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冬季

冬季大雪纷飞，大地白茫茫一片，雪地靴踩在上面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世界如此安静，人留下的脚印终究会被大雪掩埋。十七岁的乔安，刚刚办完奶奶的葬礼，看着路上车来车往，想到这个世界不会因一个人的离开而有所改变，大家还在日常的轨道平静的生活，忍不住难过起来，她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可是外在的世界却一无所知。乔安从小见过无数死人，自以为对尸体失去了感知能力，但当看到奶奶冰冷沉寂地躺在那里，才意识到所谓至亲血肉的意义。

乔安第一个看过的死人，是奶奶的母亲。当年因贫穷没有冰柜冷藏尸体，只有一块白布铺在上面，偶有好事者会掀开白布偷窥死者的模样。葬礼期间，奶奶没有流眼泪，还拿出好吃的零食给年幼的乔安，和亲戚们有说有笑，对于小乔安而言，死亡是糖果的甜和一个躺在那里的孤寂。

在回家的路上，小乔安问奶奶，为什么葬礼上这么多人都在流眼泪，

奶奶说：“因为他们失去了亲人，心里自然会难过。” 

“奶奶，那你为什么没有哭呢？”“

“傻丫头，谁说难过就一定会哭，太奶奶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奶奶会永远怀念她的。”

奶奶摸了摸小乔安的头，牵着小乔安走在回家的路上，踏着铁路边火车驶过的轰隆隆的节奏声。奶奶跟小乔安讲了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天地还是一片荒芜，万物之母女娲看着夕阳撒下余晖的湖面，无法坦然面对即将降临的孤寂黑暗，决定用泥土造出小人。一开始的人都是女娲按照自己的模样的捏成的，后来女娲累了，用绳子在泥水里搅和，散落的泥点也幻化成人。被女娲用手捏出的人身上有香气自称为“贵族”，瞧不起被泥点幻化成的平民，贵族一直用他们的骗术欺压平民。可是人的善恶并不是由他们的出身决定的。女娲无法忍受作恶多端的贵族欺压平民，对女娲而言，所有的人类都是她的孩子，于是她协助平民推翻了贵族的统治，女娲希望人们忘了阶级之分，于是按照善恶重新分配了人类的灵魂。她让善良的人的灵魂去往东海的仙灵岛居住，邪恶的人要去海底接受酷刑。去往仙灵岛的平民身上都会有香气，而且能够在那里幸福的生活着，太奶奶的身上也有香气，你闻到了没有呀？”

“嗯，太奶奶的身上，有雨后绿叶散发的清香。”

奶奶会捏捏乔安鼻子，说她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奶奶的身上总是有一股淡淡花香，小乔安心想奶奶将来也是要去仙灵岛的，可是她的身上却没有香气。洗过澡后的肥皂香很快就会散去，而且流过汗之后身上还会很臭。小乔安曾经还苦恼了很久，做了很多好事，她会帮奶奶煮饭洗碗，打扫卫生，还会把散落在路边的垃圾扔进垃圾桶，给迷路的人指路，可是每做完一件好事，她的身上也没有变得更香一点。在乔安快要自暴自弃的时候，奶奶笑盈盈地拿出一个瓶子朝乔安喷了喷，乔安身上便有了铃兰花香，奶奶说乔安会是一个可爱的小仙女。

奶奶每次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很体面，脖子边会系一根小丝巾，说话干净利落，风韵依旧，只是头发全白了。据说奶奶从小是个画画天才，十八岁时结了婚，对第一任丈夫不满很快又离婚了，是小镇第一个离婚的女人，后来做了十年的美术老师，三十岁的时候还要去考大学深造，在大学期间碰到了真爱，读完大学带了个孩子回来，独自将孩子抚养成人。奶奶读完大学之后便不再动笔画画，有的人笑奶奶是个情种，有人骂奶奶傻，被男人害苦了一辈子，也有人尊敬奶奶独立，奶奶听到传闻之后，只会冷笑一声：“干他们屁事！”奶奶从不提起她的过去，乔安只知道奶奶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乔安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她也只问过奶奶一次，或是触及到了伤心之处，从不流泪的奶奶在房间啜泣了一宿，乔安便再没问过奶奶类似的问题。有人说她的父亲是一个伟大的消防战士，在一次抢救行动中不幸丧生，奶奶难以相信被火烧成黑炭的人是自己的孩子，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没有尊严的入土，于是开始做起了入殓师。有人说，她的父亲是自杀的，因为她的母亲抛弃了她的父亲。可是这些也都不重要了，不是么，毕竟他们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了，找到最合适的理由也不过是自欺而已。

奶奶是小镇有名的入殓师，因为奶奶从不轻易出手，且报价不低，但一旦出手便能让面无血色的死者拥有最美的面孔，有钱的人经常出高价让奶奶出手。奶奶不放心留乔安一人在家，经常会带乔安去死者家里。乔安从不敢触摸死人，非常胆小，只会远远看着奶奶。乔安很佩服奶奶的胆量，奶奶说死人没有什么可怕的，活人才恶心人，奶奶说人体是艺术品。

乔安跟着奶奶见证过很多场死亡仪式，乔安十二岁那年的冬天，也是下大雪，与现在很像。道路都被冰雪封住了，人们被限定在了固定的空间里，但是时间没有停下脚步，都多人都在寒冷的冬夜死去。有老人等他的子女来给他送饭，身体冻僵了还是凝望的姿态；有养家的父亲为了回家给孩子带礼物，结果却出了车祸，父亲死的时候眼睛都闭不上；有早产的孩子在寒冷的清晨断了气，但是母亲却依旧当孩子还活着，死也不让家人举行葬礼的；也有长寿的老人安详地离世，整个葬礼的氛围是哀而不伤的，乔安跟着奶奶走遍了方圆十里，那个冬天，是她永生难忘的一个冬天，第二年春天，她要去上初中了，奶奶也不再做入殓师了。

（二）疯子

在乔安居住的小镇，有一个远近闻名的“疯子”，他的头发像鸡窝，无论是春夏秋冬都是同一套衣服对付，常在酒馆醉醺醺地针砭时事，指点江山，实际却连酒钱也付不起。酒馆大堂常有人在打麻将，一次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来酒馆大闹了一场，要求她的丈夫回家，丢了面子的丈夫怒极反手就是一巴掌。疯子眯着眼，晃悠悠地，拿起酒瓶精准地砸在了赌徒脑袋上，酒馆里的人都傻了，妻子大骂他是疯子，给了他一巴掌，从此“疯子”的名声便传开来。酒馆里的人嘲笑他，酒馆老板讨厌他，酒馆外的人漠视他，只有一个胖子常默默帮助他付酒钱。疯子常挂在嘴角的话是：“苍天不长眼，还不如去死。” 有人说，他是因为被一个女人骗了婚所以才疯掉的。但是奶奶说，疯子其实没有疯，只是醉了而已，醒过来了就好了。

只是，可惜的是在那个异常的寒冷的冬季，疯子喝醉酒后，被冻死了，没有机会醒过来。由于道路被雪封住，警察没有办法过来处理，小镇里的人商议先帮疯子安葬吧。

小镇居民本打算用草席随便埋了疯子，奶奶看着疯子孤零零的太可怜了，希望他更有尊严地离开。于是主动帮他剃了胡须，理了理头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化了个素净的妆，原来的苦相变得安详。小乔安发现，疯子其实是个很漂亮的男子，脸部轮廓很好看。疯子的身上有酒香，也许死后也可以去仙灵岛吧。

疯子的家很简陋，没有供暖系统，跟冰窖一样，也没有什么家具，也只有一个书柜，书都散落在地上，有的书被烧成了灰烬，酒瓶散落至一地，看来他死前并没有获得解脱，还在作挣扎。疯子的手边有本书，书名叫《查拉图如是说》，有经常被翻看的痕迹，在书页边有潦草的字迹批注：上帝已死，超人也是罪人。乔安没有看懂这句话，但却牢牢地刻在了脑子里。在书的内页有一张漂亮女孩的照片，女孩子笑容灿烂，穿着红裙子，光彩耀人，或许这就是他的意中人。

乔安本来是怕死人的，但不知为何对疯子内心只有悲怜的情绪。这个不知名的男子，不知道从哪里来，死后也只能被陌生人但凭良心帮着埋葬。奶奶让乔安帮忙整理一下男子的家，看看能否找出他的更多信息，联系到他的家人。

疯子没有什么财产，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是一部手机，还是部小灵通。手机通讯录只有一个电话号码，没有通话记录。乔安试着拨打那个电话号码，没有人接。乔安没有找到疯子的任何证件信息，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呢，他的厨房没有油烟气，他好像只要烟和酒就够了。乔安给那个电话号码发了一条信息：

“您好，不知道您是否认识这个手机的主人。他近日去世了，如果您认识他的话，请告诉他的家人。因为他的手机里只存了您的号码，所以我也只能发消息给您了。”

乔安把地址也发过去了，但是对方始终没有回应。

小镇的居民筹钱给他办的葬礼，大部分人都不是心甘情愿的出钱，只是觉得不详，自然一切从简。白田，她们烧点纸钱便会离开，没有人想在他的屋子多待，奶奶决定帮他守灵，让他灵魂超度七日。乔安心想，人还是不要客死他乡的好。

在守灵最后一天，一个大胖子晃悠悠地来到灵堂，一来便大哭，边哭一边骂老天爷不长眼，说李律师帮助了无数穷苦的人获得了正义，但是无良的暴徒为报复他，杀死他的家人，老天爷为什么不能给好人一条活路。或许是胖子的哭过于有感染力，乔安也不自觉的哭了起来。乔安知道疯子是个好人，一直以来都知道。以前早上要上学，天刚刚蒙蒙亮，乔安要走一公里去学校。疯子的家在去学校的路上，疯子总会在乔安路过的时候把门口的路灯打开，等乔安走远了，才会把灯关了。乔安知道他一定在黑暗中默默保护着自己，可是她从未对他表达过感激之情，别人笑他疯癫的时候，乔安也只会跟着笑。

下葬那天要走到山里，奶奶没有精力走那么远，乔安偷偷去送了疯子一程。乔安远远看见一个从末谋面的女人，她只在山头露了一面，眼神里全是悲伤，样貌有些苍老。她发现乔安在注视她，很快便离开了。

一天，乔安在上网的时候，想起了这个疯子。于是搜了一下“李律师，杀人案”， 很快便弹出新闻标题：强奸犯为了报复律师，出狱后杀死律师父母和孩子。乔安盯着他的照片看了许久，照片被打上了马赛克，乔安常能想象他西装革履，牵着温婉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的手，走在街边的幸福模样，突然一个暴徒冲了出来，一把刀便能毁了一切。奶奶说，她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是乔安，她不想乔安以后一个人孤零零的，可是乔安没有什么朋友，没有人敢跟乔安交朋友。奶奶问乔安以后想干什么，乔安说不出来，她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死亡就像影子一样，没有人摆脱自己的影子，而且一旦不留神，还会死得很难看，好在死后还有温暖的仙灵岛。

（三）孩子

那个冬天夺走了很多人的生命，奶奶说她要“金盆洗手”，春天一来，她便要去找新的工作。乔安心想奶奶一定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的，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奶奶便对她的职业敏感起来，而且对乔安愈加体贴，总想补偿乔安什么。乔安从未怪过奶奶，知道奶奶是在做非同凡响的事情。

那个寒冷的冬季，夺走了很多人的生命，其中最让居民们讳莫如深的是一个孩子的死亡。这个孩子是被收养的，家人养到两岁多，发现孩子得了白血病，由于家中没有什么积蓄，最后决定放弃治疗，孩子只能在家里等死。乔安从来没有见过孩子，只是听说样子很可怕，双眼深陷，骷髅一样，一般人只要看一眼就会被吓得不行。孩子的母亲请奶奶过去，奶奶本不想再做入殓师，于是拒绝了孩子的母亲，孩子的母亲只是呆呆地看着奶奶，奶奶让孩子母亲不要为难她，生死有命，孩子母亲一听，眼泪簌簌落了下来，求奶奶救救她的孩子，悲嚎着好似她的孩子还活着。奶奶动了恻隐之心，在孩子死后帮助孩子恢复了童真的容颜。可惜孩子的父亲不想家中再留有任何孩子的痕迹，孩子没有留下遗照，化好了的容颜也只留在了她母亲的记忆里。

孩子没有举行葬礼，他的家人在凌晨将他的棺材抬了出去，选了个偏僻的小路，低调地将孩子埋在山里。乔安那天醒得早，从窗户里看见送葬的队伍经过，这是乔安第一次看见这么小的棺材，所以印象很深刻。第二天，乔安想从大人口里听到更多关于孩子的消息，但是所有的人都好像这个孩子没有存在过一样。最令乔安惊讶的是，孩子的母亲当天下午便去打麻将去了，逢人还乐呵呵的打招呼。乔安不由得可怜起这个孩子，连她的母亲也这么迅速地忘了她。这个孩子从出生就被她的亲生父母抛弃，现在她的养父母也不要她了，难怪老天爷要带走她。

晚上吃饭的时候，乔安始终没有什么胃口。

“奶奶，今天早上我看那个孩子的棺材了，她的棺材好小呀？”

“你从哪里看见的？小孩子自然是小棺材，棺材都是量身定做的，不便宜呢。”

“她的父母早上偷偷地把她给埋了，我从窗户看见他们路过了。”

“小孩子早上怎么不好好睡觉，别胡思乱想啦。”奶奶察觉到乔安的不对劲。

“为什么父母可以这么快忘了她的孩子？”

奶奶给乔安夹了点菜，认真的答道：

“可怜天下父母心，自己的孩子去世了，对任何父母而言，比让自己死更难受。没有任何大人可以承受住这种的痛苦的，所以他们只能选择遗忘或者假装。”

“奶奶，我的母亲是不是忘了我，不要我了。”乔安突然啜泣起来，奶奶把乔安抱在怀里，第一次跟乔安说起她的母亲。

“乔安，你的母亲不是要你，只是不敢见你吧，她知道她对不起你。一个母亲如果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抛弃了她，那就算不上是称职的母亲。你是个好孩子，懂事的孩子，奶奶知道你想你的母亲了，可是如果她来了，奶奶就会永远的失去你。孩子，奶奶不能没有你呀。”

奶奶也哭了起来，乔安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在奶奶和母亲之间做选择，可是乔安唯一知道的是，她也不能没有奶奶。

两人哭了一会，乔安渐渐恢复平静，告诉奶奶她永远不会离开她。

“奶奶，这个孩子死的时候真的很恐怖么？”

奶奶叹了口气说“这个孩子快死的时候，样子很吓人，有点像中了邪的布娃娃，眼神很浑浊，说话也不利索。孩子本来病恹恹的，有一天突然容光焕发，喊着要妈妈，每天还要她的妈妈守在她身边才能睡着。孩子跟她的母亲说了好多话，说想吃冰淇凌，她的母亲听到后就赶紧出去买，鞋都没换，大冬天的，哪里有冰淇淋买，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店，她的母亲跑回来的时候脚都快冻烂了，回来的时候，孩子却也只剩下一口气了。孩子的父亲和奶奶，都不太想看到这个孩子，觉得孩子是个瘟神，只有她的母亲对孩子不离不弃。孩子最后在母亲的怀里离世。一个死去的小孩子的灵魂，一些人怕得厉害，孩子的父亲也觉得不光彩，所以才他们就偷偷地把孩子葬了。”

“孩子的身上应该有冰淇淋的香味，她应该也去仙灵岛了吧”

奶奶慈祥地点了点头。

“奶奶，孩子的爸爸是因为不是亲生的，所有才这样对孩子么？”

”不是的，有些人，就是爱自己更多一点。”

之后，乔安看到雪地里的脚印的时候，总是想起这位母亲。为什么她的母亲可以一去不回，就当自己从未存在过一样？她的母亲会为她去买冰淇淋么？也许不会吧，就算知道乔安快死了，她的母亲应该也不会回来吧，可见母亲之间也是有差距的。乔安以前只是听说奶奶会画画，可是从未见她画过，不知为何那天听到乔安念叨母亲之后，奶奶就拿起了她的画笔，画了一副小姑娘追逐蝴蝶的画。奶奶说，那个死去的孩子一定在仙灵岛幸福的生活着。

（四）老人

在乔安见证过的葬礼中，并非所有的都是冷寂不详，也有热闹非凡的。所有的人，无论贫穷或富有，只有在死神面前没有分别。死后成了一把灰，死前却千差万别。

在那个冬天，小镇里最富有的老人也去世了，他的子女把方圆十里的居民都请了过去，花圈摆了房子一周，奶奶也被请过去修理遗容，大雪下每个人带着不同的目的艰难地到来到葬礼。

这不是乔安第一次来到这个别墅，她之前被老人邀请来过家中看书。别墅一共有三层，最顶层是露天的图书馆，很多书籍整体地排列在书柜上，第二层是客厅、厨房和卧室，最底层是会客区，很宽敞。之前，老人在湖边钓鱼时，恰巧乔安也在那一板一眼地背书，老人讥笑乔安说：“小姑娘，真是谢谢你了，你用这种声音背课文，池塘的鱼都快被你催眠了。”乔安脸红地笑了笑，老人的线上没有系鱼钩，乔安打趣他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老人一愣，摇了摇头，大笑说他的大鱼挣脱了鱼钩跑了。老人知道乔安喜欢看书，经常邀请乔安去三层图书馆看书，老人看着乔安在书籍上做的批注，会摇头说乔安的字可写得真丑，得多练练。眨眼间，没想到，老人家就闭上了眼睛。

他的遗体放在一层会客区，老人的大儿子说希望老人可以在家完成告别仪式后，再送去殡仪馆火化。一层房间前来送别的人很多，老人的大儿子一家人和小女儿也在。大儿子长得敦厚老实，戴着个厚厚的的眼睛，听说是个医生，大媳妇长得很精明，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十岁，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都没有办法假装悲伤，在他们母亲耳边嘀咕了几句后就出去玩雪了；老人的小女儿长得很漂亮，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身上有一种傲慢的气质，好似谁都看不起。乔安不知道该待在哪里合适，于是选了个角落呆着，也没人注意到她。

下午三点时，乔安看到老人的二儿子和儿媳妇急匆匆地赶回家，二儿子三十岁左右，非常英俊风流，他一进门便悲痛地扑到老人的身上，说父亲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然后乔安看到儿媳妇一边哭一边偷偷把老人的手指上的翡翠戒指摘了下来。大媳妇的脸色突然变得不好看，拉了拉她丈夫的衣袖。大儿子瞪了自己妻子一眼，老人的小女儿也看到这一幕，表情十分不屑。

大儿子将妻子拉到人迹罕至的地方，而乔安恰巧就在那个角落，可以听到他们小声的对话；

“你能别在我父亲的葬礼上闹腾么？”

“你别搞得好像是我挑事一样好么！你没看到弟媳做了什么吗？你知道那个戒指值多少么？”

“你这个人，怎么就知道钱钱钱，我告诉你，在个场合，千万别伤了一家人的和气。”

“我就知道你怕你弟弟，怕就直说，你从小就不敢跟你弟弟抢东西，看吧，他迟早要把这套房子抢走，你最后就当你的有求必应的傻哥哥去吧，我也不管了，谁让我倒霉嫁给你了！”

“你能少说几句么！”

大媳妇哼了几声，没有理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在外面玩雪，身上全是雪花，她骂了她的孩子几句：“都给我老实点，不要以为我没有看见就可以胡来！” 然后二媳妇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奶奶给老人化好妆后，乔安过去看了老人一眼，老人看上去很平静慈祥。大儿子盯着老人的脸看了很久，夸赞奶奶的技术很厉害，说他的父亲对他很严格，他以前看到父亲的脸就觉得害怕，现在看到他死后的模样，反而觉得亲近。二儿子却说奶奶没有画出老人的英气和神勇，好似在二儿子心中，他的父亲一直是个平易近人又伟岸的形象。老人的小女儿好似与两个哥哥，并不亲近。乔安只是偶尔经过厨房的时候，听到小女儿在手机里不知道骂谁“寄生虫”。

大儿子给了奶奶一笔很丰厚的报酬，但是奶奶只拿了她平常的收价，奶奶说这个老人，对她而言，与其他死者并没有什么区别。乔安看着躺在棺材的老人，心里很难过，老人生前没有儿女来孝敬，该多么寂寞。乔安又想到自己的奶奶，害怕起来，奶奶的年纪也有六十五了，她害怕奶奶睡着后就醒不来，害怕奶奶走的时候自己不再她身边，害怕所有的冰冷和寂寞。奶奶或许知晓了乔安的心思，和乔安走家的路上时，手牵得异常紧。一老一小，慢吞吞地白茫茫的世界浓缩成小点。

小乔安常想，死后老人的灵魂去了哪里呢？她在葬礼上没有闻到灵魂的香气，只有富贵的花香。老人可以去仙灵岛么？老人是好人么？非大恶大善的人死后应该也有自己的去处吧，或许他们的归宿是变成一片纯白无辜的雪花。

（五）姑娘

冬天或许漫长而寒冷，可是它一定会过去，时间永远都是向前的。冰雪融化为流水，风渐渐有暖意，是春天来临的前兆。小镇因冰雪而封闭的道路开放了，春节过后，很多人又要走在离家的道路上，因为生存而四处忙碌着。

那天冬天，奶奶开始四处寻找工作，奶奶不喜体力活，可是由于年纪大了，跟年轻人相比没有竞争力，新工作没有着落。奶奶带小乔安在去学校报名的路上偶遇一个姑娘，比乔安大十几岁，小姐姐一眼就认出了奶奶，亲切地叫她老师，奶奶也很惊喜，热烈地喊着小赵的名字。姑娘全名叫赵奕然，她开着一辆奔驰，将乔安与奶奶拉至学校。小赵肤白貌美，只是隐隐有些气色不太好，小赵说自己辞了工作赋闲在家，又问了奶奶的近况，听到奶奶说在找工作时，说她可以托关系让奶奶在小镇图书馆工作。乔安在路上一直盯着小赵，这是乔安第一次看到如此美丽，说话如此温柔的姑娘，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再见小赵姐竟是在一场葬礼上了，是小赵姐为她自己举行的葬礼。

小赵姐得了癌症，剩的日子不多，她说不希望来到她葬礼上的人在她死之后来定义她是谁，她要在葬礼上跟她生前有过交集的人真诚地告别，之后纵使阴阳有别，也了无牵挂。乔安从小便听说过赵奕然这个人，只是没有和她有过深入接触，只知道她是一个传奇人物，小学连跳3级，会弹钢琴，母亲是个教师，对她要求严格，乔安印象最深的是每次经过学校家属楼时都可看到她弹钢琴的背影，赵奕然是小镇的第一个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年纪轻轻就做了公司高管，本来前途无量，可惜天妒英才，在一次体检时被检查出来得了乳腺癌，纵使魄力十足的切除了乳房，可是死神仍并没有放过她，后来她便辞职，流浪了一段时间后，在生命的尽头，她选择回到故乡。

她说不希望来参与她葬礼的人太悲伤，大家应该为她去到更好的地方高兴于是她亲自设计请柬，邀请她生命中给过她帮助，真心关爱她的人，请柬的封面是一个大笑脸。奶奶也在被邀请之列。请柬上说，不需要付礼金，对宾客的唯一要求是，带一道他们的拿手菜即可。

还没到达葬礼的场地，便可听到演唱会的伴奏声，唱的是一首韩文歌《就这样回家吧》，演唱的乐队是姐姐的大学同学。灵堂里没有花圈和棺材，但是有许多玫瑰、啤酒、零食和水果，中间摆了一个大餐桌，上面有许多美食和点心，都是宾客们带过来的。宾客们以女性为主，穿着朴素却不失风采。在宾客们都落座后，姐姐穿着红裙子，踩着很高的黑靴子，戴着一顶黑帽子亮相，她给在场弹了一首欢乐的钢琴曲，帽子遮住了她的脸庞，看不出表情。一曲奏毕，在场的人都还沉浸在曲子的旋律之中，姐姐痛快的站了起来，把帽子一扔，拿起话筒，对宾客们说：

“不知道大家听出来没有，我的钢琴还是八级水平呢！学了十年的钢琴，最后也就会这样一首了，希望我的钢琴老师不要拿我做反面教材哈。我在欧洲游玩的时候，有一个牧师问我，这辈子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情？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我凭借自己的本事赚了很多钱，也算半个富婆；我真诚地热爱我的每位朋友，所以好朋友很多；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材有身材，也算是桃花朵朵开，乍一看，名利、财富、爱情、美貌我都拥有过，现在离开的的话，你们记忆中的我，永远都是这样的我，也不亏。我跟牧师说，我没有什么后悔的事情，我拥有了一切。直到，我回到酒店，在门外，我听到了母亲的哭声，我突然想起来，长这么大，我好像都没给我的母亲做过一次饭，我只会做黑暗料理，所以今日特意借诸位之手让我的母亲享享口福。我想，对我而言，最后悔的事情，没有能够好好陪伴我最爱的人，我的母亲给了我一切，在身上投资了这么多，最后都成了沉没成本（笑）；还有我的朋友小雅常说，她可以当一辈子的光棍，前提是要我做她的邻居。小雅，对不起，你还是好好想着怎么找到男朋友吧。我想告诉我的母亲，我很爱您，对不起，但是请不要为我悲伤，我相信会有人替我去陪伴你余生的，夏老师，我相信他对您很好的。

胖胖的夏老师突然从姐姐的母亲身后出来，并且蹲下向她求婚，小赵姐的母亲本来已经泣不成声，突逢这意外的举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夏老师与姐姐心领神会的对视一眼。

姐姐拿着话筒，喊道：

“夏老师，我把我的母亲暂时交给你了，希望你一定好好待她呀。”

宾客们都欢呼雀跃起来，仿佛这是一个婚礼现场。

之后，大屏幕上出现了姐姐从小到大的视频和照片，在座的宾客无不动容，偷摸眼泪，奶奶也闪着泪花，小乔安看着银幕上的她，忍不住感叹，小赵姐真是从小美到大，天使降临至凡间。

姐姐说：“回望我的一生，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真诚、善良、勇敢且美丽的人（笑），真是好不害臊是么？自从我得病之后，我想了很多，究竟什么是癌症？为什么得癌症的偏偏是我？什么是死亡？ 有很多问题，我想了很久也找不到答案，所以干脆不想了。我们就暂且把死亡当成人生最后的归宿吧，我只是比诸位提前回家了而已。你们，也不要太伤心了，几十年后再见之时，我看你们谁敢忘了我。”

宾客中有人笑出了声，姐姐是操纵人们情绪的魔术师，弹指间，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间。之后小赵姐与宾客们一一道别，有说又笑，时而也会掉眼泪。当她来到奶奶身边的时候，她简单的问了问奶奶的身体状况，表达了对奶奶当年教她学习美术的感激，又说自己很抱歉，学的知识都忘了，但是她向奶奶身上学到了很多美好的品质，这个才是让她终身受益的，她对奶奶说：”老师，还是您的面条好吃，和我当年吃的味道一模一样，我可惦记好久了，当真宝刀未老呀！”，当她看到乔安的时候，又歪着脑袋笑了笑，说：“乔安妹妹，长得越发标致了，以后一定会是大人物的，老师您真有福气。” 乔安看着她，好像一位天使在对她微笑。

两天后，姐姐就过世了。她的家人简单把她下葬了，很多人会去她的坟头鲜花。奶奶带乔安也去给她献过一支玫瑰，相片上的她笑得如此灿烂。晓乔安心想，小赵姐一定是真正的贵族。

（六）奶奶

亲情是什么呢？人与人之间亲情与血缘无关，而是来自于长时间的陪伴。每当失去一个亲人，就好像失去一个世界，孤独感只会与日俱增，时间会变得异常漫长而难以忍受。乔安接到奶奶去世的消息的时候，正是学校授予她奖学金之际，一通电话瞬间让她跌落至地狱。乔安坐在回乡的汽车时也没有回过神来，看到奶奶尸首时整个人是懵的。自从上高中以后，乔安回家的次数不多，可是现在看着奶奶躺在那里，她甚至产生了一种从未远离过的错觉。

虽然乔安从小跟了奶奶跑了很多场葬礼，她隐隐觉得奶奶是在做一种高尚的事业，但是她从来不敢跟别人说奶奶到底是做什么的。六年前，奶奶因保护她，而放弃做入殓师，奶奶在生活中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乔安，好似就是为了乔安而活。

六年前，一个胖胖的女同学请乔安去家里做客，乔安因常接触死人，而被同学们孤立很久了，但是乔安从未跟奶奶说过被孤立的事情，这是乔安第一次被同学邀请，乔安爽快地答应了。次日，乔安早早地穿了自己最漂亮的红裙子，扎了个小辫子去生日派对。没想到，乔安在和同学们玩捉迷藏的时候，竟被她们恶意关在地下室的棺材里，她们在棺材外笑话乔安肮脏，手肯定摸过死人，乔安不断的踢打棺材门，在里面撕心裂肺的大哭大闹，可是她们也不放她出去，乔安吓坏了，后来还是一个旁观的男同学看不下去了，偷偷给乔安的奶奶报信，奶奶气急败坏地大闹了一场，乔安才被放了出来。那天，乔安好似失去了全部的力气，精神涣散，奶奶心疼地把乔安背了回家。乔安回家后大病了一场，奶奶悉心照料着乔安，之后，奶奶决定不像再做入殓师，只是在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很多人悄然地离世，奶奶无奈营业，乔安也跟着见证了很多葬礼。

小时候，乔安总是相信善良的人死后灵魂也会有香气，可是接触到科学知识后，乔安明白人死后只会散发出硫化氢和甲烷的恶臭，世界上也许根本没有仙灵岛。人死了就是死了，宇宙的质量不会因此而减少。她不确定为何小时候她闻到人死后的香味，现在她什么也闻不到。

镇长问她，要不要直接送到殡仪馆烧了。乔安摇了摇头，决定在奶奶走之前，再好好送别。

她朝奶奶所在的位置拜了三拜，憋住眼泪，好好擦拭了一下奶奶冰冷的身子，奶奶身子很瘦弱，可是把她抱起来擦拭后背时却很沉重，也许是因为奶奶死前比较紧张，身子很僵硬。乔安按摩了一下奶奶身上的肌肉，让她放松下来。拿出奶奶之前用过的化妆品，给她好好画了个妆，乔安想，奶奶的面相真是生得好，眉心还有颗美人痣，年轻时该多么漂亮，年老时却只有一个孙女给她送终。孙女还如此不孝，没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

奶奶眼窝深陷，眼角都是皱纹，回忆如泉水般涌现，奶奶不做入殓师后，去乡镇图书馆做了管理员，图书馆桌上累积着厚厚的灰尘，基本上没有人去看书，奶奶想着乔安是有一定要有知识的，希望乔安有能力飞到更广阔的地方，于是让乔安每天放学后来到图书馆看一会儿书。乔安喜欢看小说，《飘》《傲慢与偏见》《简爱》她都喜欢，奶奶说她应该多看传记和旅行类的书籍，增加见识。每读完一本书，乔安会与奶奶分享很多她的看法，奶奶从来只是笑着点点头，夸她很有想法。

如果乔安的小学时期的关键词是：葬礼、死人、奶奶；中学时期的关键词便是：图书馆、写作、奶奶，奶奶一直是乔安人生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在乔安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高中之后，从此离开了小镇，一个月才回一次家。每次回到家的时候，奶奶都做上乔安爱吃的，早早地坐在门口等着乔安回家。周围很多人都说，奶奶只有在她回家的时候才笑得最开心。不知不觉中，奶奶就老了，背也好像没有以前那么直了，头发更白了，只有握着她的那只手依旧有力度。

乔安一直很爱奶奶，只是在上高中后，由于文采出众她交了很多朋友，过去被遗忘在身后，她一直在向前不断奔跑，但是奶奶还停留在过去。她学到很多新的知识，有很多事情也无法与奶奶沟通，两人在一起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乔安就像离开笼子的小鸟，真的有了更广阔的天地，但奶奶仍一直以凝望和守候的姿态等待乔安回到身边，但最后真正让乔安回头的是她的死亡。亲人一离去，广阔的天地好像巨大的笼子。

乔安十七岁这年，冬季的雪花依旧肆意张扬，彰显出攻击性和寒冷特性，一切生命体都得小心翼翼。这年冬天，乔安很难过，或许随着时间流逝，乔安会忘记很多事情，但她绝不会忘记那些冬季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