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哥们,叫老夏。
你们看,又是这样的开头,毫无新意,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颜色纷杂的笔会落入同一个笔盒,优美动听的歌曲都会被按下暂停键,看似不同的道路却总会通向同一个终点,就像我们的故事,无论怎么努力,也换不回一个童话的结局。
我有个哥们,叫老夏。这个开头,这个故事,我要讲上一百遍,一千遍,因为每听一遍,你都能找回那个拙劣的你,就算他已经被遗忘在岁月里,尘埃满身。
老夏很倔,一根筋,不懂变通,这些形容词安放在他身上毫无违和之处,可是这些词也通常意味着坚守和真挚,一些大多数人都已失去的品质。
我跟老夏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虽然我们现在已经不再光着屁股满屋子追赶,但是十几年的光阴被熔铸在我们的友谊中,坚硬如铁,而我们的默契也早就超越了亲兄弟,让我们能够从对方的一个眼神中读出未说出口的话语:我今早想吃蛋饼,你呢?
正因为无比了解,所以在无比倔犟的老夏无比疯狂地爱上一个女孩的时候,我并未选择劝阻,因为那只会是徒劳无功,我只能在我兄弟的身旁摇旗呐喊,期待只要声音够大,那女孩就会回头,在人群中看到我们,看到老夏。
老夏爱上的是一个优秀的姑娘,优秀到马尾辫甩起的时候都带着些光泽,那个时候还没有“女神”这个词,评判一个姑娘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就是看她的课桌洞里被悄悄塞进了多少封情书,而据说给这个姑娘送情书的男孩会在放学之后她的班级门口排起长队,还发生了不少把前面的人送的情书都带走只留下自己的缺德事。
而我们是坏学生,公认的坏学生,是那种摆个poss就能够吓得好学生哭着喊着要找老师的坏学生,优秀的姑娘叫李敏,也许全校人都知道这个名字,因为它每次都被挂在红榜的最上方,闪闪发光。我们的中学里并没有过那种英俊的混混跟美貌的学霸结合在一起的传奇故事,我们所了解到的就是李敏这样的好姑娘会进一个很好的大学到很大的城市去,找到一个有钱但可能大肚便便的老公过上幸福的生活,而像我和老夏这种学生,会在高中毕业后迅速失去寄托,在社会底层挣扎一两年后成为无人问津的渣滓,那些人是这么叫的吧,那又怎么样,我们不在乎。
“老夏啊,你说你喜欢那个妞,那该咋整啊?“我们互相称呼老夏和老王,在稚气未脱胡渣青涩的时候尽量让自己显得老气些,这是我们尚是孩子时最喜欢做的事。
”不知道。“老夏闷声闷气的说。
“要不我们去堵她放学的路,”我一直想要当一个货真价实的混混,“告诉她如果她不跟你就废了她全家。”
“王舒军,”老夏盯着我的眼睛,“我是认真的。”
“好吧。”老夏决定的事我改变不了,“那咋整?”
“写情书吧。”
王小波给李银河写情书,“一想到你,我的这张丑脸就泛起微笑。”
沈从文给张兆和写情书, “我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形状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朱生豪给宋清河写情书,“我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
而老夏买来信纸,小心翼翼地落下第一笔,从潦草的字迹中溜出来的一行话是:“您好,我是银川市第二中学9班的夏志明,我觉得我喜欢你。”
我一看就觉得不行,这怎么行呢,虽然我们平时都不听课也不怎么交作业,但是我也知道第二中学9班的这个数字9是要打上括号的,毕竟是写情书,应该要正式点吧。老夏一听觉得有道理,就把第一页小心翼翼地撕下来,放在旁边重新抄这一行,在数字9的两边加上了括号。
“接下来怎么写呢?”老夏问我。
“我又没写过我怎么知道,差不多就行了吧,”
“才写了一行啊,怎么送,李敏不会看的。”
老夏把一叠信纸收起来,“现在不知道写什么了,以后再写。”
老夏这封情书写了一个多月,这期间我们每天都要等到学校大门紧闭后才离校,放学以后我们就在校门口蹲着,等着李敏的出现,老夏不让我挥手也不让我吹口哨,看过一眼后就扯着我在校园里瞎逛,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我们就从窗户爬进李敏的教室,把所有的情书都从李敏的位置上拿出来带走,然后翻墙出去找个有灯光的地方拆信,觉得写得好的就留着给老夏作为参考,写的不好的就随手塞到路边人家的门缝里去。
老夏在这一个月里还翻看了不少情书速成教程,还参阅了众多情敌们的情书,文采措辞突飞猛进,一个月后,老夏俨然已经能够写出一句像模像样的句子了:李敏,你是银河中最璀璨的一颗星星,你是银装素裹的枝头梨花,你是雨后最明亮的一抹彩虹。
看到这里我就提出异议,下了雨以后天上不是只有一道彩虹么,有时候还没有,你为什么要用“最”这个字呢?
“这是一种感觉!”老夏不认错,用不屑的眼神看着我,“你不懂的。”
自从他开始写情书以后,语文老师说他排比和比喻的功力都突飞猛进,我知道我吵不过他,就转移话题,“你都写这么长时间了,啥时候送啊?”
“再等几天,我还没写完。”
到第三十九天的时候,老夏终于决定去送情书了,为什么我这么清楚地记得这段时间,是因为自从老夏开始写情书以后我们就再也没去过游戏厅,老夏说李敏是个好学生,喜欢她的人也得是好学生才行,于是我不得不告别了我最喜欢的八神庵和草稚京,老夏挠出满地头皮屑写情书的时候我就在一旁闲着无聊做数学习题,一个多月下来我们成绩居然都提高了不少。
老夏的情书跟绝大部分人的情书都不一样,特色就在于老夏的情书特别的长,在最后一天,我们两花了三节课的时间确定老夏的情书字数在一万两千六百六十到一万两千六百九十之间,具体的数字我们谁也没数清。
之所以会有这么多字,是因为老夏写出来的每一句话他都没有删掉,包括最开始写的那些狗屁不通逻辑混乱的话,他把它们都誊写下来,用一个多月后不太潦草的字体,他说这些都是他写的,写的时候想着的都是李敏,没有哪一句比哪一句好,也没有哪一句比哪一句差。
情书是老夏亲手交给李敏的,这个学校里的其他人都没有老夏这么有勇气,可是就是勇敢如老夏,在面对李敏的时候也没有胆开口说一句我喜欢你,老夏把情书递过去以后什么也没说就慌不择路的跑了,我觉得有好多人在看我,其中有一道目光尤为炙热,老夏后来这么跟我说。
我们都没曾想到过李敏会写回信,其实也许每个写情书给她的男孩都没有想过会有一封回信,姣好的容貌,远远甩开第二名的成绩,文艺晚会上的一曲古筝全场寂静,从容不迫的举止和大方得体的作风,在这样的一所学校她已经足够耀眼到所有人都无法直视。
有时候,我们给一个人写情书,向她表白,不是渴求白日梦的实现,而只是希望她知道,有这么个人,想着她,喜欢着她,爱是爱,得到是得到,这道理我们说不出来,但也义无反顾和无可奈何的做了。
可是李敏回信了,也许是老夏的诚意打动了她,更可能的原因是因为这一个多月以来她只收到了老夏这一封情书,其他的都被我们给扔了。
来信很简单,寥寥数行,是惊喜和意外,也没太多的惊喜和意外。
夏志明:
你好,我是李敏。
谢谢你,也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但是我们才读初中,都还小,还不能为以后数十年之长的人生下一个莽撞的决定。
希望能与你一起考上银川一中。
李敏。
银川一中是我们市最好的高中,我们考上它的可能性就跟飞机出事故的概率一样低,更何况,那个时候的我们,还坐不起飞机。
“那就考吧。”老夏把李敏的回信折好,放进上衣口袋里,然后又觉得上衣已经有三五天没洗,就拿了出来,夹在我们崭新的教科书里。
“考不上的。”我没有爱上谁,所以没有被冲昏头脑,我们已经初二,排名被随机分配在倒数第一到倒数第五十的每一个位置,全年级一共四百多人,前三十名大概能进银川一中,我在想需要多少钱才能贿赂我们排在我们之前的这几百号人。
“能考上的。”老夏又盯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些东西,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意识到只要老夏一盯着我看,准没好事。
后来的日子就非常的难过,难过到我们在银川一中读高三的时候觉得高三也就跟初三差不多,我们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来学三年学的东西,我数学好,老夏语文好,其他所有都差,我们丧心病狂到父母都觉得我们疯了,老夏是舍命为美人,我是舍命陪兄弟。
最后我们同学聚会,班主任握着我们的手,说我们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不能歧视后进生,真没想到你们两个能考上啊,不容易啊不容易,我跟老夏相视一笑,有些事情真的是做过才会懂。
我家跟老夏家离得近,他家的书桌大一点,我们就每晚在他的桌子上写作业,一科接着一科,从高一开始学起,一个月学一个学期的内容,桌子上垒着高高的书堆,有时候不小心胳膊肘带着了,就轰的一声满桌子的参考书。
书桌放在窗前,晚上的时候窗外一片漆黑,倒映着我们屋子里的灯,一晃一晃的,老夏有时候会停下笔来,愣愣地看着窗外,我就问他在看什么,他说隔着这么远,想着李敏这个时候也应该在桌前写作业,不知道我坐的方向是不是正好跟她面对面。我抄起一本书就拍过去,你他娘的再跟老子矫情,赶紧跟我把今天的单词背完,老子还要回家睡觉。
每晚我都在老夏家呆到10点左右,老夏说要送我,省的路上只有一个人不放心,我说你送我到家你再回去不也是一个人么,于是每晚老夏陪我回家,走到一个路灯下,大约一半的路程,然后就各自回家。
溜回家的时候,妈妈总给我留着门,我走进去就看见她在客厅看电视,昏昏欲睡,看到我回来就问我要不要吃夜宵,有时候饿了我就吃,有时候学的实在累了就不吃,后来想起妈妈每天晚上都在看着无聊的电视剧强撑着睡意等着我回来,就推说怕夜宵吃多了会长胖,要了家里的钥匙,从此每晚静悄悄的开门,摸着黑一个人洗漱,上床,睡觉。
我们就这样,考上了银川一中。
银川一中毕竟是银川一中,而高中的学习也比想象中的困难,这里本来就是高手大牛的云集之地,我们两只小鱼小虾奋不顾身地挤进来已属不易,更别提要跟一群远超于我们的人竞争,日子过得不算好,不过好在对于老夏来说,这所高中还有李敏。
自从来到银川一中,老夏和我呆在一起的时间渐渐减少,而这也意味着老夏与李敏来往的越来越频繁,我会在见到他的时候笑骂他是重色轻友,却也在心里暗自祝福他们,友谊总是这样,在需要的时候就会出现,却从不远离。
老夏和李敏的身影逐渐出现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如果是两个人在一起,就会有出人意料的耐心去细细地探索单调重复的城市,一个人也许会因为大街小巷的单调色块产生乏味疲惫之感,而两个人在一起,却会对街边的每一颗树木,每一家小店,每一栋建筑都津津乐道,多了一个人在身旁,整个世界都不同了。
他们偶尔也骑车,从一开始的两辆车到后来的一辆车,花了一个多学期的时间,而后座女孩的双手,也从开始的握住车架,转移到肩膀,再到腰间。老夏每每跟我谈及这些,总是眉飞色舞,脸上带着幸福的神采,而我偶尔调侃他们一二句,也为他们而感到高兴。
年少的时光总是溜得飞快,就在我们愣愣发呆的时候,青草绿了又黄,燕儿去了又来,四季的光影在大地上不断地流淌,风哗啦啦的翻动书卷,我们转眼就到了高二。
也许思念的心绪真的会影响学习,高一学年的期末考成绩出来,我居然是三个人之中成绩最好的那个,李敏紧挨在我后面,而老夏的成绩则掉得很远。得知成绩的时候,李敏把老夏单独叫走,两个人一消失就是一天。
接近半夜的时候,老夏把我叫了出来,我们坐在路边,那个路灯下。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关于李敏,关于成绩,关于未来,我们两个人很少这么认真的聊天,而老夏那晚格外的严肃,我们谈及很多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老夏说他要从现在开始努力,为了以后能够让李敏过上好日子,简单的话语,却让我觉得老夏已经先我而成长。
李敏的父亲在李敏幼年时就去世了,她的母亲又嫁给了一个很优秀的男人,但优秀并不意味着幸福,李敏的母亲经常在夜里一个人抽泣,要不是李敏有一次在半夜中无意醒来,她也想不到看似坚强的母亲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李敏对老夏说,她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够让母亲过得好,所以她没有时间浪费,也没有本钱去挥霍,而她要找的男人,也要比她现在的父亲强才行,不然怎么能给她和她的母亲幸福。
那晚我跟老夏各自回家之前,老夏突兀地对我说了句,“李敏她,今天吻我了。”老夏的面庞上没挂着往常的欣喜和兴奋的神情,更多的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我是在小时候就认识老夏的,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在水里。老夏很快就找来了大人,把在水里扑腾的我救了上来,从某种角度而言,我这条命算是老夏的。
老夏年长我一岁,从小时候就看得出来,他有自己的主见,去哪玩吃什么东西捣什么蛋他都有自己的想法,我就亦步亦趋的跟着他,而老夏也从来不欺负他的小跟班,多数时候他就跟个称职的大哥一样,有事都是他顶着,不让我出头受罪。虽然老夏一直没把我往一个好学生的方向带,但我家的大人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我这条命都是老夏捡回来的,爱怎么折腾就随他们去吧,能活蹦乱跳就好,我爸妈这么想。
因为从小跟着老夏厮混到大,所以清楚老夏的脾性,倔,决定的事情就没有人能够拉回来,而且只要足够认真,就能够办到很多事情。而李敏,则是她第一个认真喜欢上的女孩,我想,应该也会是最后一个吧。
后来的日子就乏味可陈了,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分到一个班里,自从老夏和李敏决定刻苦学习之后我们三人之间的联系都变得很少了,只是偶尔经过对方教室的窗口时,会敲一敲窗户,教室里的人就抬起头,对上一个眼神,就走。
我跟老夏还是天天一起回家,老夏偶尔也会送李敏,但是很少,李敏就像当初在初中里约定在银川一中一样,约定与老夏在Y大见,其他的话没有多说,可是老夏有时候会跟我提起,每次他想起李敏的话语,都会害怕如果自己没有考上Y大,也许就没有继续的可能了。
我也变得越来越勤奋。也许高中就是这样,天空都会逐渐趋于灰白色,映照着我们每个人的脸,有些人知道应该努力,也有人仍在晃晃悠悠的混日子,前者也许会比后者获得更好的结果,但是却有着自己的苦衷,生活也许不是公平的,但是命运应该是平等的。
有时候写作业实在写到烦闷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走到操场,在巨大的石头台阶上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操场上的风一直都很大,草有些时候长得很疯,有些时候又无精打采的,露出大片大片光秃秃的泥土地。快要日落的时候,太阳就躲在一排树木后面,所有的一切包括铁丝网都会镀上一层橘晕色,这个时候月亮也出来了,在另一边天空上,默默地看着太阳,不知道是想让它走快些还是走慢些。
我总在这里想些事情,但是想想好像又没有什么事情好想的,我们的生活如此单调,但是却经常心绪杂乱,不知道在乱七八糟的搞些什么东西,有些时候常有撕毁一切的冲动,但是还是要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以后所有的都会好起来的。
大多数时候我都会想到老夏和李敏,虽然我很少带老夏来这里,因为他很忙,虽然老夏现在跟我呆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们之间的话题也越来越沉默,不过我也还是希望我能够跟他考到同一所大学,毕竟已经一起打闹了这么多年,还想着能再一起多开几年的玩笑,做一辈子的兄弟。人不就是这样么,在意的东西没几个,却要尽很大的努力才能够留住。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无法预料到的,就像你不知道一朵花会在何时开放,又会在何时凋谢,或许在它还是个花骨朵的时候就被淘气的小男孩给摘走了。我们也没有想到,当初我们曾经奋力直追遥遥在前的李敏,在一起努力了一年之后,成绩居然落后于我们一大截,老师们都说学习成绩好到一定地步,再往上看的不是努力而是天赋,而谁也没想到李敏差了这么点天赋。
我们都选了理科,我和老夏本来都是偏重于理科,李敏则是文理科均平,最后跟着老夏选了理科,但是没想到到了高二以后成绩就停滞不前,到了高三以后,她愈发地努力,但却不见效果,每次见她时,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倦意和永不褪色的愁容。
老夏说李敏每次考完试收到成绩单的时候都会默默找个地方哭一场,安静的哭,从来不让老夏陪,她素来就是个坚强的女孩,很努力了却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也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脆弱,老夏偶尔会碰见她,却不敢靠近,就远远地看着,悄不做声的捏着拳头。
“王舒军,我真的很想让她高兴起来啊。”老夏这样跟我说,路灯照着他略显的脸,凝着一层厚重的愁云。
老夏的高三日子过得格外艰难,他开始每天花一定的时间给李敏补习理科知识,但是逐渐的时间开始变得紧迫,李敏每天也挤不出大段大段的时间来,于是老夏开始尝试总结归纳高中以来所有的理科知识点和规律,学习好的人都知道,做题靠的完全是掌握知识点之间的规律,懂了规律,所有的题目就跟剥丝抽茧般清晰可见。
这工作工程量极大,所以老夏开始每天熬夜,从力学公式到氧化还原反应再到双螺旋结构,每晚都要等到极为寂静的时候,偶尔会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车辆的声响,然后到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就躺倒床上倒头就睡,老夏很多个清晨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都是穿着衣服睡的。
后来,老夏的妈妈来找我,让我劝老夏早些睡觉,不要这样拼命的学习,老夏的妈妈不知道老夏天天如此拼命是为了一个女孩,只是以为老夏读书读成了风魔,“本来啊,你跟老夏的成绩都不怎么好,能够考上银川一中我和他爸都已经很高兴了,现在他的成绩已经很好了,我们不想让他这么拼命啊,他的手上都长了三个茧了,我们做父母的看着心疼啊。”
我默然不语,我没劝过老夏,因为我知道李敏的约定和老夏的执着,我也知道老夏在为两个人的未来而拼命,我曾提过帮老夏分担一些工作,但是老夏没有同意,“这是我的责任。”老夏看着我,而今他的眼里,满是血丝。
这工作进行了三个多月,一百多天的时间,具体多久谁也不知道,我跟老夏都没有跟当年算写了多少天情书的精力了,高三的日子实在太过压抑,没有人有太多的心思和精力放在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上。
老夏整理出来的资料厚厚一叠,字迹清秀,练字是老夏在写情书之后养成的习惯,而三个月后,老夏的人也跟字迹一般清秀,他的模样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曾经跟我一起励志要成为混混的不良少年,而是略显削瘦,也开始穿着白色的衬衫,我琢磨这感觉为什么越来越像言情小说了呢。
快要放寒假的时候,老夏把资料给了李敏,她很快就反应过来,继而吃了一惊,于是想明白了为什么这几月来老夏一直都是满身倦意,眉角之间总是无精打采的神色,她收下厚厚一叠心血,下定决心一定要跟老夏一起考上Y大。
“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也是这么久来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老夏跟我说,带着如释重负欢快的神情,他每次在回家路上都跟我说这些,说他和李敏的一切,无疑现在他们之间有一些沉重的东西,而老夏毕竟还不能全部承担,他需要有一个人来倾听。
可是啊,老夏,她几个月来疲惫又难过,于是你也很久没有笑过了,现在她笑得开心,于是你也高兴了。因她而愁,为她而喜,老夏啊,谈恋爱的人总是叫局外人心疼。
高考就这样来了,在许多个单调重复的日日夜夜后,在许多人的盼望和不情愿中,一步步走近,敲打着我们心跳的节拍。
前一天我们去考场看各自的教室和座位,我们三个人仍然是在不同的考场,这样也好,老夏和李敏如果在同一个考场,肯定是互相会受影响的。看罢考场,我们在附近找了个干净的餐馆吃饭,简单的点了几个菜,但是都没什么动筷的心情。
“这顿饭到吃的有点像要上断头台的最后一餐似的。”我开了个玩笑,想要舒缓气氛,不过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搭理我,李敏双目无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老夏则看着李敏,一脸的爱惜之情。
“我们都会考好的。”老夏说。
“会考好的。”李敏跟着说。
“会考好的。”我说,我们就这样小声且郑重地念叨着,好像多说几遍就可以成真似的。
高考两天是难以形容的两天,每个人的心里都绷着一根弦,因为知道两天后这根弦就会彻底放松,所以这两天也就绷得格外的紧。
最后一场是英语,考试的时候依稀是下了一场雨,还是考完了以后开始下的雨,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雨后来是停了的,雨很大,所以所有人都踩在湿漉漉的水里到处张望,我看着四周,到处都是迷茫不知所措的眼神。
一切都终于结束了,那个时候我们就是这么想的,虽然我们以前度过的十几年远不是“一切”,但那时我们就是这样想的,与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念头,就是随便找个地方睡一觉去,睡他个十年二十年,谁叫醒我就跟谁急。
然后我看到了老夏,他跑着过来的,全然不过地上的水渍,他溅起一路的水花,大声跟我说,“帮我给家里请个假,今晚我不回去啦!”
我愣了愣,这会他就已经跑了回去,李敏站在远处教学楼的台阶上等他,笑靥如花,老夏就背起她,两个人笑闹着不顾众人的眼光就往外走,留下被甩了个大包袱的我。
那晚我就也没回家,跟一伙同学出去疯了一宿,老夏的妈妈果然给我来了电话,我就含糊地说我们一伙人都在外面玩呢,几句话就搪塞了过去。
后来我小心翼翼地问老夏,那天晚上他们干什么去了,老夏回过神来,说你小子肯定想歪了,
我跟她去了市郊公园,整一个晚上都呆在那里。看太阳落下和星星升起,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天上的星星也不多,他们就真的数了会星星,还聊了很多很多的天,最后两个人都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满身都是被蚊子叮出的包。
后来高考的结果出来了,我跟老夏都考上了Y大,也是同一个专业,但是李敏差了不少分数,只考上了与我们同一个城市的Z大,我们在城东,她在城西。
于是老夏就花了一个暑假的时间安慰李敏,期间或许还下了不少保证,许诺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对李敏和她的母亲好,虽然老夏考上的大学很好,但是却没见他怎么开心过。我想谈恋爱真的是很累,本来一个人把自己照顾好已经殊为不易,还得为另外一个人费心费力,搭上全部的自己,这样的想法,让我有点害怕自己哪天也会爱上一个人。
我们当初全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以为我和老夏这辈子也许都只会比李敏差一些而不是好一些,因此经常打趣老夏说他以后只能窝在家里料理家务,因为李敏会比他强,没想到只是几年的时间,我们俨然站在了比李敏更高的位置,可是老夏还是一如既往的对李敏好,一点也没有变过,我说老夏你以后也许不用料理家务了,老夏说只要她觉得好,我干什么都行。
去往北京的火车上,我们幸运地遇到了一张空座,于是三个人四个位置,夜里我们让李敏在一边睡下,我跟老夏则轮流休息,一个人睡,另一个人就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透着窗户,看外面漆黑的夜色里偶尔浮现的灯火。
Y大和Z大的距离,是城东到城西的距离,乘公交要一个小时十分钟,所以老夏每个星期都要花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在路上,跨越半个多城市去见李敏。
一开始他很不适应,冗长的摇晃和早起让他总是昏昏沉沉,后来他开始习惯于公交车的节奏,甚至能够在公交车上保持半睡半醒的状态,车开就睡,到站即醒。
李敏就在公交站台等着他,后来天渐渐的冷了下来,北京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老夏就让李敏在学校呆着,他每次都穿着很多出去,高中的生活让他现在变得清瘦,成为了那种可以看到纤细的锁骨的少年,所以抗不太住北方动辄就是零下十几度的寒冷。
李敏也来过我们学校,两次还是三次吧,为了来看看这所她曾梦想憧憬过的学府,或者是在Y大周围游玩的时候,但更多的时候都是老夏前往Z大,“坐这么久的公交车很累的,我既然能去就不用她来了。”老夏如是说。
老夏把所有的公交车票都收集了起来,放在一个干净的铁盒里,那个铁盒原本是装巧克力的,李敏送他的生日礼物,老夏把这生日礼物从天蝎座一直吃到魔蝎座,最后把盒子留下来,用来放随着时间一点点增多增厚的车票。
“我跟李敏说好了,结婚的时候不撒鲜花,撒这个。”他抱着铁盒跟我傻笑,“你肯定是我的伴郎,到时候你来撒吧,肯定特别好。”
我想他们的脑子肯定有问题,哪有结婚的时候撒公交车票的,这样很浪漫么?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遇到我爱的那个人,不知道有关于爱情的一切,傻和天真,以及执着。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着,Y大里的同学都很勤奋,天天晚上图书馆都座无虚席,我跟老夏也很勤奋,老夏是为了李敏,他心里有一个目标和期盼,而我呢,只是因为努力于我而言成为了一种习惯,而我除了蒙头朝前冲外,也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当我坐在灯火通明的图书馆里的时候,抬头四望,看到周围都是一片低着头认真学习的同辈人,我时常想他们是因为什么在跑道上一路狂奔从不停歇呢。
我们都在奔跑,却不一定有目标,有些人有,于是跑得很用心也充满动力,像我一样没有目标的人,就这么得过且过的跑着,虽然不会落下太多,但是总是盲目而容易迷失的。可是有目标的人也不是总有目标,也许有一天目标就会突然不翼而飞,奔跑着的人就停了下来,想到这么多年自己这么多的努力全部都化为虚有,无数个泡沫在心里炸碎,炸出大片大片的空白来。
所有听闻过老夏跟李敏的事迹的人都觉得他们肯定能够走下去,可是,还是没有走下去。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就在某一个周日,老夏疲惫地走下公交车的时候,他收到了来自李敏的短信,然后他就跟着启动的公交车跑,他想追上那辆车,告诉司机,我要往回开,给我往回开,我要去找她。直到公交车离他越来越远,而老夏闯过红灯被车流拦下来的时候,老夏才停下来,他才发现自己站在马路中央,周围的车辆的司机都把车窗拉下,许多个声音在咒骂着他,而老夏捏着手机,什么也没听到。
老夏给李敏打了许多电话,都没有接,最后他只能在手机里听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这样的声音,然后他给我打电话,带着哭腔,我问他在哪,飞快地赶了过去,就看见他一个大男人坐在路边,哭得一塌糊涂。
我以为我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够拉老夏回学校的,也做好了陪他一起杀到Z校的准备,可是老夏在路边坐了许久,等到眼泪都被风干的时候,拍了拍我,没说话,看了看我,于是我们就这么回了Y大。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些人,仿佛跟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一般,当他们降临到我们的世界,就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毁灭和破坏。因为我们所渴望渴求着的,为之努力奋斗的东西,他们自打生下来就轻易拥有,他们因为从小到大享受着的优秀资源成为远远比我们优秀耀眼的人,而我们可能需要付出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光才能够和他们站在同一高度,看到同样的风景。
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等那么久的。
老夏原以为可以的,他原本是小小城市里的一个坏孩子,一路破五关斩六将来到这个大城市,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学校,拥有着可以看见可以保证的不错未来,他以为他可以继续凭借自己的双手和努力,渐渐拥有自己的家,有房有车,再有孩子,在这个巨大城市里混到中产阶级,也许能够有一定的地位和名声,他会让李敏和她的妈妈和她的孩子都过上好日子。
老夏觉得他可以的,我也知道他可以的,只不过还需要些年罢了,可是,真的就只是为了努力过后达到的生活吗,老夏以为,那些奋斗着的,相互扶持着的日子,应该也是幸福的吧。
可是李敏的母亲再一次离婚了,那个男人终究厌倦了这个对他来说缺乏归属感的家,他也许是讨厌母亲那从来都是顺从但是委屈的面孔,也许是不喜欢总是在家里一言不发的女儿,总之,他离开了这个家,再次让母女两个人孤单作伴。
世事巧合,以前曾追求过李敏一年之久的富家子弟也许是听闻了这个消息,又燃起了心中的希望,到她身边,许她幸福,一边是唾手可得的富裕生活,一边是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承诺,纵使这中间压着一个相伴七年的男子,依然是没有阻止天平倾斜,做出了决定。
李敏说她是为了母亲,说她对不起老夏,杂杂碎碎的说了很多,说家里的荒凉,说母亲的哭泣,说自己的不易,这些零碎的话语在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发到了老夏的手机,那个时候我跟老夏也都没睡,我们翻出窗户爬到了宿舍顶楼,我们都不会弹吉他,四周散落的只是酒瓶。
老夏沉默不语的看完所有短信,然后又重新再看了一遍,脸上扯出一个笑容,一抬手就把手机扔了出去。
再见了,李敏。
三年之后
我和老夏从大学出来之后爬摸滚打了两年,现在都在这个城市立住了脚,只不过住的房子还不是我们的,天天上班的时候也只是坐着公交车。
我找到了一个女孩,跟我们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打拼,希望能够扎根于此,我们相约明年结婚,然后开始买房,也许我们承受不了很多意外,但是在生活还是太平的时候,我们能够走得很安稳。
后来,我们收到了李敏的婚帖,那个富家子弟没有如她的两任父亲一样辜负她,而是切切实实地给她带来了富裕可靠的生活,我们已经时隔三年未见,也从未联系,想来她找到我们肯定费了不少功夫。
最后是我一个人去参加了这场婚宴,李敏穿着婚纱的时候很动人,只是走在她身边的不是老夏,从空中洒落的是玫瑰花瓣,而不是积攒了三年满满一铁盒子的公交车票。
李敏跟我说:“对不起,我......”
“没事的,”我打断他,“老夏今天没来只是不愿破坏了气氛,他跟我说,如果你说了对不起,就告诉你这样一句话。”
“李敏,是我们该谢谢你,也是我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跟老王就不可能是现在这幅模样,我们可能会在家乡做着一些苦力活,过着不太正经的日子;而对于我来说,跟你一起走过的七年时光,是我此生最美好的回忆,虽然不能陪你继续走下去,但是我希望你能够一直幸福快乐下去。”
老夏跟我说这些的时候,一脸平淡。
老夏,后悔么?
不后悔。
她会记得曾经有这样一封情书,让她感动至极,保存至今。但是她不曾知道写这封一万多字情书的男孩,如今,再也没有如此激情,书写爱情。
她会记得曾经有这样一叠资料,写满了公式和数字,是一百多个夜深尚未眠的夜晚,那真是别无所求,只要她一个微笑。
她会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个承诺,婚礼上,将攒了三年的公交车票洒向空中,修成正果。但是她不曾知道,那铅笔盒里装满的公交车票,便是七年来我们共同走过的路程,是我送你回家的次数,是我牵你小手的时间,是我们爱情的亮点。
虽然我们不曾走下去,但我知道我曾在你的生命中留下过如此深刻的痕迹,我希望你能想起我,也希望你能忘了我,我最希望,你能过得很好。
by龙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