。就让那床带着自己气息的被褥陪他在这门窗洞开的栖所度过每个夜晚吧。
这是一个怎样细致体贴的举动,这又是一个怎样蕙质兰心的姑娘啊,一张‘不要见外、不要见怪,田。’的小字条,胜过多少言语啊。在那样一个连陋室也算不上的窘迫生活里,竟也滋生出如此绚烂的情谊之花。
当她身入他所工作的矿下生活时,她体悟到自己的爱人是在怎样危难恶劣的环境中,抛洒劳苦的黑色汗水。
她的掏炭男人,让她深深心疼又热爱,‘从此最爱的颜色是黑色’。
还有什么爱比深深理解和热爱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更沉实呢?
哪怕那是满眼恐怖的黑色,是危险幽深的矿井。
她爱得好勇敢,显然比少平更勇敢。不在乎身份地位的悬殊就不说了。关键是面对这个只能以揽工为生、掏炭为业的男人,尽管他本身有不凡的思想精神,能坦然面对苦难,但暂时看来,他是没有其它可发展余地,与他在一起,就意味着有一个只能四处揽工、出卖苦力,游民般的丈夫。即使后来他成了煤矿工人,那就意味着要有一个成天钻在黑咕隆咚的矿井里,身上永远是洗不净的煤炭味,甚至要两地分居的丈夫。
但她不怕,她勇敢接受未知的游荡。
她的勇敢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首先,她有一个思想开放、双亲明智的家庭,不用面对来自亲人的阻拦。其次,她本身就不是那种柔弱的娇娇女,她是个思想独立、行事果敢的女子,选择从事记者行业的她,也是个能四处奔波的人,她本身就是不惧怕未知和飘荡的。
不要以为大大咧咧、行事果敢、思想独立,有魄力和胆识的她,就是个缺乏女性魅力的假小子。虽然在同行眼里,她确实是个‘大哥’般、做事雷厉风行的女子。
却只有在面对他时:才会如此浪漫地定下那个古塔山杜梨树下的两年之约,才会如此心怦怦跳地等他赴星期六的约;才会在他转身消失在暮色后,又幻想他能立刻出现;才会为了防止他长时间不来赴约,而狡黠地不把借好的书全数给他;才会在可能失去他踪迹时调皮地想:哼,孙少平,你插翅难逃……
这不就活脱脱是个与我们一样的娇俏小女人形象吗?
是啊,哪怕在全世界面前逞强,我也会在你那儿柔情如水、童心不泯。
都说男人是永远的孩子,我看女人更是。
她会在爱人面前,撒娇卖萌求呵护,也会调皮捣鬼求关注;会问你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也会双手蒙住你的眼睛、无事扯扯你的胡茬;会把手插进你的大衣兜里,会眨着无辜的眼睛看你、看到你非依她不可。
女人啊,永远的童子心,在面对真心爱人时。
4.
由于我事先已知晓结局并不美好,但越看到后面越疑惑:这样根基坚实又勇不可当的爱,如何有夭折的可能呢?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份爱,无论是在栉风沐雨的激荡中,还是在柴米油盐的琐碎里,都不会衰竭。因为这不是外表之爱,免于肤浅和衰老的可能;他们是心灵之爱,是精神共鸣和心灵相通。
这种爱里,不只有儿女情长,还有两颗同样年轻炽烈的心在共同思考探索、你来我往,这是有着强劲根脉的爱。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除非……对了,只有死别。那一刻,我狭隘又邪恶:我多么怕死去的那个人是少平(他在矿井下从事高危工作),这个精神支柱般的人物倒塌了,我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就让她去死吧,至少公平点,当所有人都命途多舛,被生活的湍流颠来簸去时,唯有她顺风顺水,拥有一切别人穷极一生,也不可企及的物质和精神财富,还拥有高贵的人格。
她太过美好,只能幻灭。
是的,她走了,这个我深爱的鲜活的女子,走得那样突兀又理所当然,生命啊,竟是这样柔弱单薄又渺小。
我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的:
是她那沿着堤坝逆流奔跑的纸片般薄弱的身影,巨大的洪浪咆哮着卷来,瞬间就吞噬了她。
没有半点声息,也来不及挣扎,留不下半句言语,连尸骸也湮灭于茫茫。
所有人都在撤退,她,这个柔弱的女子,却在逆洪流而上,为了使命,也为了生命,别人的生命。
她走了,以最高贵的方式。
她来了,还是一如既往地:披着衫子、双手插兜、风风火火,笑意吟吟地说:嘿,我是田晓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