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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静默
第二天清晨,夏永玲遇见张晓珺的时候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将昨天夜里的遭遇告诉她。她一开口,张晓珺刚放进嘴里的馒头就掉了出来,她瞪大了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夏永玲问:“现在他回来了吗?”张晓珺这才想起到他房间里看看。空无一人。
张晓宇还在河岸上躺着。清晨的河边水汽蒙蒙,像细雨一般纷纷落在他的身上。麻雀在田野里啁啾,白蝴蝶在他的头顶上飞舞。村子里的炊烟笔直地升上被雨水洗净的碧空。小河波澜不兴,在两岸的白杨之间闪闪发光。一缕蓝蓝的光雾像绒毛似的氤氲在草地上空。他感到了寂静,寂静。这寂静是属于复活者的。他的心中充满了喜悦、和平,充满了神圣的东西。这神圣的东西就是爱。大自然无私地以爱赐给他,他要把它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大自然,奉献给整个人类。
他心平气和地回到家,当他从夏永玲家门前经过的时候仍保持着心无杂念。此刻,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和世上的所有女人一样,不高一些,也不低一些。不,他根本就没有想起她,她仿佛不曾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接下来的一天一夜他是在睡眠中度过的。他从未睡得如此安详,连一个梦都没做。
张晓珺一次又一次地来到张晓宇的门前,侧耳倾听着里面的动静,心急如焚。她深爱着自己的弟弟,愿意为他承受一切苦难。但她不理解他。小时候不理解他,长大后更加不理解他。这个软弱善良、缺乏主见的姑娘恐惧极了。她不停地推测他会在里面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她好几次想他有可能在房间里自杀,说不定他已经用刀片杀死自己了,于是她下定决心干脆把门撞开。可当她真的准备这样做的时候,不是因为缺少勇气就是因为忽然冒出来的乐观——他不会这么冲动的,最后什么都没做,只是着急地围着院子团团转。
她开始在心里埋怨起女邻居,她觉得是她害苦了自己的弟弟。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美貌,如果她没有生活在洪水村,他就不会犯那些错,更不会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可当她想到夏永玲的种种优点的时候,又忍不住地为自己的狭隘深深自责起来。
她非常需要一个人来分担自己的恐惧和担忧,而夏永玲是唯一可信赖的人了。她来到邻居家,还没有开口,眼泪就流了出来。夏永玲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没事的,别胡思乱想,不会出什么事儿的。”她嗯嗯地点着头,眼泪却流得更多了。
第三天中午,当张晓宇终于打开门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很想上去将他像小孩子一样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可她终究不习惯这样的表达方式,只是用颤抖的声音说了句:“睡醒啦?饿了吧,我这就给你做碗面。”她一转身,眼泪又流了出来。
上帝一旦决定折磨一个人的时候,不让他吃尽苦头,就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张晓宇吃着姐姐精心做的手擀面,心里面却又开始思念起另一个女人。
他又开始不停地,一刻不停地想着她:想她发着呆斜靠在枕头的样子,想她低着头走路的样子,想她洗衣服时用手腕轻轻擦拭额头汗珠时候的样子......恶魔一点点地打败了众天使,他又开始往下沉,往下沉......
夏永玲跟张晓珺说张晓宇不会出事,并不是在安慰她。她是真心觉得他只是患了一场病,这病尽管比伤风严重一些,可还是会痊愈的,并不可怕。世界上遭遇过这种病的男孩一定不占少数,他们终究会凭借自身生长的力量来战胜它。她相信张晓宇。她祝福他。
眼下让她头疼的是陈德喜的那个傻儿子陈真。这个傻子成了她的苦恼。每天都会来上一两次,把她家的门敲得咚咚响,边敲边大声喊着:“媳妇,媳妇,开门啊,你开门啊!”
她知道他只是个傻子,心眼儿并不坏,并不会伤害到自己。她甚至觉得他傻里傻气的样子也挺可爱的,小孩子不就是这样的吗?她忍受不了的是村里那些嚼舌根的女人。她们比谁都清楚她的无辜,可却故意忽略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尽了难听的话,这些话连一个赶脚夫听了都会脸红的啊!
她之间总觉得自己的丈夫马春旺不够善良、不够体贴,更谈不上英俊潇洒,现在她却觉得她那亡夫真是她最亲最近的人了。于是,这些天,她没事儿就来地头儿徘徊。那里埋葬这她亲爱的丈夫。
最近几年,农村严格推行火葬。马春旺死后,夏永玲给村长塞了两千块钱,才得以让他保留全尸,进行土葬,他就埋在地头。没有坟墓,只在埋棺材的位置种了一棵柏树苗以作标记。现在这棵小树苗早已长大了许多。
夏永玲每当感到自己过不下去的时候,就跪在这棵柏树前面,对死者温柔地说着贴心的话。这些话,马春旺活着的时候一句都没有听到过,现在也更像是她的自言自语。但她在这里哭过、说过之后,心里就会好受多了,也有更多的勇气去面对苦难重重的生活了。
她在洪水村生活了十多年,她像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热爱这个村庄。当她克服对那些长舌妇的厌恶的时候,她对住在这里的村民竟充满了热爱。他们多么善良,多么勤劳,多么热情啊!他们种植出来的庄稼颗粒饱满长势良好,他们干起活来起早贪黑,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她失去丈夫的时候给予过无私的帮助和极大的安慰。如果不是他们,也许她早就倒下了啊!
她坚持着,安分守己地做个寡妇。等她老一些、丑一些,等她像她们一样走在路上不再惹眼,也许她们就肯放过她了,允许她干干净净地安安心心地过完余生了。她天真地这么盼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