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诚是个问题少年,老师和同学们都这样说。
在我见到阿诚之前,有关他的流言早已传遍校园。传说他以前是个“学校里的小混混”,整日拉帮结派,打架厮混,可初三那年突然转性,专攻学业,披着浪子回头的传奇走进了重点高中的大门;传说他有过好几段“轰轰烈烈的恋情”,却都毁于他自己的“始乱终弃”;传说他“爱美人不爱江山”,为了守护爱情,不惜被班主任赶出重点班……这样的只言碎语不知经过了多少次齿间的流转才最终到了我的耳旁来,我有相信的,也有不信的。不过这信与不信也无碍于任何人将他的传奇继续散落出去,只是对于我这样一个自小乖乖巧巧的好学生而言,阿诚的存在和不存在都是一样的。虽然同样被关在那些高高低低的围墙里面,但是人心和流言围出的重重庭院,堆出的层层楼阁,也早已将我们分入了不同的世界。即使某一天他经过我的面前,即使某一天我路过他的身边,也至少隔一扇木窗,隔一面人墙,就像海水中浮动的大泡泡,永远溶不进珊瑚林立、鱼虾群居的海底世界。
可我未曾预料到的是,阿诚会如此真实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阿诚转班的消息早早地从办公室里传了出来,一个活在传说中的人形竟要鲜活起来,我觉得有些突然,却也仍是漠不关心的姿态,想来也无非是多添上一个称作同学的陌生人罢了,毕竟这么多年,脑袋里被无数次地灌入过问题少年的模样,除了一次传说中的浪子回头,阿诚其他的传闻都和我脑袋里装的痞子模型没什么两样。
没成想,我竟那样容易地记住了他的模样。那天阿诚大概是从后门把课桌搬进来的,教室里人声嘈杂,我没听见什么特别的声响。待到教室后头安静下来时,我不经意地一转头,正瞥见了他棱角分明的前额,寸长的头发直直竖起来,好似顶着一座遍栽松林的小山。那一瞬间,他一抬眼,眼里透着的深深怨怒似出又似隐,带出谜一样的神秘感。我有些呆愣,好特别的一双眼睛。
没过多久就换了座位,阿诚离开了临时安排的最后一排,我也糊里糊涂地坐在了他的身边。那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绕着他转,我却浑然不觉,被关在无数流言的门外,安安静静地待在我们的小世界里,听着他口中的自己的故事。阿诚由他的祖父一手带大,祖父却在他高一那年逝世,留给他无尽的痛心和悔恨。他曾经信誓旦旦,说要为祖父写一本书,只是这样的许诺在浑浑噩噩的生活里被磨得薄透如蝉翼,他自己也找不见了。阿诚谈过一个女朋友,出于对小女生的保护欲,他曾答应会永远守护在她身边,并给她所有自己拥有的东西。只是他是这样一个奇怪而又真诚的人,爱时轰轰烈烈、倾其所有,不爱时便不爱了,扭头离开没有半点扭扭捏捏,这也为他安上了始乱终弃的骂名。阿诚的心里从来都存不住烦忧,一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他便跳上火车,天南海北地去散心,对班主任的教导置若罔闻,放着满桌子的试卷在紧张的空气中吸着灰尘。
阿诚讲自己的时候,总是在夜晚,在教室前门边上的小角落里,背靠着满山的夜色,头顶着昏黄的灯光,像是待在光晕聚成的小木盒里。有时候班主任从窗户探进头来,探入我们的小世界里,仿佛身子的一半浮在光晕中,另一半浸在浓稠的夜色里,有些不真切。在阿诚的故事外面,仿佛一切都变得不真切了。
阿诚总是在那个角落里听歌,大多是粤语的曲子,他说用粤语总能唱出最真实的感情。有时候阿诚会闭上那双怨愁的眼睛,咿咿呀呀地用女声低吟,同学们总是诧异地看着他,他却依然沉醉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高考终于过去,大家都忙着办升学宴,阿诚的家里也是一样。记得阿诚办升学宴的那天,我们被请到了市里最好的酒店,满目的金碧辉煌映衬着一张张喜滋滋的笑脸,酒杯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渐渐冲红了阿诚的脸颊。阿诚瘫坐在镶着金边的座椅上,头上下摇摆着,眼睛开始掉下泪来。
人们都不知道阿诚在哭些什么,那样好的一个大学,那样体面的一个升学宴,人们都不知道阿诚在哭些什么。
所有人都被哭声困在那个金色的大厅里,所有人都围着阿诚,一声一声地劝。我上前递了纸巾,立刻又退了回来,静静地待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看着大世界里的人墙一圈一圈地围起阿诚,仿若多年以前看着无数的流言将我围出阿诚的世界,我也只是呆呆地看着,不言不语。
杂乱的人声终于说服了阿诚的眼睛,他不再流泪,也乖乖地被抬进了酒店的休息间去醒酒。我想走了,最后看了他一眼便出了房门,留下他一个人躺在干净的白色床单上,旁边坐着他的一群打麻将的好哥们。正想下楼,却被叫住了,回到房间,发现他半眯着眼睛,头左右摆着,嘴里小声念着“同桌,同桌”,一旁的好哥们一边打麻将一边笑,每个人的笑脸都是一模一样的,有些玩弄的意味。我不得不留下来了,一勺一勺地喂他喝醒酒茶。有时他说烫,猛地吐了出来,有时他说不要,挥着手臂差点儿把茶杯打翻。我像哄小孩子一样,好容易才喂他喝完。阿诚嘴里小声念着几句“同桌,这个同桌人很好,很好”,便沉沉睡下了,像个小孩子一样,好容易才睡下了。我的眼泪流不出来,只好流进心里,仿佛被我咽下去,有些暖意。
后来我渐渐明白,在阿诚的心里,藏着一个精致的小世界,他一直在那里边真实地活着。我无意间窥探了一眼,那是个人群的眼光触及不到的、涌动着真情的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