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去看了《里斯本丸沉没》,哭了大半场,比两周前去看《姥姥的外孙》哭得还要长。
程序员非常诧异,说他很早就发现我哭了,怎么哭了那么多,我说我太吃这类叙事,就是宏大背景下一个一个小细节里透露的真实人性。
朴素的冲动,造就“奇迹”
按照电影所述,《里斯本丸沉没》起源于导演一个小小的“好奇心”,他在意外得知浙江东极岛附近曾经沉没过一艘压满战俘的大船“里斯本丸号”后,先是用声呐追踪出沉船地所在,再是在全球遍寻知情者,试图还原当时发生了什么。
我对这部纪录片第一层感动实际上带有一些“同行相惜”。因为在看完之后,我深刻地理解导演方励接触所有相关方所需的工作量,不只是那些幸存者和后人,还包括了如《里斯本丸沉没》一书的作者、部分博物馆人士、日本船长等人一方、东极岛援救者所在的村落居民(包括一位当时参与过救援的高龄老人)……我也几乎不怀疑,他应该读遍、听遍、看遍了所有关于里斯本丸沉没故事的史料,那些书籍、博物馆的记录、亲属的信笺、亲历者的录音、媒体的采访,等等。
过往我做记者时,一篇2万字的稿子,背后可能是10-15万字的资料memo,这部电影拍了7年,背后又有多少资料、多少花费,可大概算之。
其中有两个桥段,尤其能让人看出他的“尽力”。一是听闻里斯本丸号幸存者可能所剩无几,时间所迫,他选择在报纸上斥巨资(看到有影评说是花了200多万)打整版广告,让自己“站得足够高”,以此吸引后人的关注;二是他在日本,通过“正规途径”找不到当时船长的家人时说,那我们找私家侦探吧。
那两处,都是已经远远超出本分调查的努力。即使想拍纪录片,对第一处,他大可以就用第三方资料来还原故事;对第二处,他也大可以打一行字幕说未能找到。说白了,他已经做了所有“规定动作”,所有的“额外用力”都会被预见为是投入产出比极低的尝试,但他仍然去做了,每次都铿锵不犹疑地抛出这些想法,并付诸实践,仅此一点,就让我钦佩不已。
如果这一切的确起源于导演的一己“好奇”,起源于他无关金钱、只是觉得听见了就不能弃之不管的原始冲动,我甚至会想称之为现代社会的“奇迹”。
朴素的瞬间,弥足珍贵
当然以上感受比较宏观,并不至于让我落泪。我的泪腺真正受不了的,是方励导演走遍全球搜寻回来的一个个“细节”。
比如程序员第一次困惑的我的泪点,是一个战士的包裹在被日本敌兵焚烧时,掉出了自己妻子的照片,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用挨受拳打脚踢的惩罚作为代价,成功留存了照片,并让战友故意撞掉一个日本兵的墨镜,只为了捡到他的墨镜后,能把镜框做成放妻子照片的“相框”,好贴身保存这张照片。
我在走出电影院和程序员重复这个故事的时候,都几乎哽咽。
这个片子里有很多的痛苦:
比如污秽——战俘们身处船舱底部,仿佛浸泡在污物里,每个人睡觉就只有一块木板,传染病如影随形;
比如饥饿——有战士直到和平年代,儿子回家推门而入时说“饿死我了(starving),我要吃饭”,他都会生气回怼,“不许再说那样的话,你根本不知道濒临饿死(starvation)是什么感受,但我也希望你永远不用知道”;
比如残酷——有人眼睁睁看着好友死亡而无能为力;有人目睹身边太多人被枪击中,只能弃而逃走,无暇施以援手;更不乏许多人在爬出船舱时,踹掉、挤掉同时逃生的人,而船的底舱极高,掉下去几乎就是死路一条;
比如绝望——船进水后,舱里的战俘每人5分钟轮流向外泵水,整整一夜,而当时舱里氧气稀薄到甚至点不亮一支蜡烛,有战俘因此崩溃,觉得自己身处地狱,面对的是周而复始的境况恶化;
后来这一舱人,在终于有机会爬出去时,梯子因承受不住断了,他们望向阳光,却无法上攀,只能在底部等待死亡降临。
但越是这样的痛苦中,那些微茫的人性闪光就越是动人。
就像再也出不去的战俘,在面临死亡时,不知是谁带头唱起了歌。电影里,悠扬的歌声逐渐清晰,那是我认为所有观众都会为之动容的瞬间。
程序员印象最深的则是一张全家福,那是一位战士的小女儿所回忆的,那一天,香港爆发动乱,一张报纸的头条照片里,她的母亲和姐姐在相片左侧牵着手,她的父亲拎着一个竹篮,里面躺着只有3个月大的她。
虽然自己没有露脸,她依旧觉得那张“全家福”弥足珍贵。
这个片子里有很多很多的爱。有人身患痢疾,在海里拼命游到一位战友身边,告诉他,自己的妻子住在英国邓迪,如果以后能见到她,请告诉她,自己已经尽全力希望回到她的身边;
有一位身为家中长子的战士,将最后一封信寄给了自己只有5岁的小弟,寥寥数语告诉他要好好照顾妈妈,妈妈的爱是全天下最好的。弟弟时隔多年才读到、读懂了信,深受震动;
还有一位英国战士在香港爱上了一个中国女孩,写给妈妈的信里充满了炽热的情感和希望妈妈同意的成年人式礼貌,结果不久之后就失了联。后来得知他结了婚,又当了战俘,女孩在多年后知道自己实际上可以拿到抚恤金时,毅然放弃,并说这个钱应该给他的母亲姐姐……
一个个无关国籍都能理解的“小爱”故事,串起了这部电影的种种泪点。
还有一些更“高贵”的人——说高贵,是因为他们在绝境中第一个想的依然不是自己,而是力所能及帮助身边的人。
一个信号兵,因喜欢鼓捣无线电那些玩意儿而入伍,在船尾被击中后,用敲击摩斯电码与隔壁舱进行交流,三个舱因能交流,而涌起巨大的安慰;
一位首领,在战士们绝望时分告诉大家,即使要死,也要Die like an Englishman。98岁的幸存老爷爷调侃,他当时根本不知道Englishman和普通man死时有什么区别,那句话是为了给人以勇气,却也的确给了人当下莫大的勇气;
一个上校(可能记错),在所有人一股脑往外逃窜的时候,为大家抚平焦虑、维持秩序,他为腿脚受伤的战士绑木板,诵读随身携带的小册子上的童诗,用话语安慰每一个人,最后离开前,还戴上了自己的苏格兰军帽。
“优雅,像萨利机长一样。”程序员后来评价。我却觉得,里斯本丸号的底舱,如此肮脏污秽,他们那时候可能已经呈现原始裸露的状态,衣不蔽体——在后来东极岛村民的描述中,当时的许多幸存战俘都没有了衣服,贫困的村民给他们衣服穿,有的人只是用一块布挡着裆部——如此想来,在舱底求生时刻,这个人还能惦记着摆正自己的帽子,他理当比萨利机长更优雅才是。
很多人在活下来之后,罹患了PTSD等精神疾病,午夜梦回,死去的战友有的浮现眼前,有的可能还在拖拽他们,但也许也是有这些微茫的瞬间,让他们终于熬过了日日夜夜。
我如今回忆这部纪录片的这些细节还是想哭。
人在绝境之下,残忍是常态,我亦可以理解,而这些人不管是因为受了教育,以良善战胜了残酷的本能,还是本性就是良善,都足够动人。
就像那些东极岛的渔民,他们目睹巨大的里斯本丸沉没,看到成百上千人落水,或许也见到了扫射,但依旧能义无反顾地划上自己的小舢板去救人。那一刻,他们根本无需知道所救的究竟是哪一方,沉船是为何,开枪的是何人——身为渔民,见有人在海里需要救援,便施以救援,正义有时就是朴素如斯,正如大海对待来自所有国籍的性命一视同仁。
朴素的支持,最后感慨
因为看《里斯本丸沉没》和《姥姥的外孙》接得很近,而两部电影都让我鼻酸了大半场,今日散场之后,我还有了一点别的感叹。
今年以来,媒体一直在报道国内的电影市场如何疲软,票房如何惨淡,我却觉得,今年仿佛浪淘沙过后的泡沫散尽,院线隔三差五就能出现情感真挚的好片:
还原战争局部的《里斯本丸沉没》是一例,聚焦老人的生命尽头与孙子共处时光的《姥姥的外孙》也是一例,再往前,讲一只小狗与一个机器人的一段短暂友谊的《机器人之梦》是一例,包括复古诚意满分、能让人梦回上世纪科幻恐怖的《异形:夺命舰》也是一例;在中国电影中,能在寻常生活中捕捉到小花小梦的《走走停停》是一例,香港的处女作电影《少年日记》也是真挚的一例,即使有些技法并不完美。
把泪撒在电影院,把钱花给电影院,花给拍这些电影的人——这是我今年持续绵延的快乐,也是我微不足道的朴素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