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西旅店NO.2(5)

《切尔西旅店NO.2》作者:郑卿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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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尔西旅店NO.2(4)

切尔西旅店NO.2(第五章)

天亮没多久我就失去了睡眠,看表才七点一刻,正是普通人开始一天生活的时侯,此刻的公交车和地铁应是挤满了学生和上班族。

我从床上起来,走进卫生间,伸手去按电灯开关,不料却没反应。我还以为停电了,继而按客厅的开关进行确认,然而电流畅通无阻,灯光及时从灯泡里发出,看来只是卫生间的灯泡坏了。

昨天晚上还透着昏黄和曛的光,今天早晨就无声无息地失去其存在的价值。如此,我只能在漆黑中对着抽水马桶小便,只有马桶会无私接纳人们向其倾泻的一切。

我想今天的睡眠算是报销了。我的睡眠时常不好,但我想这和我的职业没有什么关系,即使我从事别的职业我的睡眠也未必会有所改善。人群里睡眠乱七八糟的人到处都有,却不是人人都是杀手。有些人的体质似乎天生和“酣畅的睡眠”这种东西结下了不解之缘,对此我不是太理解,并不是说我因为别人比我睡得美满而心存抱怨,我仅仅是不知道该怎样和我大脑的睡眠系统打好交道,以至于它们时不时会举行罢工。

生物钟太规律也不是一件好事,我习惯在早晨七点左右醒来,纵使我睡得很晚,七点一到生物钟也会一如往常地将我从睡眠的状态一把拉起。这是我在干这行之前就养成的习惯,五年来我居然还没有找到改变它的办法。对此我真是头痛不已。不过好在我能用我所有的时间去做任何事,我能在天亮以后的任何时间打盹,但前提是我得守住这台传真机。在其给我传递信息时我要在第一时间收到,可是它蹲在墙角犹如死鱼般一动不动长达半年之久。每当我给其擦去上面的浮土时,我都不无困惑地看着它。

理论上它与世界上所有的电话都相连,不管是座机还是手机,它可以随时呼叫任何一台机器,但实际上与之连接的只有一个点,只有那个点才是其最终的归宿。同时也是我的归宿。这么一来我不由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待它,我想我多少该更友好些,毕竟是它像一个同舟共济的伙伴毫无怨言地陪我度过了半年多的时光。但是怎样才能体现出我的友好呢,思索半天也一无所获。关键是我不知道它需求什么,传真机不可能自己有任何表达。

莫非传真机也想要进行一段旅行不成。大多数固定电话都不曾离开那几十厘米见方的小区域,唯有体积更小移动更方便的移动电话随着人们到达各种各样的地方。这世上的事物唯有进化得更为先进才能享有更多选择和被选择性。或许我该安慰一下它,带它出去见识不同的世界。我找出一个黑色帆布旅行包,拍掉上面的灰尘,拔掉传真机的电话线,将它装进包。这样一来,谁都呼叫不了它。

我和传真机一起出门,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我上了一辆公交车,车子拐过几条街,我下车,到达马路对面的建材城。我在一家五金店里买了几个灯泡。

“二十五。”付账时收银员瞟了一眼小票看也不看我地说。

我将零钱悉数交给这个脸型微胖的收银员,她脸上过多的脂粉使脖子和脸的颜色在下颌的部位呈现出一条明显的分界线,整张脸看上去就像一朵棉花糖。

回家换上新灯泡,接通电源后卫生间又重新焕发出光亮。看表,现在是上午十点,正是开始做午饭的时间,我准备给自己弄一点吃的。冰箱里有啤酒、一颗圆白菜、两个西红柿和一打鸡蛋。冷冻柜里还有一点腌肉。虽说这间屋子仅仅是个临时藏身的地点,生活设施却一应俱全,尤其是厨房,从烤箱到各种餐具应有尽有,简直就像是为了长期生活而准备。我把鸡蛋和西红柿放在一块炒了,又炒了圆白菜,腌肉放在微波炉加热。不到二十分钟,午饭准备完毕,我打开一罐啤酒兀自喝着。

“组织”何故在如此之长的时间内不给我下达任何指令,这团迷雾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让我感到其存在的不适。我很难对自己的下一步行动作出决定,除了等待以外我没有任何线索,我的耐心就像真空袋中的空气被无形的机器一点一点抽掉。有一瞬间我发觉自己正在对这种不确定什么时候就会终止的寂静产生无比的厌倦,并且时常感到一股无名的怒火在我心底慢慢滋生,我想连同所有的一切都抛进无底的深渊。

闲置了这么长时间,有一个念头在我头脑中逐渐清晰,我认为人生的轨迹应该由自己来抓住,而不是在“组织”的指示下四处奔波。虽然人生已报销大半,并且还要用剩下的一半面对无数意想不到的困难,其中有多少可能性能被自己掌控,我无法把握。不过哪怕只剩下一点点人生的碎片,我都应该紧紧抓在自己的手心。回想这三十载的人生,我已和太多事物告别,扪心自问,究竟还有什么是可以说再见的——竟无一物。没有可以说再见的人,没有非要抓在手里紧紧不放的东西,除了这流淌着的生命像沙漠中最后的一片绿洲,在风沙的侵蚀下越变越小。

突然间我想去看一眼她的墓。

于是我给航空售票处打电话,预定一张两天后去南方的机票。

“把电话拿出来。”负责安检的女孩指着躺在旅行包里的传真机说。

“是传真机。”我纠正她。

女孩瞟了我一眼,没有应答。她可能不太在乎电话机和传真机的区别,就像不在乎非洲象和亚洲象两者之间的区别,但是电话机和传真机毕竟存在不同之处,我想。也有可能她不太喜欢我这个人,毕竟正常之人不至于在包里塞什么不三不四的传真机。

登机牌显示,我应该去八号登机口。到达登机口时离登机时间还差三十分钟。我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打量周边的环境以消磨时间。巨大的落地窗户外面是空旷的水泥地,不太容易推测距离的前方有一辆波音747从地面飞向广褒的天空。对面年轻的女人抱着两岁左右的男孩,她用左手抱着他以防止他摔倒,右手不停按着手机键盘,动作敏捷迅速。男孩很安静,两只乌黑的眼珠像转动的宝石搜索令其不解又陌生的世界。

候机厅西边的角落有自动饮水装置,我走上前,从饮水机旁边的柜子取出一次性水杯,接了一半凉水一半热水。正准备喝的时候,忽然感到人群里有一丝极小的骚动。五个身材高挑、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孩出现在不算太空旷的候机厅,她们使众人的目光从不同的方向不约而同地交汇在空间的某一点上,我的目光也加入其中。年轻的女孩迈着曲线优美的长腿手拉拉杆箱和旅行包边走边左右晃悠着脑袋寻找座位。她们给下午闷热的候机大厅注入了一股清凉的空气,我也忍不住多呼吸几口午后难得的凉爽气息。

五人集体在一排空座前站定,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我认出这几个女孩中有一人是我前不久深更半夜带回住所的那个人,尽管她那紫色的GUCCI墨镜遮挡住了她大半部分的脸,可到底我还是认出她来。

她朝我这里瞥了一眼,然后走过来。我以为她认出了我,正在想应该怎么跟她寒喧。待她走近后我才发现她瞄准的其实是我边上的自动饮水机,我喝干杯子里的水,将捏扁的纸杯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桶里已经躺着好几只杯子。

“是你,没错吧。”女孩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用一只手将墨镜抬到脑门上对我说。

“刚才还不确定呢,所以走过来借喝水瞧瞧看,不料果真是你,还记得我吧?”她瞪大的眼睛上方架着打卷儿的睫毛,这次她没涂黑色的眼影。

“没忘记,”我说,“是够巧的。”我把头转向她走来的方向,她的女朋友有几个正在朝这里张望,脸上看不见任何表情,恐怕很难有什么能引起她们的兴趣。

“莫非你故意跟踪我来着?”她说。

“这么容易被人发现,岂不算是业界的耻辱?”

“倒也是,不过这世界也真是奇怪,或者说是因为遇见你世界才变奇怪的?”她又举手撩了下头发,放下脑门上硕大的眼镜,把脸躲到后面,重新变回交谈前冷艳的面孔。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登机牌,”她伸出不拿水杯的那只手,“让我看看你的登机牌。”

我从上衣兜里掏出机票让其检查,猜想她会不会再次把眼镜抬到宽大白皙的脑门上面,结果没有。

她皱着眉头说:“竟然还去同一个地方,你一个人去那里干什么呢。”

“看望一个朋友,”我说。我没应对过此种类型的巧合。

她半撅起嘴,沉吟了一会儿,这短暂的间歇里我观察倒映在她镜片上的自己的脸。

“没准是好事呢。”她笑着说。

“没准,你怎么会去那儿?”

“你知道模特这行业吧。”

我说知道。她说她是模特,这和我料想的一样,她正要去我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参加某个时装品牌的活动,会在那里待上三、四天。

“外套不错,说实话,白天的你看起来多少比晚上地道。对了,叫我‘雨’好了。”

“好。”

“或许我们该成为朋友?”

“好像没什么不可以的理由。”

“告诉我你的电话。”

我告知其电话号码,她在手机上存下,轻快地转身回到同行的女孩中间,就像把一朵最后修剪好的玫瑰插入花铺门前最显眼的花筒中。那真是一个美丽但更新换代十分之快的世界。

如果有什么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具备不确定性的话,机场的起飞时间应该算是其中一个。但是今天我们的飞机却十分准时,才晚点一个小时,并从八号登机口换到了五十六号。我的座位在机舱后部,那几个人群中的亮点则选择在机舱前面继续释放身上的魅力。我找到靠窗的座位,把随身的旅行包放入行李架。我右侧的乘客是个西服革履的中年男子,在我坐下之前就已经在座位上坐定,他对我展现友好但未免觉得大可不必的笑容。我也努力礼貌地报以笑容回应,不过却怎么都觉得不自然。

不知道时间的长度在天空中与陆地上是否会产生变化,我觉得两个小时的行程漫长而枯燥,加之空调又让空气变得太过干燥,我的脸颊有些发烫。大概在睡眠中时间的步伐会走得轻快一些。于是我向空姐要了个枕头,用睡眠来打发时间。

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我正站在悬崖边向下眺望,下面黑漆漆一片,深不见底。但我却觉得其实它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深不可测,似乎隐约中还有波浪拍打岩壁的声音。“哗……哗……”声音缓慢而有节奏,一点都不让人紧张,也许正是由于波涛的声音,我紧张的情绪迅速得到缓解。

“走过去。”身后一个声音说道。

我转过身,见阴影中站立着一个人影,是个身高大约一米七五左右的男子。他因为站在背阴处,我看不见他的面孔,所以年纪无法精确判断,但从其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来看,此人年纪不会太大,应该同我相仿。

“挺起胸膛,正直向前迈出步子,就像平时走路那样,绝对掉不下去,放心好了。来吧,体验一把踩在云端中的感觉。”

对方继续说话,声音中带有某种强硬的意味,同时也具备一定的耐心,但我却觉得他耐心耗尽后的面目恐怕会和现在截然不同。我仔细观察他说话时的样子,不过我还是没看清楚他的嘴唇是否动过,整个肢体也缺乏说话时的那种抑扬顿挫,但声音无疑是从他那里传出来的,这点毋庸置疑。有一个想法在我脑海中诞生,也许他根本就没面孔。我本想对他提出抗议,不料嘴巴怎么也张不开,无形中我已被剥夺掉说话的权利。

“转过身,慢慢向下看,我知道你不害怕。”

确实不怎么害怕,纵使深渊黑不见底。向下俯视的过程中,我感到黑暗在一点点向上延伸,像众多无形的手缠绕在我四周,而且我竟然感觉到其中有一丝亲切感,似乎这黑暗来自我熟悉的某个地方,它能吸纳我的一切,包容一切。我心想试试也未尝不可,反正眼下也没别的路可以走。于是我迈出左腿,向未知的空间探出步子,我稳妥地走了十来步,脚底像踩了棉絮。我一直走到黑暗的中心,刚一停顿,结果不知什么人把脚底的棉絮给一把撤走,我像一个跳伞运动员从空中跌落,只是没带伞包。

阵阵冷风从我身边掠过,失重感让我全身发凉,小腹产生莫名其妙的痛感。该死,我心里暗自咒骂。

小腹的疼痛让我惊醒过来,原来是尿意在作祟,但梦又作何解释呢,莫非隐藏着什么暗喻?我扭头看窗外的景致,飞机正在一朵浩瀚无边的乌云里向着某一方向前进,灰蒙蒙的云雾不断掠过窗户,我腾云驾雾在一万米的高空之上。这时机舱广播里播音员柔和的声音提示乘客,飞机正在穿越一片积雨云,由于强对流空气的冲击,机身会产生一些晃动,请大家不要担心。

那座城市此刻应该是雨天,现在的季节正是梅雨时节。一到这个时候,淅淅沥沥的雨一整个星期都不会停止,在屋子里从布满雨珠痕迹的窗口朝外望去,潮湿的地面犹如古梦般散发着湿润的清香。有时似下非下的雨让人难以决定该不该撑伞,撑伞又觉得没有必要,不撑伞头发衣服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被水气沁湿。就是这样的天气,以前让我非常反感,现在却莫名其妙地有点想念那种天地万物都被雨水浸透的光景。

我用手掌掌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正欲起身去趟卫生间,发觉右侧的乘客换了人,原先穿西服的中年男子已不知去向,座位上取而代之的是雨。雨睡着了,膝上铺着一本翻开的航空杂志,她的墨镜已经收起,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我想起那天晚上她失去意识时的样子,头发也如这般凌乱,前端的发丝紧贴在脸颊,鼻孔向外呼出湿润的空气,有一种虚弱的美感。

飞机在气流的冲击下发生一阵颠簸,她醒了过来。

“你怎么坐过来了?”我问她。

“我和那人换了座位,看你一个人怪可怜的,不打扰吧?”

“不打扰。”我说。

“喜欢一个人呆着?”

“无所谓喜欢不喜欢,”我说,“正好就是这样的状态,不用刻意找个人组成一对漂亮的芭比娃娃摆在橱窗前。”

“你好像对现实有太多不满。”她笑着说。

“何以见得?”

“我见过不少你们这样的,喜欢说一些自以为幽默的俏皮话,说起世界的坏处来简直滔滔不绝,好像不表达点厌世的情绪就不够特别,就跟大家记不住你似的,以前没被人这么说过?”

“没人说过,不过不代表大家脑子里没这么想过,只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介意。”

“其实我倒不是介意,世上什么样的怪人都有,没有讨厌你的意思。”

“谢谢。”

“嗳,能问你个问题么?”

“请便。”我说。

“那天晚上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干嘛这么做。”

她盯着我的眼睛,我看见其眼眸深处有一泓清澈的湖水,一颗石子投进湖面,“咕咚”一声清响,波纹静静地向四周扩散。假如,我是说假如,我再年轻五岁,选择了和现在截然不同的人生,此刻我会在这姑娘面前融化得一滴不剩。而现在,我经历过一些磨难,幸运也罢不幸也罢,我活了下来。世界的结构在我眼中已发生改变,它对我而言意味着前方无尽的难以跨越的沼泽和无数凶多吉少的门槛,恐怕任何与我扯上关联的人都很难获得好运的青睐。我不可能让别人幸福,谁也改变不了我的人生。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说。

“什么意思?”

“其实你想问我有没有做过什么,除了抽你嘴巴,没干其它过分的事。”

“嗯……知道了……”她欲言又止地说。

“我不可能对毫无知觉的女孩子下手。”我是靠取人性命谋生,但不是强奸犯,虽然两种行为都不光彩,但我至少不是后一种。

“这回你可以放心了,我的确没碰过你,这不能归功于你醒来得很及时,我之所以那么做是出于我自己的原因,如果那天换做是另一个魅力远不如你的人我也会做同样的事,现在呢,你得让我借个光,我想去趟洗手间。”

说完后我突然感觉有股莫名其妙的疲惫感卷上脑门,我想当时的脸色很难用亲切友好来形容。

她收起膝盖上的餐桌,侧转双腿给我留出通过的空间。我看到她脸上掠过一丝难堪,不过仅仅只是一瞬间。经济舱终究还是太狭窄了,出去时避免不了和她身体的接触。

飞机就像我以前坐过的所有班次那样毫无悬念地降落。步出机舱,外部世界早已浸透在雨幕中,远处的山峦像被罩上灰色的雨帘,树木湿淋淋的,马路湿淋淋的,机场大楼也是湿淋淋的。从燥热的机舱里面出来,凉嗖嗖的空气不禁让我打了一个冷颤。这时雨已同她的女伴们在一起,通过长长的走廊取出托运的行李朝机场出口走去。有一个留短发,穿灰色休闲夹克和黑色牛仔裤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在出口向她们招手,分开的时候雨对我摆了摆手,做出一个接电话的手势。

下雨天出租车格外抢手,我在出租车停靠点等了二十分钟才轮到一辆淡蓝色的车。车内白色的坐垫一尘不染,司机是外表利落的四十多岁中年男子,这一切都给了我不错的印象,等车的烦躁感随即抛诸脑后。我对司机说出预订好的酒店,我甚至都没有用方言。

出租车在雨中拥堵的街道行驶了三十分钟后,城市的建筑逐渐变得高大而密集,行人也多了起来。城市里的人们早已习惯一年两次的多雨时节,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天气的原因而改变出行的计划,大街小巷照样挤满了使用各种雨具的人。

一辆黑色的别克轿车贴着路边行走,快速碾过路面积水的水坑,溅出一片水花,刚好牵连到一个人行道上的中年女人。别克车停也没停继续向前行驶,甚至都没有减速,溅了一身水的女人对着车辆驶离的背影恼怒地破口大骂。放学的中学生三三两两身穿雨衣或者打着伞分堆聚集在学校门口的店铺,马路旁边供路人休息的木质长凳早已被雨水浸透,多少显得有点萧瑟,这些光景年复一年永远都不会改变。

还是老样子,我想。惟有人们的年岁和面孔同这个城市的地价一样让你产生陌生感,我喟然叹了口气。

“出差吧,第一次来?”司机仿佛察觉到我的叹气,主动同我答话。

“是啊,第一次来。”我说。

“听你口音像北方人,不喜欢雨天?”对方问。

“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若是老天就要下雨,你郁闷个不停也不是办法。”

“我这人还就是喜欢下雨天,倒不是因为雨天生意好,是确确实实喜欢雨水的气息,整个世界为之一变,仿佛世间一切万物在雨季过后都会重新苏醒过来。”

“你不是本地人?”我问他。

“是啊,北方人,来这里都十多年了,差不多都能听懂本地话。孩子在这里上学,说这里的语言。”

“怎么看待故乡?”我问司机。

司机沉默一会,扫一眼反光镜上我的脸,说:“故乡这东西类似于蝉蛹或鸡蛋的外壳那样的容器,我们从里面破茧而出,然后一天天吸取外部世界的养分壮大自己,不断寻找新的容器,而原先的天地因为种种原因就再也回不去了。这就是故乡存在的意义,至少我这么理解。”

“非常有意思。”我说。

到宾馆后,我和司机告别。

“祝你一切顺利。”司机说。

“谢谢。”

宾馆房间不大不小,一张大双人床,床头柜上的散物框里赫然摆着一小盒杜蕾丝。冰箱里藏着冰啤酒、方便面和巧克力等零食。水吧上摆着香槟和威士忌的酒版,大小如同超市赠送的瓶装护发精。我取出一听啤酒喝去一半,这是本地出产的啤酒,因为当地水质好,口感清新甘甜,很受当地人欢迎,夏日晚间的大排档不知要收集多少这样的酒瓶。我走进卫生间打开热水准备淋浴,卫生间墙面贴的是埃及蓝的瓷砖,地面则是白色,两种都是我喜欢的颜色。

淋浴罢了,我裹起浴巾坐在床上喝剩下的啤酒。打开电视机调到音乐频道,节目一塌糊涂,歌词缺乏智力,旋律莫名其妙,此种东西竟然也能称之为音乐满世界充斥。我索性关闭电视,打开窗帘看窗外的雨。这雨看不到止息的迹象,手表指针显示即将到达六点。正是晚饭时间,我穿好衣服出门,找一间餐馆吃晚饭。

宾馆门口有兜售雨伞的小贩,我买了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像是去参加葬礼。城市的街道相对于北方来说狭小不少,此时正值下班时间,马路堵得水泄不通,交通警察穿着荧光绿反光背心在马路中间指挥车辆。但却效果甚微,马路上的车辆数量并没有因此而减少。我等待红绿灯的工夫,好几个人不顾红色的信号灯左躲右闪涉险穿过马路,使本来就处于崩溃状态的交通变得愈发不可收拾。

待信号灯一变我就迅速穿过斑马线,钻进一条弄堂,踏上台阶来到一家餐馆的门前,这家餐馆曾有我喜欢的食物。服务生带我穿过鼎沸的人群,走至一席空座。

我要了一杯咖啡和一份菠萝饭,没点其他的。等饭的时间里,隔壁餐桌上的两位打扮入时的四十上下的女性始终在窃窃私语。看样子不像是商讨自家餐桌上晚餐的做法,她们画出来的眉毛显得很夸张,浓重的彩妆让其原本黯淡的肤色变得更加暗沉,手上各种金闪闪的物件随着挥动的前臂不时在黑暗中释放若隐若现的光晕。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服务生将我点的晚饭端上餐桌,我喝了一口咖啡,味道还是一样糟糕透顶,就像这个城市永远不会缺少生锈的金钱气味,咖啡的品质从来也没提升过。我还是把目标对准盛在菠萝里的食物。菠萝饭味道不错,香甜可口,我吃得干干净净。

七点钟,我付罢款走出餐厅。冰冷的秋雨已基本止息,我仰头望了望天,空中的乌云和着黑夜,犹如遭遇不幸的人脸凝重低垂。我走路回到宾馆,给一辆汽车租赁公司打电话,询问还有没有可供出租的车辆。对方问我有无特殊的要求及品牌,我说没有,只要普通小轿车,车辆运转正常反应灵敏即可。对方说大众和福特的小轿车比较充裕,此外还有一辆甲壳虫和几辆日本车。我大致问了问大众的车型,后来觉得甲壳虫也不错。

“这车不错,”声音好听的接线员女孩说,“九成新,城市里穿梭起来方便。”

“谢谢,明天上午九点之前来取可以么?”我问。

“可以给您预留,请留下您的姓名和联系电话。”

我报上姓名和电话。

第二天,我去汽车租赁公司开走昨天预约好的车。也许一个刚过三十岁的男人不应该开甲壳虫,在等红绿灯的间歇,一个开保时捷911的年轻小伙子躲在窗玻璃后面冲我哈哈大笑,我怀疑他是不是嗑了太多药,副驾驶席上一个女孩则面露难堪之色。我瞥了他们一眼,当做没看见继续耐心等待信号灯。一变绿灯,小伙子和他呼啸的跑车一溜烟地扬长而去,怎么都无所谓,至少他遵守交通秩序,没有闯红灯。

我继续踩油门直至看见路边的一家花店。我不知道除了活着的人对自己的安慰,送花对于一个死者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尤其是一个开着车速一百五十公里冲开跨海大桥尚未完工路段警示牌的人,如果送花真有意义的话,我想她也许会期待某个不善言辞的傻小子手捧鲜花徘徊在她公寓楼前而选择活下来。不管怎么想,我还是将一束百合放在甲壳虫的后座。随后顺便走进花店隔壁的小商铺,买了盒烟以及打火机,装进外套口袋。

车子从市区出来,向东不断行驶,直到驶上连接好几个岛屿的跨海大桥,她的墓就在其中一个海岛上。望不到边的大海在大桥两侧无限延伸,我将车开到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打开车窗让海风灌入车内,沿途的风景像是通往天堂的道路,漫长而寂静。偶尔会看见车窗外经过的几座岛屿,葱绿的山峦上生长着被海风吹得歪向一边的松柏,又矮又小。我一边听音乐一边回想她的脸。经过短暂的搜寻,记忆向我推出她的样子,她黑色的长发总是披散在肩头,偶尔一个不经意的甩头会露出戴耳环的形状精致的耳垂。在她面前我总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有一个美好的向往,在行动前你就知道结果,你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她就像我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梦,带着被拧断的痛楚在我心里挥之不去。那从我身上拧断的部分至今还没有痊愈,只是在疲于奔命的时候我忽略了它的存在。

我按照指示牌从一个出口拐出来,她的墓就在这座岛上一处半山腰的公墓中。山脚下有一处停车场,我把车停下,在车里点燃一颗烟。停车场十分空旷,除了我的车以外,周围稀稀拉拉地停着三两辆车,见不到人。现在不是探望死者的旺季,这东西竟然和旅游一样也分季节。我望了望远处黑色的云层,比早上来的时候愈发低垂,随时都可能下起雨来。从驾驶席这侧的窗口可以望见不远处的大海,起伏的浪涛不停冲刷白色的沙滩,直至先前的浪花变成细碎的粉末又退了回去。

看了一会海,我把烟头掐灭后放倒座椅,躺下闭上眼睛,我尽力呼吸周遭的各种气息,聆听万物发出的声音,让它们深深地沁入肺叶。或多或少,我正努力融入到眼下的环境,这里有她存在过的气息。

海面上的气候就像以戏弄追求者为乐的女孩儿般变化无常,雨说下就下,弄得车顶噼啪作响,听了一会雨声我收起座椅,抱上后座的百合,打开雨伞朝山上走去。

石板路从山脚通向公墓大门,踩着石阶上流下的雨水,我走进整齐排列开的曾代表每一个鲜活生命的墓碑。我在雨中像寻找电影院空座般找到属于她的湿漉漉的石碑。几朵蔓生植物从泥土中沿着石碑攀缘而上,就快挡住墓碑上的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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