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集|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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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农贸市场的北门进来,半透光的大棚底下,两边都是一溜商铺。南北杂货,各色零食点心干货,一应俱全。时值年关,对联福字也红红火火挂出来,金灿灿的晃眼睛。

一老一少夹在来往的人流中边走边观望,身穿枣红色呢子外套的是玉兰,一头夹杂银灰的齐肩短发,用黑色小夹子别得整整齐齐。她左手挎一个布包,右手拽着扎双马尾的孙女小艳。一条宽松的白色针织围巾,在孩子脖子上绕了四五圈,乍一看去,头身之间像一个巨大的花卷,有些滑稽。

正走着,玉兰感觉手下一滞,低头一看,小艳拽着她的手,脸却朝向一个门面,脚下挪不动步子了。几个粗布麻袋整齐摆在门面正前面的阶梯下,里头装着干荔枝、干龙眼、花生、各种味道的瓜子,一个个鼓鼓囊囊的,撑得紧实蹲坐在地上。再往里,一个木板架子摆着更多干果,有核桃、葡萄干,还有小艳正盯着的开心果。

象牙白的开心果堆成小山,裂缝中透出青翠喜人的绿意,在一众干货果脯中尤其亮眼。她想起来上一次带着孙女儿去张老师家里。住在县政府附近的退休教师张老师亦师亦友,领她一起学佛,不求回报,反而常常接济她。小艳脖子上这条围巾就是张老师自己织的,尽管对孩子来说长了些,她仍旧爱不释手。那次也是小艳第一次尝到开心果的味道,当时还不是过年。

都过年了,满足一下孩子吧,这样想着,玉兰拉着孙女走进去要了半斤开心果。

老板娘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圆圆的脸盘上笑吟吟的。爱笑的人有福气,这样的人开门做生意定然招人喜爱。一双胖手灵活地抓了两把开心果放在红色塑料袋里面,自信满满地往电子秤上一放,“260克,就算半斤,您再带点别的什么?”她爽朗地高声笑说,扎好袋子放在一边,又捏了几颗开心果放在小艳手中,赞叹一句,“小姑娘长得真乖!”

玉兰不由得咧嘴一笑,她知道孙女内向害羞,总是藏在自己身后,长得也不够漂亮,在外极少有人注意她,夸一句乖倒是恰到好处。

“瓜子来一点?五香的,甜的,奶香的,咸的,原味的,我这儿都有,过年哪能少得了嗑瓜子聊天呀!”老板娘也不推荐别的,抓来一把咸瓜子放在玉兰手中让她尝尝。玉兰在手中稍微一捏,拿起来看了一眼,颗颗饱满,便爽快地称了两斤。一边聊着,又买了点龙眼和荔枝,留着亲戚来拜年的时候吃。一个布包很快就差不多塞满了。

“大妹子,我看你是个心善的,能不能告诉我哪家有乔饼卖的?”结账的时候,玉兰一边从衣服内侧口袋里掏出布包拿钱,一边向老板娘打听。有人指路,可不比一家家看过去方便得多。

老板娘手上动作没停,“您要买乔饼,做黄炸坨吗?”

“不全是”,若是为了做黄炸坨,她从邻居家换几个就行,“买来送人,我有个老姐姐就好那一口,吃惯了的。”

“我说呢,现在除了做黄炸坨,爱吃的人不多了,时兴吃各样新式点心。”老板娘将玉兰送到门口麻袋附近,将卖乔饼的门店指给她看了。临走前两人还不忘互道一句“过个热闹年呀!”

还是市场有人情味。可惜呀,有些没落了。玉兰看了四周,来买年货的大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也好像没有往年那么挤了。今年县里陆陆续续开了几家超市,赶时髦的,尤其是年轻人,都爱上超市里面买东西。玉兰也去过,东西倒是齐全,一家都能买起百货,只是,价格也不便宜,花花绿绿的包装让人眼花,难怪那么贵。哪有这市场实惠,而且还能讲价、试吃。

依着老板娘的指引,来到店里。乔饼用橘子腌渍而成,压成金黄的干饼,裹一层白白的糖霜,整齐地码在透明塑料盒子里,一看就口舌生津。这味道甜而不腻,带着橘皮的辛香,吃几口连脾胃都要好上三分。买到乔饼,今天这一趟上街就圆满了。

老姑姐要是看到她拎着乔饼来拜年,准保高兴。

“今年奶奶也一起去煤炭坝拜年,开不开心?”玉兰牵着孙女的手,侧身低头问她。

孩子高兴得跳起来,“开心开心!太好了!”两个黑马尾甩在白色围巾上,围巾一头掉下来几乎拖到地上,她赶紧将围巾捡起来掖紧。冻得微红的小脸上调皮一笑,两只手一起拉住奶奶粗粝的大手,蹦蹦跳跳地跟着往前走。

“我可不带你。”阿文直截了当回绝母亲的时候,刚刚在炉火边坐下开始烤火,屁股都没有烘热。

阿文一早带着她们进城,然后去忙自己的事情。等到傍晚时分进门的时候,他先是骂了一句脏话,嘴里吐槽这年头欠钱的居然是大爷,脸上却是笑盈盈的。看这样子,这笔钱总算是到手了。

玉兰当时正和小艳围在炉火边一边择菜,一边烧水,忍不住笑骂他,“谁像你,上头钱还没到手就火急火燎地给底下的人送上门去。”阿文算是个小包工头,一年到头和水泥砖头打交道,从大包工头手里分活,有时也接私人小工程,然后再找几个大工小工按天算工资把活做完。

这听着像指责的夸赞逗得阿文笑得更开心了,“都是吃力气饭的,等着钱过年啵”。他一屁股坐在火炉边的木椅上,椅子嘎吱一声响。从裤兜里掏出鼓鼓的钱包,里面是一叠红色百元钞,迫不及待开始点起来。想必这钱是点过的,只是耐不住心里高兴,还想再点两遍。末了数八张给老娘,拿一张给女儿,“过年钱提前给了!”

趁着他高兴,玉兰提出来今年要一起去煤炭坝拜年。

住在煤炭坝的老姑姐是她那去了十几年的丈夫老章的姐姐,同母异父。说起来也奇怪,照理来说他们姐弟成年以后才团聚,年龄差距大,也没多亲厚的感情,更何况是跟她玉兰呢。大抵是因为家族单薄吧。算起来,这两姐弟除了对方就没有别的亲戚。到两人认亲那时节,共同的妈早已作古,各自的爹也没了。是以虽然离得不算近,到底每年来来回回地把这门亲给维持着。

后来各自有孩子了,便带着孩子走亲戚。直到孩子成家,便由着孩子们自己往来,老一辈走不动了,挪动得少了。听说老姑姐身体如今大不如从前,玉兰前两天突然心生这一念,要去给她拜年。

“你去干什么,白受累一趟。”阿文第一反应就是反对。一边扭过身子烘烤背后,椅子又嘎吱响了一声。他这一路顶着寒风骑摩托回来,全身都冰透了。

玉兰被他噎了一下,半晌才回道,“几年冇见了,去见一面呀,过年嘛”。过年就是要聚聚的嘛,不管多麻烦多受累,一年到头忙下来,终于得闲,可不就是要亲友团聚。“我今天还特地买了乔饼,你可不知道,当年生你的时候,多亏了你姑姑带了乔饼来看我呢。”

那年玉兰生阿文的时候,玉兰的娘也快要临盆了。等到娘生下阿文的小舅,玉兰身上绑着阿文就去伺候娘坐月子。倒春寒的天,池塘里绿幽幽的水寒意透骨,洗尿布和床单的一双手冻得通红透亮,没有人管她受不受得住。自古以来,女儿伺候娘本是天经地义的事。若非如此,她爹娘哪里用得着费心给她找个这么近的穷人家。

有一天回家前,她从母亲手里接过一串新鲜橘皮。听到母亲说“这是特意留给你吃的”,她笑着把眼泪咽进肚子里,回家就抱着儿子在老章怀里痛哭不已。

如果说有谁懂她心中的苦楚,那肯定是老姑姐。那时候从煤炭坝过来全靠走路,老姑姐走了十来个小时,抹黑出门,擦黑到这,带着乔饼来看她。玉兰没有想到,一个与她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姑姐,只有她像个亲姐姐一样体贴关爱。这一点好,她一辈子记得。

“年纪大了,能走一年是一年,”玉兰料阿文是怕麻烦,这一辈子也走不了几趟了。

“不是,这天寒地冻的,骑个摩托车几冷的,你这老寒腿受得住?再说了,本来坐三个人本来就够呛,要是碰着下雪结冰,安全都是问题。还有,你吃素,跑去吃饭,人家怎么招待你好?”阿文并没有松口,主要是这个要求也确实不方便。再说了,他过去就赶个午饭就回来,带着老娘匆匆忙忙走一趟,他觉得实在没有必要。

炉火中间的水壶噗呲噗呲往外冒,顺着结了一层黑灰的壶身滚进火堆里,响起滋啦声。阿文转过身握着壶把手往上一拎,听到咔哒一声才松开手,让水壶卡在离火堆远一些的地方,又挪开了两根大棍子,埋进旁边的灰烬里面。

小艳拎过来两个开水壶,一个大红,一个大绿,都泛着褪色的白。拔了上面的软木塞放在凳子上,从柴堆围边上拿一块漆黑的抹布包住烧水壶把手拎下来,就着火光灌了开水。又去屋后将水壶用凉水灌满,重新挂在火堆上。等会吃完饭,洗漱用的热水就有了。

坐在火堆边把柴火往中间推的时候,通红的树棍撞出火星一片,像极了小时候拿在手里晃的小烟花。那时候多热闹呀。爸爸每年带着她去拜年总要连着玩好几天。姑奶奶家,大姑、二姑、大伯家,再加上自己家,大家伙轮流做东。连续几天,一帮子大人小孩总是同吃同住。大人们围在塞了火炉盖了棉被的暖桌边打牌,她就跟着哥哥姐姐们疯玩,烟花炮竹,雨雪冰棱,玩得不亦乐乎。

“早些年过年多热闹呀”,仿佛祖孙俩心有灵犀,玉兰也不由得感叹,“这些年你们怎么就越来越淡了呢?”眼见着老的走不动了,小的好像越走越远,她心里生出几分无奈。

阿文沉默一晌,只说了一句“性格合不来,耍起来没意思呗”,端起择好的菜,转身去炒菜了。

玉兰坐在小艳旁边,伸手拍了拍落在她头发上肩上的灰烬,一时间火炉边像下雪一样纷纷扬扬。

第二日就下雪了,白晃晃的雪,映着金灿灿的红对联窗花,年味愈加浓厚了起来。玉兰冒着小雪到小儿子阿武家的时候,儿媳妇阿辉正在忙着做黄炸坨。刚到厨房门口就听得油锅里噼里啪啦的声音。

要做黄炸坨,说简单不算简单,说麻烦不算麻烦。将水磨的糯米粉吊干,加上面粉鸡蛋饼干白糖,还有剁碎的乔饼和猪油渣,和成粘稠稠的糊糊,拿勺子舀一个角,油锅一炸,就是黄灿灿的元宝样。阿辉是个勤快人,手艺也好,此刻抱着一桶面糊糊正在搅拌,油锅里香滋滋地炸着,这一拨已经有些泛黄,眼见着就要出锅。

看到玉兰进了厨房,阿辉招呼了一句,“妈来啦,先坐,我这儿忙不开,等会给您泡茶”。她手上仍旧忙个不停,拿过笊篱起锅。黄炸坨滤油之后,颜色定下来,变成金灿灿的,个头均匀好看,香气四溢。

“不用麻烦,我不吃茶。”玉兰坐不住,走过去给她搭把手,往炉灶里添了几把柴火,连连夸赞儿媳妇的手艺,“你这黄炸坨做得好!”

阿辉露出喜滋滋的笑容,也不谦虚,指了指桌上一个小盆,招呼玉兰尝尝。玉兰料想这里面放了猪油渣,自己这些年都吃素,就不尝了。没想到这一小盆是阿辉特地给她准备的素黄炸坨。尝了一个,外皮酥脆焦香,内里酥软香甜,偶尔又能嚼到乔饼碎渣的清香,这手艺没得说。

婆媳两个一边围在灶台边忙,一边唠嗑,眼见着桌上放黄炸坨的竹篮里面越堆越高。玉兰状似无意地问起阿武,不知道是不是出门打牌去了。

“他呀,去送工钱了。”阿武和阿文做的是一个行当,都是小包工头,严格说来阿文还是他的师傅。当年阿文在师傅那里学完手艺,转身就悉数教给了辍学的弟弟。“大年二十才从包工头手里拿到钱,这几天各处跑,忙着给别人发工钱呢”。阿辉说起来,映着火光的脸上亮堂堂的,神采奕奕。对他们这些卖苦力的人来说,年底能正常收到血汗钱就是最开心的事了。干一年活,大头工资大都要积到年底,求爷爷告奶奶,这才能拿到。要是运气不好,说不定得拖个三五年。

“今年打算初几去煤炭坝呀?”玉兰这才问起来今天的正事。兄弟两个年后很少一起去煤炭坝拜年,阿文是个单身汉,而阿辉娘家亲戚众多,几乎要一直忙到初十才能走完亲戚。

“今年呀,琢磨着初五去呢。那天打算去我二姐家吃饭,正好离煤炭坝近,就打算让阿武下午去走一趟得了。”听这意思,是打算让阿武一个人走一趟喝杯茶就走。“您也知道,我这一到过年就忙得不行,哎呀亲戚太多了……”阿辉打开了话匣子,将每一天的安排计划竹筒倒豆子一样讲起来。

玉兰听着她甜蜜的抱怨,又应下了在她初六做东这日来吃饭,也就没提自己想的那一茬了。到时候他们一家四口一块走亲戚,带上她去煤炭坝也不方便。

思来想去,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坐大巴。

都说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走四方。玉兰合计了一下,初一两个儿子加上小弟过来吃饭,初二自己去看老母亲,初三,老黄历上写着宜出行,正好就去煤炭坝吧,宜早不宜迟。

从家里去汽车站,还有十几里路,只能靠阿文送了,正好他也要去县里给师傅拜年。一大早,玉兰把小艳包裹得严严实实。虽说阿文过两天也要去,这孩子就想跟着奶奶一起。红色大棉袄,配上那条又长又大的白色毛线围巾,正好把她头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个笑眯眯的小眼睛。膝盖上再绑上两个旧衣服缝的护膝,多少能保些暖。她自己也一样全副武装。

三个人坐在阿文的摩托上,一颠一颠地开过乡间的土路往县城里去。玉兰一手紧紧拽着座位后面平日用来绑东西的托架,一手牢牢抓着阿文腰间的衣服,将小艳搂在中间,就怕一不小心被颠下车去。

公路从一个个小山包中间蜿蜒穿过,淌过山谷,爬山山腰。路两旁是影影绰绰的树林,散落着三三两两的民居,这些年明显路边的新楼房多了起来,清一色的琉璃瓦白瓷砖,有的还砌了围墙。鲜红的对联一贴,大红的灯笼一挂,冬日苍凉的山色中多了一抹喜气的艳红。间或能看到人家门口停着两三辆小汽车,院子里满地的烟花炮竹碎屑。她心里不由得有些羡慕这些发达起来的人家。不过也许,这些屋子里的主人也在羡慕着房子更大装修更好的那些人,那些人又在羡慕着城里人,城里人总也有更羡慕的人。人啊,总是想着更好的。

摩托车一路颠簸,总算到了县城的水泥路上,安稳了一些。这一路上,祖孙三人都没有开口,一开口就是给自己兜冷风吃。等到了汽车站,玉兰下车的时候一个趔趄,尽管层层包裹,两条腿已经冻僵。看来阿文说得对,要是坐到煤炭坝,这身子骨怕是要废了。

车站里面停了三五辆中巴车,白色的车身溅满了黄泥,看起来像是几条泥巴里打滚回来的狗子。车挡风玻璃上都放着白底红字的招牌,只要找到煤炭坝三个字就可以直接上车买票。只可惜,并没看到。一问旁边小窗口的人才知道,过年期间每天只有两趟班车,上午这趟刚出门,另一趟要等到下午。

玉兰脸色耷拉下来,不由得“哎”了一声,今天这一趟白跑了呀。

“请问一下,刚才那辆走多久了?”阿文摘下护目镜裂了一块的头盔,递上一支软白沙。

“估摸五分钟吧”,里面坐着身穿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对着烟摇摇头,将两手夹在双腿间,哆嗦着来回搓动,听到他们说“多谢”,立马就拉上只开了一条小缝的窗户。

阿文将那根烟照旧收起来,戴上头盔,跨上摩托,对身后说了一句“上来吧”。

五分钟,也许还能追上。三人身上刚暖和了一点,脚还没有恢复知觉,就又上了路。为了赶时间,阿文将车速提高不少。玉兰顾不得像之前一样紧张地盯着前方注意安全,将头埋在儿子脖子后面,只听得耳边风声鼓鼓,心里默念着“一路平安”。

好在客车走得不快,还要经常停靠,玉兰带着小艳在第三站上了车,跟阿文约好了下午再坐那趟车回来。一路上走走停停,车上的人上了又下。售票员一边卖票,一边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快到煤炭坝的时候,车上已经只剩四个中年人,并三个年轻人。

窗外树林多了起来,客车穿过山间蜿蜒的公路,道旁的积雪边,房屋的白墙根,随处可见黑色的粉尘,这些都是运煤车留下的痕迹。路也因此颠簸了起来。起起伏伏中,玉兰看着路边的电线杆出了神。

她在小艳这个年纪,一个人从家里跑来煤炭坝找爹,具体是为了家里什么事已然忘记,可是那种循着电线杆惴惴不安赶路的感觉又浮上心头。那么小一个女孩,人生地不熟地走一整天,想想其实挺虎的。要是在她后来的人生里,她也有这份气魄去反抗去争取,会不会如今很不一样呢?也许也能像张老师一样,退休在家,颐养天年,渡人渡己吧。

下车后,玉兰牵着孙女的手走过小镇的街道,依着记忆寻去姑姐家的路。小镇上毫无人际,过年这会店铺都关了门,墙头和招牌上都落满了灰,暗暗的,比本来的样子更显旧了些。尽管煤矿大不如从前了,但只要还开着一日,这煤炭坝镇就还是这副样子。

姑姐家在一个小山坡底下。祖孙俩抄小路,沿着山坡玩下走。路过曾经辉煌热闹的煤矿职工澡堂,她还记得唯一一次因为好奇跟进去的样子,白花花的胴体毫无遮拦,一道道黑色的污水汇成水沟,里面雾气蒸腾,不知道是那些人在高声说笑。如今家家都有自己的厕所,澡堂早已歇夜。

小路两边是依着山坡错落有致的人家,多数贴着红对联,一路走来却没见多少人影。煤矿存量不足,这个因之建立的镇子也就逐渐没落起来。从前的煤矿工人大多另谋出路,不少人搬去了县城,镇子也就愈加寂寥。

山坡底下一个红瓦白瓷砖外墙的平房,就是姑姐家,确切来说,是姑姐家外甥的房子。从山坡下来看见的是屋后,一道两指宽的裂痕突兀地劈在中间,不知地底下被挖空了多少。绕到正门,从敞开的天井进去,刚到厨房门口就能听到里面的欢笑声。

玉兰推开门笑道,“好一个热闹年呀!”

屋内两个牌桌,围着外甥一家四口,还有外甥媳妇那边来的亲戚,正兴致勃勃地玩牌。

“哎呀,舅妈来了,新年好,快进来坐!”外甥夫妇见她带着小艳一起来拜年,忙不迭地起身让座,端茶倒水。一番寒暄下,问起来老姑姐,玉兰也就顺水推舟地离了桌子,让年轻人继续玩自己的。

姑姐房间就在朝向山坡底下田野的堂屋后面。门半掩着,玉兰叫了一声“老姐姐”,将半个身子探进去。

床上的人影回过头来,苍老的声音中竟有了一丝遮掩不住的颤抖,“哎,你怎么来啦!”看到进来的玉兰,一双眼睛马上亮起来,顷刻间蓄满晶莹的水,只差流下来。姑姐本是躺在床上,这会忙坐起来,探出身子早早接过玉兰递出的双手,拉着她在床边坐下。

俩人道了过年吉祥话,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说起。小艳走上前来给姑奶奶拜了年,老人脸上笑开了花,掀了被子就要下床。

“我没事,被窝里暖和点就躺着了,他们年轻人玩年轻人的,我也凑不上”,放佛看透了玉兰的担心,姑姐笑道,站起来的脚步到底有些虚浮。

她走到窗前笼箱前面,从里面取出一大把糖果,小艳手里放不下,又塞满了兜。然后打发心猿意马的孩子出去找堂哥堂姐玩。老姐妹两个仍旧坐在床边,执手说些体己话。

问身体,好着呢,问家里晚辈,也总是说好。毕竟像她们这些从苦日子过来的人,什么都不算事,比起以前都好太多了。说起从前的事,也轻轻松松的,好似讲的是别人的人生。

“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玉兰把进门时放在床头柜的红色袋子拎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蒙着白霜的金黄乔饼。

“呀,哈哈,难为你还记得!”姑姐开心得大笑,脸上神色更亮了几分。她伸手拿起一个,陶醉地闻了闻清香的味道,又不舍地放回袋子里,“可惜喽,我吃不了啦”。

“怎么,牙齿不行了?”

“给你看我这破嘴”,姑姐也不见外,张嘴就给玉兰看,“去年吃螃蟹把牙给磕了,都是我这贪嘴惹的祸”。说罢,如一个炫耀自己调皮捣蛋的“光荣事迹”的皮孩子,兴致勃勃地给玉兰讲当时的情况。

玉兰被逗得哈哈笑,也不甘示弱地露出自己磕掉两颗的假牙,滑稽的是这是被筷子给磕下来的。

“哎呀,还是真牙齿好,不换了。”

“是呀,也用不了多久了,不换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一个眼神便读懂了彼此笑容中的一丝落寞和几分坦然。

下午告别的时候,姐妹两个拉着手从屋内聊到屋外。姑姐蹒跚地迈着步子,把玉兰和孙女送到了山坡小路口。要不是爬山实在难为姑姐,只怕她要一路送上车。

再多的话也挡不住离别的时刻来临,不得不走的那一刻,俩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玉兰想问,有空过来玩吗,想想没有说出口,不愿徒添姑姐的伤感。她还想说,我有空再来,想想也难实现,更不愿让姑姐空盼一场。这一辈子,走到这里,唯有把每一次别离都当成最后一次了。

离开的时候,玉兰一步三回头地爬坡。姑姐站在路口挥手,泪水涌出来,爬满脸上的皱纹,花白头发映着身后残雪覆盖的黑土,整个人好像与大地融为一体。这是她们都逃不过的归宿,只是早晚罢了。

等到人影被屋墙遮住,玉兰才终于呼出一口气。随着这口气的松懈,情绪再也绷不住,泪水打湿了眼眶。这一别又是经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不知再见是否仍为生人。

爬至山坡顶上,回首最后一望。

白墙青瓦的房屋一路倾泻而下,连接着白雪覆盖的田野,再往远处是影影绰绰的山脉,冬日薄暮中,绵延走向远方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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