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炜的《九月寓言》,任时间慢慢跨越,像压路机辗过不够驯服的沥青路面,不偏不正,力度刚刚好。
读真正优秀的作品,你得如品茶般,细细的,柔和着来,换一种舒服的姿势,最好能正面对着一片绿幽幽的常青植物,以便供你在阅读的间隙里发发呆,舒缓舒缓心绪。
我喜欢厚重的透着岁月苍凉感的东西,对于小说,除了唯美派文字,我只偏爱内里质地饱和的,不管它的外在光鲜还是粗糙,我都爱不释手。
294页的精装本,奶白色的封面,刚翻开就已经沉溺,对于喜好的东西,我向来都缺乏自制力。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去阅读,其中穿插着阅读冯章教授的《现代广告创意与时尚鉴析》,从贫瘠荒芜的野地文明到纸醉金迷的都市文化,思维上的跳跃与转变,急猛而突兀,带着点穿越剧的意思,穷困与奢华凑在一起欣赏,有一种别致的味道和气息。
沉溺了……
沉溺其实是一种极致的状态,让人沉溺的东西一定让人过分迷恋……无论是人是城,仰或仅仅是一篇文字,在特定的时光中,只有它,缠绕上来,带着特有的质地,咸湿与散淡,苍凉与时尚,一下子就抓住了你所有的注意力,或许过程里诸般艰难,但待你读完,心里却是满满的,思维的触角仍旧吸附着所有的神经,这就是一种魅力。
张炜在序言里写道: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最终将告别它,我想要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
作者花五年的时间完成了这本多次获奖的小说,87年到92年,两个世纪的沧海桑田变迁。一个纯知识分子穷尽一生所追寻的不过是一种艺术上的登峰造极。
他说:人需要的是一个遥远的光点,像渺渺星斗,我走向它,节衣缩食,收心练性,纵使我是如此的卑微,苍白无力,琐屑慵懒,经不住内省,我还是会上路,去寻找那属于我的精神家园。所以他去了,迈着坚定的步子,寻觅那块记忆里的野地,跋涉,追赶,询问,永远无法停止......
喜欢作品中的肥,她有着如名字般胖胖的身体,但皮肤却如婴儿般白皙细腻。毛孔里沾染着信息闭塞与文明匮乏所造就的无知,但骨子里却有着对外界的强烈渴求。她向往着有一片再也看不到地瓜蔓草的地方能接纳她年轻躁动的身躯。
少女的肥,有着青春期女孩特有的敏感不安,她羡慕美丽的赶鹦,那个小脸微黑,浑身喷吐着热力的同伴,曾让她不止一次的迷失在茫茫夜色里,将她领进一个早已经编织好的宿命中,也正是这宿命注定了她这一生都将进行奇妙的游荡。
在妈妈被饿死后,肥成了这世上真正的孤儿,从此她更喜欢在黑夜里乱走,她将自己完全融入夜色,任寒风吹卷衣裳,让她露皮露肉,偌大的冻雨浇灌进她的破棉衣,重若千斤。她躺在雨中,等着一个人能将她带走,远离所有的贫苦。少女的朦胧意识里有着对性爱的无比憧憬,但又觉得这是一件极其羞耻的事情,这让她夜夜难眠。
终在一次夜行奔跑中,她把她的贞操给了瘦小的龙眼,在那片她时常劳作的地瓜田里,就着月光她久久的凝视着那摊停在碧绿地瓜叶上的处子血,然后哭了,她扑倒在龙眼怀里,说:龙眼,你要带我走,离开这里,你要保证一辈子不打我,不再让我天天吃地瓜。气喘吁吁的龙眼“嗯,嗯”的回应着,又一次惴惴不安的进入她肥软的身体。
小村人日复一日的劳作,耕耘,他们是爬山涉水而来的外乡人,来到这片开阔的平原,自成一村。他们恪守着老祖宗留下的光荣传统,视打老婆为乐趣,把肥水不流外人田当做一种忠贞,世代繁衍,绝不离开村子半步。他们被当地人称为“廷鲅”,一种来自深海里带毒汁的鱼,触碰便会身亡。生性中含着对异族的仇恨,把性爱当成是一种变相的劳作,杂着粗狂,生猛,和原始人般的愚昧。
龙眼真的带她逃离了小村的荒芜。这是肥将处子之身交给他时,他答应她的。他对肥说:亲爱的肥,我不要你再哭泣,我已经无数次的吻去了你的泪水,亲爱的肥,紧贴在我的身上吧,这样一路,这样一生!我们逃出来了,我们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我们再不用像先辈们那样,赤脚穿过野地,我们乘车,看看一片片的庄稼在窗外飞闪。
你再看看那片绿幽幽的地瓜地吧,望一眼你就能彻底忘记它们了。真的,你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了,你是没爹没娘的孩子,这个小村她不属于你。
肥怔怔的望着窗外,她仿佛看到无边的地瓜的绿蔓呼呼的燃烧起来,大地成了一片火海。她紧紧的依偎在这个她爱的男人的怀里,他瘦弱的双肩曾给了少女时代她最最真实的担当。她不知道自己是因爱而痴狂,还是形似懵懂,他只是一个凭借,寄以她来找到自己的门径。别人都忙着拒接时,他答应了肥,答应了这个给了他“爱情”的女孩,他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
他穿越激烈之路,烧掉了愤懑,带着她背井离乡,逃离了那个他生长了多年的故土。他不觉得难过,他觉得这种痴情,这种对爱的执着足以支撑他过完余生,从此迷了心窍,到了一种难言的境地,那是他和肥共同的沃土。
肥隐隐觉得自己心里潜藏着一种不安,她无法掐断它,不安永远在那里,即使油尽灯枯,即使焦干毕剥。不安仍然在那里,她从没试图给它轰然抽空,不,她肥白的身体非常丰腴——内心深刻的人,离不开这个鬼,它游荡于内心,激发着她最灵魂的芳香。
她选择了村里人所谓的“堕落”,实则是另一种生存。一种相依相伴的情感驱逐了她心理上所有的不安。在经历百般苦难后,偎依着爱的人,所有的念想超越极限,剩下的只有实实在在的触摸。纵使过往枝蔓牵绊,现在余下的只是一种回忆里的温存,短暂,像及了青藤的一生。
这是一种生命的过滤,在这艰难的跋涉中,她,他,完全了所有关于生,死的意象,不管身归何处,仿若依被地瓜的青藤缠裹,生生不息,生命仍在,转换的仅仅是一种质地,而这种质地,融入的是宿命的全部,他和她只不过是用这样的一种方式,来诠释自己对生的依恋。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