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节成吾老,他时见汝心。浮生看物变,为恨与年深。
1.楔子
冬,凛冬。
雪,簌簌。
欢喜村,依山傍水、民生自足,离王城有千里之遥。
风雪中,村口站着两个男子,一高一矮。
高的那人披着黑色毛裘,戴着帷帽;矮的那人粗布麻衣棉鞋,约莫十六岁的年纪。少年看着眼前的村庄,寂静安然,一如来时模样。
他似乎在等一个人,但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两个人在雪中站立许久,身上已有积雪。
少年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忽地双腿跪地,朝村庄磕了三个头。磕第三个头的时候,他伏在地上嘤嘤哭起来。
“娘,墨儿要走了,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娘,你为什么要抛下墨儿一个人!”
“娘,谢您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娘,我恨你!”
待他再抬起头时,脸上还有泪划过的痕迹,但他的眼里没有丝毫不舍,有的只是恨。他站起身,跟着那人消失在风雪之中。
2.有人在心上
夜阑城,天子之城,气势恢宏,王气蒸蒸。
林宅,威严赫赫,是夜阑最当红的府第,门庭若市。
宅院中,有达官贵人,宗族显贵,也有骚人墨客,平民布衣。此刻他们正对着院中执笔之人,啧啧称奇,毫不吝啬的夸赞。而被人群围在正中的是堂堂林宅的主人——林墨,夜阑城最有名的画师。
他们当中大多与林墨不熟,不过是为一睹风采而来。他们羡慕他师从宫廷顶级画师董旭,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誉满天下,后来娶了其女,快意人生不过如此。
林墨正是而立之年,生得气宇轩昂,玉树临风,飘然如仙。只见他画笔在宣纸上往复勾勒,一副人物图便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他搁笔,朝在场的人鞠了一躬,道:“各位,今日就到这里,天色不早了,请回吧!”
此时已是黄昏,宾朋亦没有留下的意思,他相送至门外,目送他们离去。待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他在门口站了一会,直到夜阑城灯火明灭才进去,命人关了府门。
下人们已经将笔墨纸砚收走了,他顺着回廊来到偏厅。偏厅之上,灯火温黄,有一女子正和侍女和下人们交代着什么。那女子生得明眸皓齿,端庄秀丽,正是他的妻子——董飞儿。
“去张罗起来吧!”董飞儿见他走近,倒了一杯茶,向他走来。
他笑着接过茶一饮而尽,又见她手里忽然多了一盏花灯。
“墨哥,好看吗?”她拿着在他面前晃了晃,问道。
他点点头,才恍然想起,除夕就要到了。
除夕,月高悬。
夜阑城万家灯火未歇,灯火如昼,瑟瑟琴音,或宛转悠扬或振奋激昂,不绝于耳。
林宅上下所有人一如既往地聚在一起吃年夜饭。等热乎的饺子一上桌,董飞儿便迫不及待地吃了一个,奈何饺子太烫,她又吐了出来,嘴里还念叨着“太烫了”。
“你呀!”林墨佯装嫌弃的皱了皱眉,从怀中取出方巾替她擦去嘴角的水渍,眼中却是无限宠溺,“好歹也是大家闺秀,这么不讲究。”
“哼。”董飞儿佯嗔,偏过头去。
林墨笑了笑,拿勺子舀起水饺吹了吹,方才递到她嘴边:“吃吧,不烫了。”
“嘿嘿,”董飞儿方才的忧一瞬不见,笑容盈盈,“你也吃。”说着,也舀了水饺。
“嘭”地一声,烟花满天。
“哇,烟花!”董飞儿两眼放光,放下即将喂到林墨嘴边的勺子,跑到栏杆处,倚栏而望。林墨无奈地摇摇头,自己动手吃了那水饺,而后走到董飞儿身旁。董飞儿自然地靠在他的肩膀,而他则轻轻拥着她。
他知道,她最是喜欢烟花。
那年也是漫天烟火,他告诉她他好想有一个家,她便嫁了他。那时他虽然是董旭的弟子,但也还只是个名不经传的画家,未来不可期,而她毅然决定下嫁于他。须臾数年,他已名冠天下,也终不负她。
“墨哥,我想一个人了。”
“谁?那个如心婶婶吗?”
“嗯。我已经多年没有见过她了,不知道她在乡下过的好不好。”
这个人,林墨常听董飞儿提起。董飞儿年幼时母亲便生病去世了,父亲又常外出采风,当伤心难过到无以复加的时候,如心的出现给了她温暖。
她对她极好,似母亲一般。但董飞儿从未见过如心的样貌,因为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带着面具。如心说,这是与一个人之间的约定。和谁的约定?她也没有告诉飞儿。
三年后,林墨作为董旭的弟子入住董府,他也曾见过那个如心,只不过是匆匆一瞥,便再也没有在董府见到过她。
两年后,如心走了,不辞而别。此时董飞儿已经和林墨订了亲,不似年幼时彷徨无依。
“那你知道她住哪儿吗?”
“欢喜村。”
林墨眼底有一丝异样的光,说不清是爱还是恨,但这异样转瞬即逝。
“我们把她接来,陪她安度晚年好不好?”
“好。”
3.往事迷离
董飞儿向来多病,路途遥远,林墨怕她经不起颠簸,执意独自前往。马车一路行进,春意渐浓,生机盎然。林墨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回来。
欢喜村,多么熟悉的地方。
这一路的风景,他十二年前就见过了,除了春去秋来,老树新芽。
林墨父母在他三岁时去世,自打记忆起便和爷爷奶奶生活。八岁时,爷爷奶奶也相继去世,家中亲戚见状,霸占了其家产,将其赶出家门。他成了孤儿,四处流浪。
由于饥饿难忍,他晕倒在路边,被路过欢喜村的李大娘救起。李大娘的儿子早夭,丈夫也因病去世,村里人认为她克夫克子将其视为不祥之物,极少有人与之往来。
林墨醒来睁开眼见到李大娘,迷迷糊糊中唤了一声“娘”。自此,李大娘待他如亲子,两人相处也极乐融融。
林墨一直很有画画的天赋,在他十五岁生日时,他为李大娘画了一幅肖像。林墨至今都还记得她那时喜极而泣的样子,那份真诚,是如今那些人不可比的。
林墨很想出去求学,可是没有人愿意收他为徒,年轻气盛的他脾气越来越暴躁,把画尽数烧掉。后来,他与李大娘常常争吵,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差。他甚至听到她在被人面前说她根本不在乎这个捡来的儿子。
原本温馨的家,变得冷冷冰冰。
林墨十八岁的时候,有个人找到他说看过他的画,愿意收他为徒。他喜出望外,想说与她听以打破两人之间的冰点。他固执的相信,那个在他得瘟疫时不离不弃的人,背着自己翻山越岭穿过雪山去看大夫的人,是爱他的。只要他肯低头,两人就能回到最初,可当他推开门,她不在。
有人说看到她连夜离开了村子,说她不要他了。
这些记忆,林墨一直不想去触碰,因为每回忆一次,对她的恨就多一分,心也会更痛。他还恨她吗?他不知道。
他曾说与她永不相见,但仍会在梦里梦到自己回到了那里,梦到有个人在等他回家。可梦醒之后,除了眼角的泪便什么也没有,没有家,也没有她。
多年以后,林墨曾试着找到她,寻到故里,故人却言她已故去。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马车走了三天三夜,终于到了欢喜村。
林墨下车,抬起头凝望着村头“欢喜村”三个字,风吹过,几丝凌乱的发落在额前。
他沿着大路,往村里走去。稚童在路边玩耍,你追我赶,好不快乐,见有陌生人来,纷纷瞪大眼睛看着他。
女人们还是喜欢聚集在东头,说着柴米油盐,他家闲话。有很多和他擦肩的人,他也不认得了。
那条老酒街也还在,只是卖酒的人他却不认得了。他记得李大娘很喜欢喝酒,常带着他来此买酒,后来他无意中说不喜欢她喝酒,他便再也没有见她喝过酒了。此刻,他却多想和她喝一杯啊。
“老板,我能跟你打听个人吗?”林墨要了一壶酒,问道。
“没问题,”老板是个年轻小伙子,十分友善,还很热心肠,拍着胸脯说,“这要是欢喜村的事儿,没有我不知道的。”
“那先谢过了。”林墨不失礼貌地笑笑,继续问道,“村里有一位叫如心的大婶儿,你知道吗?”
“如心?”老板皱着眉,眼睛不停地打转,“这个名字没有听过啊,你再给点提示。”
“几年前回来的,大概是这个样子。”说着林墨就从怀中取出一副肖像来,递给老板。
老板看着画像挠了挠头,画像没有描绘人物的脸,只有一双无神的眼睛。看了许久老板直言没有见过这么一个人。
就在此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林墨寻声望去,只见一群稚童正围着什么放鞭炮。
“这群小崽子!”老板张口骂了一句,就跑过去驱赶那群孩子。林墨这才看见他们围着的是一个老人,一个孤独的背影。
“李婶儿,没事儿吧?来,我扶您起来。”老板扶起老人,拍了拍她身上的尘土。
“谢谢你了,小伙子。”老人似乎习惯了,拉着老板的手臂,摸索着拿出一酒壶,“我是来打酒的。”
“跟您说过多少次了,您不能再喝酒了。”老板一边劝着,一边扶着她到路边的石凳上坐下。
“我身体健朗着呢,无妨。”老人摆了摆手。
“哎。”老板叹了叹气,回到酒肆。
4.月常到故乡
“老板,那位是?”林墨指着老人的背影问道。那背影弯腰驼背,还杵着拐杖,孤身坐在石凳上,好不凄凉。
“哎……”老板又叹了气,面露同情道,“那是李婶儿,孤家寡人一个,孤苦无依。你看她那样子,可身体的确康健的很,只是不知道怎么了瞎了双眼。”
“瞎了?”林墨惊道。
“嘘!”老板连忙把食指放在唇上,沉声道,“小点声。”
林墨会意的捂住嘴,眼光落在老人身上,心里不知怎的感到一阵悲凉。见老板酒打好了,便主动说送老人回去。老板见客人多了起来,也就不多加推辞,还告诉他会帮他打听如心的下落的。
谢过老板之后,林墨便提着酒,走到老人面前。“大婶儿,你的酒。”老人埋着头,似乎是睡着了,林墨轻声唤道:“大婶儿?”
“嗯?”老人顿了顿,抬起头,不知该望着哪个方向。
老人白发苍苍,颧骨突出,双眼浑浊不清,脸上刻满皱纹,如同树上一圈一圈年轮,满是岁月风霜的痕迹。
可就是这一张饱经沧桑的脸,刺痛了林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尽管隔了十几年,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记忆里的她秀丽端庄,如今……
林墨手中的酒壶不自觉的脱落,“啪”的一声,清脆刺耳。
老人这才找准方向,努力睁大双眼,想要看清面前的人。终是什么也看不见。“你是?”老人问道,嘴唇有些发抖。
林墨定定地看着老人,久久说不出话来。他双眼微红,眼神中带着错愕、不安、恨,还有一丝悔。
“是我的酒洒了吗?”老人见他不作声又问道。
“抱歉,我去再去给您打一壶。”林墨侧过头去,抹去泪,就要去打酒。
“不用了。”老人似乎意识到什么,猛地抓住林墨的手臂,又顺着手臂摸到他的手,握在手里。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手背的血管清晰可见,骨节突出;掌心结满了老茧,掌纹如同刀劈出的沟壑。可就是这样一双黝黑、粗糙的手,让他心安。林墨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麻烦公子送我回家吧!”老人借助林墨的力量,艰难地站起身。
时近黄昏。
老人始终握着林墨的手,牵着他在夕阳余晖中慢慢地走着。林墨任由她拉着,就像小时候她拉着贪玩的他回家一样。
“大婶儿,可是叫如心?”
“是,如心。李如心。”
5.上元节
街市灯如昼,欢声笑语,佳侣成双。李如心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场景了,在她的不断央求之下,董飞儿和林墨才同意带她出来。董飞儿小心地搀扶着李如心,林墨则负责在前面道。
三人在人群中穿梭,一会儿放天灯,一会猜猜字谜,逛累了吃元宵,赏月。
明月楼,三楼。
热乎的元宵端了上来。
“娘,来吃元宵。”林墨舀起元宵,吹了吹,喂到李如心嘴边。
“甜,真甜。”
“哇,烟花!”董飞儿欢呼道。
漫天烟火。
“墨儿,飞儿,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好不好。”
“好。”
6.你们不知道的事
多年以前,女人有一个很孝顺的孩子。那孩子很有画画的天赋,他说他要扬名立万,要让女人享福。可那时家里只能勉强度日,不能将他送到更好的学堂。他很聪明,意识到这一点便自己去求学,可是没有人愿意收他。他很气,气得烧掉了那些画。所幸那天下雨,画没有尽数被毁,女人就拿着他的画到处求人。
她求遍了所有老师,又求商店能出售他的画,但都被拒绝了。直到有一天她被店主赶出来的时候,遇上一个人。那天大雨倾盆,她捡起他的画护在怀中。那人便走过来看了看那些画,说愿意收他作学生。
女人喜极而泣,也知道肯定有条件,他说他只有一个条件,要她在家为奴五年,且不能显露面容。
女人答应了。当那人来找她孩子的时候,他很高兴却不愿意跟他走。而他不想走,只时担心女人没人照顾。为了让他跟着那人走,她只得说一些重话伤了他的心。眼看约定的日子就要到了,她也不得不走。
她知道,到那时他就一定会跟那人走的。
后来到了那人府上,她才知道那人是宫廷画师。而那时,他的女儿也刚刚失去母亲,便要女人照顾好她。画师脾气古怪,表面上对女儿漠不关心,却总是在私下里问她女儿的境况。
就这样过了三年,三年后她的孩子也入了府,和画师的女儿情投意合。年月悄悄过去,又到了她该走的时候了。
画师让我留下,但女人已风烛残年,留下也只是孩子的拖累。她留在府中的那五年,自始至终戴着面具。尽管与自己的孩子近在咫尺,却只与他见过一面。这一面,也就够了。
回到村子以后啊,年轻时落下的病也就复发了。早年的那场风雪,灼伤了她的眼,慢慢的便看不见了。
她知道他恨她,也派人找过她。为了不让他再继续恨下去,女人便说她已经死了。
当画师女儿问女人名字的时候,她说她叫如心。
如心,如心,如自己的心。
如心合则为恕,宽恕之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