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注意到那双眼睛,是几年前,和那双眼睛相遇在公寓的电梯中。
那年大学毕业,带着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踌躇,我选择了离家几百公里之外的城市。最初的几年懵懵懂懂,不过有一个愿望一直坚定——我要安家,哪怕像燕子筑巢一般一根树枝一根树枝的衔,我也要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两年之后,我如愿以偿,虽然装修只能铺个地板刷个墙,虽然最开始的房间空空荡荡,家里能容身坐下来的只有一张床。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每天忙完加班回家,我都要半蹲半跪用抹布擦一遍地板,只因为那种多年夙愿得以实现的兴奋。
我从小寄居在亲戚家中,父亲一人在外为了生活奔波,母亲因难产在我出生之时就离开了我们。虽然亲戚们都因着敬爱父亲而对我关爱有加,可是敏感的我总会有寄人篱下的忧伤。我想要一个家,一个属于我和父亲,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那一年,为着房子,为着装修,为着房贷,我总在忙碌的只有一天周末的工作之外,还去做各种兼职,我想让家尽快成为家的样子,过完年就接父亲来住,再也不让他去操劳奔波,我要给他一个家,那个母亲让我们丢失的,我要和父亲找回来。
一个加完班的晚上,我在嘈杂的公交车上接到表哥的电话,他说父亲到西安的大医院去检查身体,让我能请假的话最好回来一趟。表哥的语气委婉中带着纠结,我坐了第二天一早的火车赶往医院。在医院门口家里的叔叔拦住我,……肝癌晚期……我们都瞒着他,你不要露馅了……叔叔说了很多的话,我只记住这两句。医院的病房里,父亲笑呵呵的嘲讽我,就是检查个身体,你还跑回来,扣了工资看你房贷咋个办......我应该笑呵呵地跟他耍赖,可是,半天,我只能望着他傻笑,开不了口说话。
从西安出院,父亲执意要跟着我回家,亲朋好友谁都拦不住,从来低调沉默的他一口大话,我女子在大城市买房了,我老头子要去住呢!你们都眼红哇……说完嘿嘿一笑,那张沧桑消瘦的脸像一个干瘪的核桃。我和父亲很像,不仅长相,更是性格,我们都想要心贴着对方,可是我们都不善表达,在这种特殊的时刻,这种沉闷的气氛让我更加无措,也更加难过。就是在这样的时期,陪父亲下楼,我们在电梯里遇到那双眼睛,他笑眯眯地向父亲点头,父亲也笑着点头。很久没有看到父亲这么淡然平和的笑容了,因为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我牢牢地记住了那双眼睛。 后来有一天晚饭,父亲那天话多了一些,……那个叔叔,他比我还小两岁呢,也是当过兵的人……原来他说的就是电梯里碰到的那双眼睛。
没过几天,到了八月,父亲念叨着,这边太热了,好想回老家。我陪他一起回去,再回来的时候,只带回了父亲的遗像。我总是在忙完工作之后突然醒过神来,是的,父亲是真的走了,虽然一个人的晚上,我总觉得父亲就在我身边,有时还会和我说话。电梯里再遇到那双眼睛,我怕沙迷了眼睛,选择逃避躲闪。
后来早出晚归,几乎忘记了这一切,可是,就在前几天,下班时刻,一群人等了很久电梯,最后挤上去的我因为超载只好退出来等下一部。退出来时,我才注意到站在外面的他。对,就是那双眼睛!正想着,上了电梯,只有我们两个人。关好门,我想搭个话,问候一下,却看不到那双眼睛了——他一直低着头,盯着地板。我从电梯门的镜子里,看到了一张黑瘦憔悴的脸,他整个人似乎也消瘦了很多,全然不见以前的神采,直到我下电梯,他都没有抬头。这样的神色,似乎有些陌生的熟悉,我心里嘀咕着。
今天早晨上班,我在楼门口又碰到了那双眼睛,我要出去,他要进来,一个照面,我看到了那双眼睛,不似往昔的和善温暖,有一种疲惫,还有一些落寞,或者说悲伤?这次他没有躲开,我慌忙点头,他匆匆一瞥,我们擦肩而过。走出两步,我猛然忆起,这样的眼神,这样的气色,我在父亲身上看到过,虽然他极力掩饰……我已经不忍再去想什么了。
那双眼睛,祝愿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