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

我每天做完治疗,要么坐k3线快速公交穿过凤凰山直接到达东沙街,这里距离我家只有一站路;要么在植物园地铁站坐三号线再在驷马桥转七号线到火车北站,最后在火车北站坐一号线到升仙湖地铁站,回到五块石的家。这两条线路走第一条看似慢,但不转车,反而快;第二条看似快,但要转车,反而慢。但无论走那条路,都需要从骨科医院步行两百米到植物园公交站或者地铁站。

这天我照例一边走路,一边翻着手里捧着的《人生海海》,想着在回家的路上写完读后感。那段时间我所在的简书“故事类作者保护联盟”正在掀起读书日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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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你那么专心呀,看病在看书,走路也在看书,你是教书的老师?”一个熟悉的声音砸进我的耳朵。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高一矮两个妇人。高的那个转过身来看着我笑,矮个妇人挽在脑后的发髻、微驼的背和像没有关节的腿,一下子让我有些心动:这不是王孃两娘母(母女)么?

来不及多想,我点头笑笑打招呼:“王孃,你们也走这条路?”

“我们住在前面天龙瑞景,几步路。”王私孃也认出了我,面无表情地说。

我知道天龙瑞景是万人拆迁安置小区,但离这里并不是几步路,至少有两站路远,便又说:“天龙瑞景?还是有点远,你们不坐车?”

“慢慢走就到了,反正也不赶时间。”王孃一直盯着我看,我以为她还在好奇我看书的事,正要开口解释,她却扯扯王私孃的衣袖,有些异样地说:“娘,你看他像不像我们的根娃子?你看那眼睛,那鼻子,还有那嘴巴,活脱脱一个模子倒(铸)出来的。“

王私孃马上立定,两根腿像拐杖一样僵硬地转过来,认真地看着我,直到我有些不自在起来,才下结论:“眼神不像,鼻子也不像,我们根娃子哪有他的眼神亮堂?还有鼻子,没有他的直挺。根娃子和他是有点挂相(有点像),主要是脸,都是大脸,眉毛倒是一模一样……”

我记得她们说的“根娃子”是王孃死去的儿子,那个三十七岁就死了、至今死了四年的我根本就不认识的男人。这两娘母当着我的面把我跟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死人作对比,我心里有些怪怪的感觉。

“你属马?”王私孃忽然问我。

我回过神来:“不,我属狗,农历二月初四生的。”我知道她们想把我和她们的“根娃子”鼓捣扯在一起,便把我的年庚生辰都说了出来。虽然我不迷信,但和一个死人有关联,感觉始终不好。

“真的?你确定是农历?”王私孃眼睛里闪出一道光来,我分明感受到了炙人的热烈。

我掏出随身携带的驾照,指着上面的数字给她们看:“那个时候我们都是以农历为准的,你们看这上面。”

王私孃把那排数字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再看我时,像我偷了她钱包一样,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一字一句地问我:“你是哪个时辰生的?”

我有些莫名其妙,这老太婆神神道道的,我在医院治疗室亲眼看见她站起身子动的那刻,把那截绿皮电线踢过去,卡在张花四的轮椅车榖里,轮椅当然不能朝前推动;还有她说的张家先祖凉水化鱼刺的故事,也是物理上热胀冷缩的原理;判断鸡是死是活,只要在鸡圈周围走一遭,没有血迹,鸡一般都是活的,但我不明白黄鼠狼把偷了的鸡送回来是咋回事;至于护士小妹走到门口,树枝刚好掉下来,差点被打到,也是凑巧而已。

我一直是带着批判的眼光看待问题,神仙也是人供奉出来的,没有人的自作聪明,这世界上就没有神鬼。

这时王私孃问我出生时辰,我心里有些疑惑。但光天化日之下,何况我面对的是两个并不可恶的妇人,我也就老老实实回答:“子时。我妈说我是农历二月初四晚上接近半夜十二点生的。”

“天啦——”

王私孃和王孃同时一声惊叫,像看见她们的“根娃子”活过来了一样,一个人拉住我一只手臂,像我真是抢了她们东西的坏人。

我被两个老年妇女夹在中间,额头上的汗水一下子冒了出来,开始变得不知所措。

“缘分啦——”

“天啦,我是说有点像嘛,我在医院里看你躺在(治疗)床上,我看你的侧面,就有点像我们的根娃子……”

恐惧终于让我清醒过来,我大声叫唤:“王孃王私孃,我属狗,真的!前面那年属鸡,后面那年属猪,我出生那年是狗,真的是狗!你们……你们的根娃子属马,一九七八年属马!”我脑子里再次确认王孃说她的儿子死了四年,死的那年三十七岁,今年是二0一九年,一减一加,王孃的“根娃子”生的时候就是一九七八年,一九七八年属马。

王私孃看着被我挣脱的手臂,尴尬地笑起来:“娃儿,我没有说你是我们的根娃子,我只是说你和我们……和我们有缘份。”

另外一只手臂还被攥在王孃手里,不过已经变得亲切多了。王孃有些动情,声音有些异样:“我们的根娃子也是农历二月初四子时出生的,你看多怪!多有缘份啦!”

同月同日同时辰出生就有缘份?那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出生不更有缘份?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同时从一个娘肚子里出生的双胞胎三胞胎多胞胎呢?那样的“缘份”才算是缘份啦!

我哭笑不得,但看两位妇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对亲人的眷恋,心一下子软了,替她们“当”一回“根娃子”又不会让我真的去死。于是我笑了:“王孃王私孃,我们真的有缘份,在一个医院里碰到,还和你们家根娃子同月同日同时辰出生,你们家根娃子和我长得像么?”

也许是被自己感动,我反过手来,一边一个扶住王家两娘母。

“哎,你叫啥子(名字)?你教书的?”王私孃两娘母和我走了一段路,问我。

“我姓冯,我看书写文章的。”我老老实实回答。

王私孃问我:“一看你就是个文化人,这书是你写的吧?”

“不是,这是麦家写的。”我哪敢贪他人之功占为己有?即使面对这两位也许与文字毫无关系的妇人。

“没家写的?这是个啥子人哦?”王私孃有些迷惑,眼睛半闭着。

我想了一下才明白,她是把“麦”听成“没”了,四川人都没有把“麦”念mai的。我赶忙说:“是麦子的麦。”边说边用手机百度麦家的照片给她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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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私孃趁机接过我手里的书,像冬天的早晨进菜地之前敲打菜叶上的露水,把书倒过来倒过去拍打了几下,又凑过来看我手机上麦家的照片,忽然喃喃自语:“这个老几(人)姓麦是假的,不孝他老汉(音hei,爹)才是真的。他还心狠得很,记仇,但脑壳好用,是个远方人,不是我们四川的 。不属大龙就属小龙,经常偏头痛,阴(险)得很……”

“那他是个坏人?”我惊出一声冷汗。

“你说河沟里涨水是好事还是坏事?”王私孃这样回答我。

我想了想,无话可答。

前面就是植物园地铁站,我突然想坐地铁回家,因为我头脑里冒出穿越凤凰山时,那山上的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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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要和王孃两娘母告别,然后冲进人流量大的地铁站,王私孃突然一把拉住我,严肃地说:“你右手大拇指痛,不用在医院医(治)了,我给你看一下就好。”

给我医病?那你为什么不给你女儿先医,还天天到医院来?真是有社保报销?

我的手腿一直痛,医生说是颈椎压迫神经,也有的医院说我是关节退行性病变,还有说我是先天性扁平足和小时候冻伤所致。右手大拇指痛,则是我不在家里时习惯用手机写作。用拼音九宫格打字,正好和我的思维在同一个频率,大拇指频繁使用,超过限度就得了腱鞘炎。我已经看了好多家医院找了好多位医生都没见多大效果,今天突然有这位连自己女儿腰椎间盘有病都要上医院治疗的王私孃主动替我医右手大拇指,我真不敢相信!

还没有想好如何婉谢,王私孃已经挽起我衬衣袖子,在我右手臂上拍打起来,但只拍打了几下,边拍边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扯着右手大拇指使劲拉扯。最后从宽大的衣兜里掏出一张黄纸,纸上明显有红色的符号。一把贴在我右手背上,来回用力搓揉。一股被火烧的感觉让我有些难受。我心里的恐惧再次腾腾升起,额上的汗像血一样流出来,眼睛都灼烫了似的痛。

刚要抽身而逃,王私孃放开了我的手臂,命令我:“那边有厕所,去洗干净,你的右手大拇指就好了,不用再(去医院)看了。但你的手杆脚杆我没有办法,还是得去医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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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遇大赦,什么也不顾,奔跑着去地铁站的卫生间,把右手上红红绿绿的碎纸屑洗得干干净净,再用洗手液翻来覆去地洗了好多遍,再躲进卫生间的间隔,独自呆着,喘了好久的气,估计王私孃她们已经走了,才慢慢走出来。

“(右手)大拇指好些了没有?”王私孃站在离卫生间不远处,笑眯眯地问我。

我这才想起,一直酸痛的右手凉悠悠的,大拇指舒服得很,一点也不痛。

也许是我的错觉吧?

我心有余悸地向王私孃道谢:“谢谢您,好多了。”

“不是好多了,我问你是不是好了?”王私孃还是笑眯眯地问我,稳操胜券的样子。

“好了好了,谢谢王私孃!”我几乎要磕头了,如果我再犹豫,王私孃擒住我的手臂,再来一张画了符的黄纸在我手臂上揉搓,我不会被吓得魂飞魄散?

“明天再说好了才好了,有缘人医有缘病,有些病不是我们医得了的,还得上医院。”王私孃看得出我神情异样,拉着笑嘻嘻的王孃和我告别,走了。

我有些莫名其妙,但看地铁站里人来人往,真有鬼我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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