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
那年去宁波打工时正在读初中的一个暑假,孤身一人跟着中介从县城坐车一路到达浙江宁波。那是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从万里平原的北方来到山水相间的江南。那时候没有升学的压力,家人亲戚都还相安无事,年纪小自然也没有成家立业的琐碎。一身轻松,无牵无挂,心无杂念,觉得未来很美好,前途光明灿烂,大把的好时光在等着自己去消磨。于是像出笼的小鸟,没有任何阻碍和牵绊,在通透的天空呼吸着自由而香甜的空气。那时候正直盛夏,到处都是敞亮的晴天,停工休息期间,我欢喜着出了门,迫不及待的来到门前不远处那座盯了很久的大山,然后手脚并用开始攀爬,满头大汗仍然开心得像个孩子。那时候真好啊,天气晴朗,蓝天白云,我欢喜得不知所措,想攀爬每一处乱石,站在上面眺望远处的住所和工厂。想掀开每一块小石头,看看下面窜出的是八爪的蜘蛛还是六爪的蚂蚱。想靠近每一朵小花,仔细观察它们跟家乡的不同······
那是最质朴最纯真的自己,最干净最轻盈的时光。不必像其他人那样抱怨工厂克扣工钱,因为本就不是为钱而来,后来想想,倘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都抱着体验生活和游玩的态度,那是不是所有事都会变得可爱起来。同样也不必在乎自己做的工作是否有意义有前途,因为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自己的前程很大,未来还远。当身边的工友在叹气家里瘫痪在床的老人和学习差劲的孩子,当刚刚失恋的同龄室友丧气地吐着烟圈,当被上级训过的组长骂骂咧咧地朝他们翻白眼,我发现自己是最幸福的那个人,整个世界整个宇宙最干净的那个人,无论身体还是灵魂,一尘不染,洁白如羽。那真是个无与伦比的时光。
后来,我从那个能真正做自己的美丽的圣地离开,回到自己的故土,继续自己以往的生活。上学,跟同桌室友打闹玩笑,上课说话,被老师训斥,带回家的作业从来没有碰过,写一手漂亮的粉笔字被同学羡慕老师夸奖,周末节假日回家务农,割麦子收玉米,躺在麦田里呼呼大睡,被老爸打骂,哭到半夜,开学骑上新买的自行车风光地去学校。升学去县城继续读书,喜欢隔壁班长的像郑爽的的女孩儿,为看她一眼故意从她班级前走绕远上厕所,物理老师倍加宠爱无奈理科成绩太差最终选报了文科,遇见物理老师甚是羞愧低头装作看不见,两任英语老师都很漂亮发誓要把英语学好,怎奈英语成绩迟迟上不去气得跑到操场上流着眼泪跑圈。复读,最终上了一所自己不敢跟爸妈讲的大学,加了很多社团,做过无数兼职,很少翘课积极回答问题被诸位老师器重,喜欢一个长发及腰的学姐,发现她有一个高大帅气的男朋友后越发觉得自己丑,跟一群逗比室友有过矛盾也经常组团吃饭K歌旅游,天天去图书馆看闲书自以为是个优等生临近毕业却被通知一门课要补考,积极入党,党建活动几乎一次没去最后竟成了班里第一批成为党员的。毕业后恋恋不舍地在学校宿舍呆到最后期限,被宿管阿姨逼着搬出来在学校周围小区住下,开始了另一种上班生活,独自一人蜗居在巴掌大的小隔间里,隔壁小夫妻的悄悄话听的一清二楚,买了花盆和种子晚上偷偷去人家菜地里挖土最后却没有一颗活下来,周末一觉睡到下午饥肠辘辘下狠心买了一整只鸡放进锅里炖,一个人逛遍整个城市自以为是个城市通等离开时却发现很多地方都没去过,饭后的黄昏走在校园操场,看见来来往往的青涩的学生开始怀念自己的大学时光······
再后来,我来到了苏州,又是一个人在整座城市里瞎逛,坐在公园的草坪上,有种熟悉的感觉涌上来,让我想起十年前的宁波,想起那里的工厂,工厂后门有一个篮球场,旁边的草丛里还藏着一个破掉的篮球,我住的小区门口,那个卖雪糕的老奶奶总用本地的方言问我,我从来都没听懂过只能微笑点头,那座曾经爬过的大山现在也该是绿油油的了,我站在山顶的大石头上眺望远处,隐约看到了蓝色的海洋,下山的途中走进一座废弃的小屋,在墙上用石头刻上了到此一游,如果房子还在,那字应该也还会在,下山口有一个比我还高的大石碑,上面好像写的是佛什么寺,顺着石碑前的路走上十几分钟,穿过一个小区便到了热闹的市场,我记得还在一个帐篷搭的两元店里买回一大包东西,晚上宿舍停电了点只蜡烛看杂志,有一副讽刺袁世凯的对联当时读完赞不绝口并用小本子抄了下来,好像是“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
······
十多年过去了,那座大山还在,那个工厂应该也还在,甚至曾经一起打工的工友也还在,那个热闹的市场应该仍然热闹着,似乎什么都没变,但自己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自己了。如果重游故地,眼前的一切都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子,但自己再也没了那时的畅快,我不再是个孩子,从那以后慢慢有了负担,有了牵绊,有了顾虑,开始要为自己的未来、前途和命运担忧,亲人过世了好几个,又有几个出了事故或患了重病,亲戚间为了争块地皮反目成仇,似乎一切都在变的不那么好。身上的镣铐太多太重,已经飞不起来了,也再没有打开牢笼放飞自由的机会,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个大大的牢笼,无论往哪个方向飞,总会撞到墙。记得小时候非常想要一双溜冰鞋,想到发疯,暗自下决心等以后有钱了一定要买一双,后来,真的长大了,有了钱,也真的买了一双,可再也体会不到小时候兴奋痴迷的感觉了,我还记得自己穿上刚买的溜冰鞋,绕着广场滑了几圈,满头大汗地坐在草地上,远处的红日落到了天边,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宝宝在夕阳里追逐着皮球,我努力回想小时候的感觉,幻想小时候最想要溜冰鞋的时候突然就有了一双溜冰鞋,那该是多么令人开心畅快的事情,遗憾的是,在快乐的时候没有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最快乐的时光一旦流走,往后就再也体验不到那份快乐了。
那时候天天呆在村里,熟悉家乡的每一片土地每一棵草木,知道哪棵枣树上的枣子最甜哪棵最大,清楚邻居的小妹妹几岁以及大坑里游荡的大黑狗叫什么名字,身边的一切都随着记忆凝固在那段时光里,很久不曾扭曲变形。后来离开了家乡,半年甚至一年回家一次,那个曾以为会永恒存在的过去开始蜕皮掉色,直到再也认不出来。绿色的田野被一栋栋房子占满,树越来越少,门前小时候游泳捉蛤蟆溜冰滑雪的大坑已经被填成了房子,夏天再没看到过蜻蜓,也没了青蛙,连蝉声都很少听到。再回到家,那些小时候给糖吃的老人大都已不在,大街上走过一群陌生的小孩儿,父母辈的人头发都花了,从前一起读书捉迷藏的同伴抱着熟睡的孩子打麻将,村子里的房子都翻新成楼房,路边小时候爬上去掏鸟窝的一排排杨树也不见踪影,村头的庙还在,其它的都变了,我也变成一个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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