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戏说贬牡丹
4月17日,于燕园二教楼侧道逢牡丹开放,突然想趁兴南下洛阳赏花。
此前我曾到过一次洛阳,在大学毕业的暑假,随同爸妈一路南下,在洛阳待了两天。那个时节洛阳的牡丹早就过了花期,只有牡丹花瓣制作的酥饼、花茶。刘禹锡的诗夸耀:“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牡丹的身姿就如绮丽的大唐,慵懒地倚在枝头,媚视烟行,打量来来往往的过客。洛阳和牡丹结下不解之缘,似乎就起于唐代。有一则脍炙人口的传说,大概是从哪个野史演义里来的,到了清代还被李汝珍写进了他的小说《镜花缘》里。
故事是这样说的:在武则天登基称帝后,某年冬天,兴致大发,便携后宫女眷到上苑饮酒赏雪。当时白雪皑皑,只有红梅初绽,随同赏花的女眷中便有人说:“若是陛下能下道圣旨,让满园百花齐放就更好了。”另一人说:“要等来年春归,才能有百花齐放之景。”武则天此时已有几分醉意,想要夸耀自己的皇权,便说:“春天花开不足为奇,朕能令百花在这寒冬里连夜盛放。”趁兴在绢帛上写下一首五言诗:
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
花须连夜放,莫待晓风吹。
书罢便让宫女在上苑焚烧,报晓花神,约定明日再来共赏百花。
花神接到诏书后,与众位花仙召开会议,诸如桃花、杏花等仙子,畏惧武则天的威严而领命,独有牡丹仙子性格倔强,不肯屈从。
次日则天一觉醒来,宫女来报,说上苑百花盛开。她急忙来到上苑,果如其言,龙心大悦,正在观赏之时,却发现花丛之中独有牡丹未开,不由大怒:“大胆牡丹,抗旨不开!”便将牡丹烧毁,并下令连根铲除,贬至洛阳邙山。没想到牡丹在洛阳扎根繁衍,反而开得更好了。
这则传说一看便是文人手笔,借此贬抑武则天弄权,不料流传甚广。但实际上,武则天雅好牡丹,绝无可能对其如此“心狠手辣”。舒元舆在《牡丹赋序》中提到:“天后之乡,西河也,有众香精舍,下有牡丹,其花特异,天后叹上苑之有缺,因命移植焉。”武则天不仅没有辣手摧花,反而还对牡丹的移植推广有功,这倒是和文人贬抑之说南辕北辙。
洛阳牡丹培育的品种甚多,若满城盛开,该是怎样一副壮观场面。
那年暑假,我自北而下,将民宿定在关林景区附近,和爸妈一起看了洛阳博物馆、龙门石窟、隋唐城遗址,但心心念念许久的洛阳古墓博物馆却因为重修而闭馆,带着些许遗憾,坐上了回乡的火车。
今年五月时我虽有兴致,可惜始终没能抽出时间再访洛阳。直到放了暑假,我和朋友公羽从邺城南下,终于到了我们的第二站——洛阳龙门。
02 北邙何累累
这一次,我们直奔古墓博物馆。
博物馆位于北邙山核心区北魏景陵旁,分为地上仿汉建筑群和地下历代典型墓葬展区。古人曾有“生居苏杭,死葬北邙”的说法,北邙山遍地坟茔,水土深厚,是历代墓葬的风水宝地。唐人王建就曾对此有感而发:“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旧墓人家归葬多,堆着黄金无买处。”
从民宿打车到博物馆只需半小时,那天还久违地下起雨来。跟前些天在河北邯郸遭受的暑热相比,被雨水浸湿的邙山寒气森森,还得多带一件外套保暖。我和朋友开玩笑说:前几天我们怎么求雨都没用,这下随口一说就下雨了。邙山果然遍地都是英雄冢,不能随便发愿,太灵了!
车开到博物馆门口,路就拥挤了许多。虽然是大雨天,来博物馆的人却一点也不少。门口挤满了卖各种纪念品、吃食、雨衣的小摊,看上去与之前照片上没有什么不同。等进了馆中,才知道这次翻修投入确实大,馆中布置整洁明亮,介绍图文也极其充实,走上一圈,配合着展厅里的文物,像是上了一堂生动的古墓研究课。
导引牌上从墓葬的缘起和基本形式、历代帝王陵墓,到墓葬装饰、出土墓志、壁画,划分得很详细专业,确实下了一番苦功夫。我们从一楼开始游览,展厅中摆放了一些典型的陪葬文物,比如唐三彩之类,转到后头去时,就是些刻写精美的各代典型墓志展览了。
前面这些基本的介绍、展览,和其他博物馆比起来,都大同小异,而典型墓葬陈列大概是这里最异于别的博物馆的地方了。
我们走进那里时,看到一条长长的甬道,两边整齐地排列了某代各种形制的典型墓葬。保安守在门口,有的墓葬入口拉了条安全线,入口狭窄、低矮,小的一次只能进去三四个人,稍大一点也不过能容纳五六个人短暂停留,需要弯腰往里头挪动,否则很可能撞伤头。
基本上就是一个短墓道,墓道两侧可能有储藏陪葬品的狭小耳室,最里头的主室也不过五平方,像是一个个埋在地底下的蒙古包,抬头看还能看到墓顶攒挤的砖块。我们走马观花地看了好几座汉墓,基本上是看看门口的简介,便低下腰往里头钻进去,就像一只鼹鼠两眼摸黑,在地下钻行,和陌生人摩肩接踵。钻墓道的过程对我来说倒是一种别样的乐趣。
有的墓室里只摆放些简朴的陶罐,有的墓室里还有个石棺,也有的墓室里四面都是壁画。阴森森的白光打在那些瓶瓶罐罐上,石棺上有人骨形的白色印迹,像是撒石灰粉铺成的。当时我还在想,这也太还原了。
直到出了墓室,同行的公羽突然问我:“这些墓室应该都是复制品吧?”
我犹疑了片刻,想到这墓门如此整齐地分立两侧,而且游客又可以自由钻行于各个墓室之中,应该也只能是复制品。
“都是真的。”
我们的身后冷不丁地响起保安大哥的声音。他看我们还是满脸不可置信,又开始解释说:“这些都是真的东西,每块墓砖编号之后,一比一挪到这个馆里来展览了。”
我突然想起刚刚那个棺板上的人形印迹:“那……里头的也是真的?”
保安大哥说:“壁画啊,石棺啊,都是原物摆在原来的位置。”
霎时,我感觉脊背发寒,也就是说,我刚刚看到的那个白色印迹,并不是什么石灰粉,而是千年前的古人尸体,在风化腐烂后遗留下来的骨灰或者渗透进木板里的油脂分泌物……
公羽站在门口,说:“我已经不敢进来了。”
我鼓起勇气,再度走进一个最近的墓室,再看看那些壁画,那些被我以为是复制品,走马观花一闪而过的壁画。它们封闭在玻璃罩后,发出幽森的光,随性写意的笔墨画出了那个年代的马车、贵人、骑手,与我只有这微不足道的间隔。甚至,连我脚下踩的这些乌黑的砖石,仿佛都浸透了千年的寒气,湿漉漉的寒气。
我不再害怕了,心底的雀跃让我感到每一块砖石,都在脚底无声地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