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的葬礼

六爷的葬礼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当代文学》海外版,ID:王宏伟,文责自负。】

雪停了。

极清冷。

团团的云,凝成坨坨的冰。太阳裹在里面,升得极慢,光暗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正坤青着脸,披着摞了两块补丁的黄大衣,走出茅草屋,踩着地面吱吱碎裂的冰地,顺路又叫上了栓和闹。

栓和闹不近不远跟在后面,轻声嘀咕:

六爷死得真是时候,正坤哥刚当上村长……

说来也怪,这么冷,整条河都冻了,那个槐树坑却也不结冰。

那个老槐树几百年了,当初就不该挪出来,留下三米深的坑,结果害死了六爷和圆圆……

栓哥,也怪哈,那个坑就像个大缸,整天满水,六爷来咱村20多年了吧,整天从那里走,也从没出事,怎么昨天偏偏就掉下去了?那黄狗也跟着跳下去了……

那老槐树鬼邪鬼邪的,动不得……

说着,就到了。

六爷的茅草房在村东头,前两间靠街,黄土墙上歪歪扭扭写了三个大字“小卖部”。后两间是伙屋和卧室。院子小窄,临时搭了一个棚,地下铺了门板,上面盖了白布,几个守灵的村民圪蹴在一边的土坯上,吸着自卷的纸烟,拉着闲呱,一边骂着天气。

正坤掀开白布,见六爷脸白蜡白蜡的,只是瘦了些。从没睁开过的眼黑洞样深凹着,脸上冻着弥勒的笑。蓝袄褂有几个核桃大的破洞,千层底鞋磨穿了底,露出脚跟硬硬的茧,仿佛鞋底裹了一层塑料。六爷左侧蜷缩着那只黄狗,有六爷的一半身长,黄绒绒的毛浸了冷气,像贴了一层薄薄的月光,有水滴圆着,星星样缀着。

几只乌鸦愣怔在几棵苹果树上,瞅着灵棚,直看到正坤出来,入了伙屋,仿佛猛醒样,甩几粒硬硬的鸟粪在冰地上旋着,轰的声进了黄黄的空中,渐渐地消失了。

伙屋,蜘蛛网了一个顶,四壁报纸卷了边黄黑着。两只老蜘蛛挺着滚圆的肚,划着长腿打量着陌生人。

锅台黑得油亮,风箱一边破了,又被人硬硬地砸上了一块木板,几个小老鼠在风箱边探头探脑张望。沿墙放着三个装粮食的坛子,两个是空的,一个里面有小半玉米粒。堆在墙角一抱干柴,被侵入破窗的风湿得雾雾云云。

锅里还有清水样半锅粥,杂着野菜,馊味弥漫得角角落落。

正坤就进了卧室,靠南是土炕,一领油黑亮亮的草席,破了几个洞。被子胡乱卷着,腻着入鼻入耳的鲜腥味。墙上有张灶王爷,已经黑黄黑黄辨不清模样。炕边有张橱,上面是两个抽屉,下面门子开着,放着几件叠放着的衣物。

正坤说:把抽屉打开。

抽屉没上锁,折页处用了铁丝扭着,栓和闹打开了一个抽屉,里面就躺着几十元零票,数了数38.5元。栓就咋呼:六爷做了20多年买卖,就攒了这点钱……

又开那个抽屉,里面有一个纸盒子,打开,是两砖头厚的纸条,上面写着:某某于某日拿香烟一条,欠款50元,或:梳子两把,或:食盐三包,或:白干酒五瓶,或什么都不写,白条一张,……。

正坤脸就怒着瓷白,声音颤着,像风寒中抖着的落叶,说,给我弄一个准数,晚上开村民大会。

栓是大队会计,去邻家找了一个算盘,闹就念。屋里就像下了一场急雨,噼里啪啦地响。

风原先是一丝丝的,后来就一股股的,从门缝、窗缝涌将进来,冷刀般割脸割脖子,正坤裹紧大衣跩进灵棚,几个村民就闪出凳位来,正坤也不坐。圪蹴着,撕了地上的半截日历,抖上烟丝,吸着,默着。

绰号麻脸、大头、山子的村民吸着旱烟,嘀咕着。

麻脸:六爷叫什么名字来着?

大头:听我爹说,六爷叫陈明亮,当时是讨饭来的咱庄,手里捏着一个破碗,拄着一根枣木棍子,大冷天赤着脚。老村长看他是个瞎人,可怜他,就把场屋倒出来,这一住就是20多年……

山子:老村长不就是五爷吗?不就是正坤他爷吗?

大头:(小声)嘘……,正坤哥在呢。

大头:老村长怕他受欺负,论了岁数,就喊他六弟,这样六爷在咱庄就有了身份,就没人欺负了。后来,五爷又给他盖了两间临街的茅草屋,开起了小卖部,自己走着去县城进货,来回八十里哩,就那么背着……

麻脸:六爷心善,就挣个饭钱,有的时候按进价卖,有的时候赔本卖……

大头:五爷就托退伍的兵人给六爷弄了一条导什么盲的狗。

麻脸:导盲犬。

大头:对,是这么个名字来着。六爷就拴了皮绳,走到哪里也带着,那个导盲犬就是不会说话,六爷给个眼神它就明白,论心眼,比你还多好几倍哩。

麻脸脸上立刻就缝了几针横七竖八的忿,举起烟锅,在大头头上比比划划。

大头:哼,你还甭不服,那次下雨,六爷答应给咱村珍珍买退烧药,不想进了县城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六爷把药瓶缠在黄狗肚子上,说,珍珍发高烧等着用药哩,你可快去快回,路上可别耽搁啊,那黄狗就点点头,眼里还有些水珠滚着,一头撞进大雨里,一路不停,把药送到珍珍家,家里人说,再晚来几刻钟,珍珍就真的不行了呢。为这事,珍珍娘、珍珍爹还给黄狗磕了两个响头……

麻脸:你真是狗带嚼子瞎胡勒,哪有人给狗磕头的?

大头:你不信我信,咱村里有人见的。

麻脸:珍珍爹老糊涂了,裤裆开线露大脸了,我们都替他愧得慌!

大头:圆圆是谁送给六爷的?

麻脸勾下了头:这个是实话,我信。

大头:也是这么个时候吧,反正屋檐上的冰凌子一尺多长,黄狗就叼着一个蓝包裹满村子找六爷,六爷正在给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担水哩,听见老黄那脚步像戏台子上敲锣那样惊天动地,就知道有情况,就接下了包裹,就摸,就里里外外地摸,就知道是一个刚睁开眼的女娃,眼泪汪汪地大哭起来。

麻脸:净瞎说,六爷是个瞎人,哪里能淌出眼泪来。

大头:六爷是从嘴里哭,那黄狗眼泪汪汪的。我爹担水路过,看包裹里女娃冻得脸发紫,就抱了我家里去,我娘熬了米汤,烧暖了炕,六爷还是不放心,天天来,高兴得不行。六爷一高兴,就去攥黄狗的前爪子,疼得黄狗满屋里乱跳。天暖和了,六爷就欢天喜地地把女娃接了回去……

大头:有了圆圆,六爷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一天到晚抱着圆圆,展眉喜眼的,笑得跟庙里弥勒佛一般样。黄狗也跟着乐,六爷前六爷后跳着蹦着,大声地叫……

麻脸:六爷真是个少有的好人,咱村里都得了济。有谁没得过六爷的帮助呢?瞎着眼去河里救孩子,帮五保户、上了岁数的人家挑水、担粮、扫街,就是娃娃们也都愿意去,六爷就分糖葫芦、糖果、点心,好像是分别人的东西,一点也不心疼。

大头:圆圆是去年这个时候死的吧?六爷拉稀去了茅草房,圆圆就溜出去了,那么冷的天,树坑满着水,就是不结冰,坑四边却都是冰,六爷平日不让圆圆出门,圆圆不知险,溜着冰玩,就掉进去了……

六爷就盘腿在坑边坐着,挺着腰,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别人劝也不听,就这样白黑坐了三天。黄狗也学六爷,弓着腰,不吃、不喝,也不叫,就这样白黑蹲了三天。五爷病得起不了床,起先没敢告诉他,后来知道了,就让正坤哥来替他磕头,正坤哥头都磕破了,血就顺着鼻梁淌,淌成了一个花脸,六爷就长长吐了口气,让正坤哥搀着回家了,小卖部也关门了……

灵棚外就一阵踢踏,栓和闹就抱着纸盒子出来,踅摸进灵棚,正坤乜着眼,问,有数了吗?

栓:有数了,一共402张条子,有名姓的181张,欠款2340元。

麻脸、大头、山子脸上就挂满了问号和惊叹号:哎吆,六爷有这么多钱,能盖三间大瓦房了,怎么就穷成这样了?

正坤乜了眼,三人就把口扎的猪尿脬样密不透风了。

栓:有钱数没名姓的99张,1440元。

麻脸、大头、山子同时捂了嘴,眼珠子像熟了的秋果,风一吹就要掉下来。

栓:有货数,没钱数没名姓的99张,看了看六爷的货架,算出钱数987元。

栓:啥也没写的白条23张,刚才和闹算了,咱村165户,都欠了六爷的钱……

正坤凝着栓又乜着闹,有你们两家的?

栓和闹就勾了头,仿佛脖子上勒上了游街的纸牌,脸贴了黄昏般红黄的光,脚在地上来回地滑,犁地般地穴的地面凹凹凸凸。

也有我家的?

栓和闹就点了点头。

多少?

130元,都是招待来人拿的酒、烟啥的……

正坤脖子上就窜出几条蚯蚓,腮帮子鼓着,上牙和下牙就有了不共戴天的仇,啮得嘣嘣响。

正坤招了招手,出了灵棚,就都跟上了,正坤就用盆舀了锅里的粥汤,拎了小半罐玉米粒的坛子,在一片苦悲的叹息声中,来到了“小卖部”。

一排三米高、十来格的货架,厚着铜钱般的尘,空着大半,仅有的几格摆着“丰收”、“金鱼”、“勤俭”牌香烟以及酱油、醋、白糖、糖果、毛巾等,货架前的榆木长凳被尘雾中黄亮亮的光照着,像老人满是皱褶的脸。

正坤硬着铁青铁青的脸,就去了村中老槐树下,打树洞掏出铁棍,把那老吊钟敲得像半空的炸雷,全村就木了、呆了,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便甩给栓和闹两句话:今晚上开全体村民会,只要是能喘气的,一个不能少。

日头就蛋黄般暗淡下来,黄昏里还有几只乌鸦绕在天上,老树抖下的树叶,就旋在风里,追着乌鸦飞。

栓和闹就在村屋生起了炉火,拧亮了马灯,村民就一家人、几个人、一个人,带着孩子、拿着凳子,耳语着、嘁嘁喳喳着,踢踢踏踏,直到把太阳踩下山去。

正坤咳了两声,屋里就立马死静死静的,孩子被大人捂了嘴,大人也就撂下烟袋,把耳朵抻长了,脸上就厚着深如沟壑的肃穆。

正坤就用手擦了红肿的眼,里面汪着珠子样的水。

再咳一声,就开讲了。

今晚上请大伙来,就商议一件事,怎么办六爷的葬礼。有人说,这个还不简单,六爷无儿无女,买口棺材埋了就是。不过,办葬礼之前,我想问大伙一件事,六爷是到底是怎么死的?

人堆里就嗡嗡响成一片:

六爷死了女儿,也就没心绪活了……

六爷老了,一个人孤寂寂活着没念想了……

打女儿死了,六爷就有事没事地围着树坑转……

栓和闹就把六爷家的小半罐子玉米粒和馊了的粥盆端了上来,把那碎毛票递给正坤,正坤把那钱扇子般地捻开,在半空里来回扬着。

大伙看看吧,六爷开了二十多年的商店,这些就是最后的家当。

原来六爷是穷得没心绪活了……

人群里又骚动一片,蜜蜂般地嗡嗡一片。

满屋子的人都捏了鼻子,坐前面的人就大声呕吐,有的婆婆就嚷:快点拿走吧,熏死孩娃了……

正坤就站将起来,鼻子就冒了一股酸气。

大伙说得也对,六爷打死了女儿,确实没了精神。六爷穷,在家家户户都吃上白面馍馍的时候,他还吃棒籽粒、野菜粥……

就哽咽了,就流出珠子样的泪来了。

六爷不怕穷,六爷就是讨饭来的,吃的就是百家饭,讨饭吃的就是窝窝头、野菜粥。六爷给咱村人当了二十多年马牛,扫街磨面、替老人担水、锄地割麦、耧车耩地,救人救急,做的好事三天三夜说不完。为了方便咱村人,开了小百货,过去要找人去城里捎酒、捎茶、捎面、捎酱油、捎醋,现在好了,不出村就买到了。而六爷呢,一个瞎人,靠着一条狗引路,风里来,雨里去,来回走八十里地,靠的是手提背驮,把烟酒糖茶送到了你们家门口,六爷得到了什么呢?你们看看……

正坤就把两砖头厚的纸条扬起来,像挥着旗一样。

我们就用一张张白纸,换了六爷买回来的东西,六爷没钱进货了,也没钱吃饭了,货架空了,粮罐子也空了,你们还嫌六爷的饭有馊味、熏得慌,你们拍拍自己的胸膛,你们问问自己的良心,良心都让狼掏了?让狗吃了?六爷眼瞎心不瞎,你们眼不瞎心瞎了,实话说,六爷是凉了心、死了心才寻了死路的……

就又哽咽了。

台下的人就鸦雀无声了,都勾着头,手和脚就不知放在哪里,就有人随着抹鼻子、抽啼着。

所有人听着,今晚上就把白条上的欠款全部还上,拖一天翻一倍。还有,有些人就给六爷一张白条,糊弄瞎人,六爷都在后面做了记号,有钱的立马交上,没带钱的现在就回家拿,不管你偷还是借,今晚上必须把钱还上,栓记账,闹收钱,先收我的……

正坤就把胳膊抡圆了,左左右右扇了自己几记耳光,就在一片惊诧中,掏出一沓钱来。

栓,我家欠了130元,我是村长,罚款130元,一共260元。

栓:哥,那是招待来人的烟酒,本不该你掏钱的。

掏不掏钱我说了算,你记账就是,哪里这么多婆婆妈妈的。

栓就开始念名单,就陆续有人来交上钱,把纸条撕了,红黄着脸走人。

就有个瘦且高的绵羊胡老汉站起来说,我家学锋拿了5瓶酒,也是招待客人的……

闹:你说的是李乡长?

绵羊胡老汉脸上就浮着润白笑意,是啊,就是我家二小。

正坤脸就石头般硬起来。

这里没有乡长,只有欠款人,这五瓶酒是你欠的你还,不是你欠的明儿我领着大伙去乡里跪求李乡长还钱。

绵羊胡老汉脸就黑下来,又紫了红了,说,反正是我家的欠的,我还就是了。

就去闹那里交了钱,气咻咻喘微微蹀躞着走了。

人群里就叽叽喳喳,就有人搬着凳子走人。

正坤冷着脸,说,我就在这里等着,凡不交钱的,明天去家里,什么值钱拿什么,卖了换钱,大不了拘留我这村长……

正坤就挺着腰,默着烟,等得灯枯油尽。

这当儿,就三三两两地来人还钱,闹就翻找条子,栓就记着账簿。

夜就越发凉薄,寒气更甚。月牙就把团团的云,撕得丝丝缕缕,婆娘们纺的线样挂在天上。

就问:收了多少钱了?

栓:收了3660元了,哥,六爷有这么多欠款,怎么不要呢?哪怕要上一半,就能盖三间青砖瓦房,成了咱庄数一数二的富户了,比学锋家还有钱。

那就再等。

六爷是个乞儿,被咱庄收了,有了地、有了家还有了一爿商店。六爷是知恩报恩的人,这些年他甘心给村人当牛当马,就是报恩的。可是咱庄人当人家是瞎子,就弄了白条糊弄六爷,六爷宁愿饿死,也不会求人家还钱,六爷心凉了、心死了……

月亮弯过了树梢,云又拢成棉花垛。冰水般闪亮亮的光厚在地面上就有了响声,几只老鸦就惊了,叽叽嘎嘎叫得嘶呖断肠。围着老槐树低低高高地飞。槐树在云影里就变得黑魆魆或高或低、或有或无。皮影戏里木偶样变着化着。

又有几个人一一二二地来,把钱交了,又把白条撕了扬了,一群蝴蝶样在冷寂中飘着舞着。

正坤挺着腰,默着烟,又续了灯油。天边就有了一抹亮色,田野里、树叶上就泛着白色的雾气,泛着鱼肚样的亮色。

栓:哥,收了5123元了,还剩三张白纸条了,无名无姓也没钱数,就白纸一张。

闹就张着大嘴,凸着眼珠,伸着舌头,泥佛般待着。

乌鸦也惊得不轻,张着嘴,凸着眼珠,傻愣着。

正坤腮帮子鼓着:把那三张白条贴在村屋墙上,再贴上三张冥钱,撤!

就把钱和账簿收了,用袋子装了,就打着呵欠,踢踏着、迤逦着走了。

太阳便瞅着空子,一窜一窜地冒将出来,云厚了,风也浊,就把地面上的鸡零狗碎裹着撮着一股脑扬在半空,就把天空染成了灰色调,乌鸦飞在里面竟然看不出来。

就有些光线散漫地从云缝里钻出来,村里就添了黄黄的亮色。就有人擦着眼屎,拎着尿罐出来,就凑到村屋的墙上,看那冥钱下面的白纸条,起先三三两两,后来就一群一群,先是默着,后来就骂:坑人家瞎人的钱,冥钱贴得太少,多贴几张,让他家都死光了才好。

太阳就又升了一筷子,正坤和衣睡晌,这当儿就起来,胡乱吃了两筷子女人留下的面条,就踱到了村屋。栓和闹就早早等着,村里的几个长辈和管事的得了通知,就都坐在长凳上,有的闭目养神,有的吸着纸烟、旱烟。

正坤坐下,眼皮肿着,眼里横竖着蛛网样的血丝,嘴唇就裂了几道口子,有血流着。旁边的八仙桌上,厚着一沓钱和一本账簿。

正坤就咳了一声,整个房间就死静死静了。

六爷的钱差不多全要上来了,六爷的丧事全村人一个不能少,都得参加。有恩的、欠钱多的就当孝子贤孙,全白重孝,捧遗像,摔老盆。这5123元一分不留,全用在办丧事上,……

吸烟的烟杆僵在了半空,养神都睁得比牛眼还大,地上就滚落了一地眼珠子。

俺的天,伍仟多块钱呐,能盖十间青砖瓦房呢,我们村里钱也紧呢……

正坤夹着烟的手就抖,烟灰就簌簌地落。

这钱不是村里的,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不花在六爷身上,我们就是贪了六爷的钱,不管六爷活着还是死了,这钱主人都是六爷。

闹和栓去四邻八庄找最好的木匠,用最好的柏木,打两口最好的棺材。

怎么是两口棺材?

黄狗也要一口。

再就是找县里最好的班子,唱戏的、吹打的,甭谈价。只要唱戏的能唱哭人,吹鼓的响得四邻八舍都能听到,就中。

三叔领着人去林地挖墓穴、砌坟,位置我看好了,就挨着圆圆的坟。刻碑要石材最好的,起码两米见长的。

四叔是总指挥,召集全村婆娘连夜缝制孝服、孝鞋。一千挂的鞭买20串,纸钱买上两筐,火烛买上一筐,老盆买五个……

又眯了旁边一个圆脸的青年:

尕子,知道你的命是谁给的吗?

圆脸青年就绞着手,愧惊着脸:是我爹妈,不,是六爷给的。

六爷怎么给的?

我们五个放了学没事就在村东下河湾溜冰玩,不想我们人多了太沉,冰就裂了,我们就掉到冻水里去了。六爷进货回来路过,听着我们拼命地叫,就扔了货。跳进水里,把我们全救上来了……

好,六爷没有子女,他是你们五个的再生父母,摔老盆就交给你们五个了。

圆脸青年就鸡啄米般地点着头,就退回坐下了。

就各自散了,各自忙去了。

整个村庄就全部行动起来了。

婆娘们就点灯熬油地缝孝衣、纳孝鞋,叠元宝、垒金山银山。有匠人就来扎纸人纸马、扎房子扎台钟。男人们就扛着锨镐,挖墓的挖墓,砌砖的砌砖,搬水泥的、推沙子的、扎招魂幡的,忙得都是驴拉磨样。

就来了一个戏班子,扎了台子,乐师们手忙脚乱地调弦子、试鼓。把鼓敲得地面乱颤,上百年的老槐树醉得东摇西晃,几百年的老根都折断了几根。

红男绿女就咿咿呀呀地练嗓,本村的、外村的、大姑娘、抱孩子的小媳妇、颤巍巍拄着拐杖寻年轻的梦的白胡子老汉、白头发老婆婆、鳏着寡着孤着独着的都来了,台下就撒了一片眼珠子。

又从南街来了吹鼓班子,十几个人,个个口阔脸方,唢呐和铜号一起吹,男人的腮帮子鼓得像是气球,凸出的眼珠子就像是长在了额头上,炸雷般的声响滚在了半天空,远远近近几十里,鸟也不飞了,都呆了、傻了,有的就直接从树上掉下来,还有的雀啊燕儿鹰呀,就一头撞在了墙上,很多人拾回家去,就全家人美美地饕餮一顿。

下午,就来了架子车,把一段滚圆滚圆的柏木卸到村屋院子里,架将起来。两个斜眼的汉子跩过来,找出长锯,也不打墨线,就锯开来。拉锯声吱吱悠悠二胡般入耳入心。

栓说,哥,和闹打听了,方圆几十里,做棺木最好的就是他们兄弟。

只要棺木做得好,价钱高点也没关系。

价钱倒是无所谓,他们说顿顿要有肉吃。

这好办,买头猪杀了,让三叔、四叔来陪他兄弟俩吃个够。

又请了看风水的,算了出殡的时辰,又看了坟地,说缺30棵松树,就派人上山连夜挖了30株小松树,当夜挪到坟地,按方位栽好,浇水踏实。

从学校里用架子车拉了20张课桌,当街一溜排上,成盆的猪肉白菜粉条、白面馍馍,参加丧仪的人敞开肚皮吃,酒十箱,管饱管够。

戏班子就白黑连轴转地演了三天,演员就轮班倒换,有的唱哑了也不下台,正坤就让闹发赏钱。十里八乡的人都跑来看戏,整个村庄都是人挤人,黑压压乌泱泱一排排一片片的,有找不到孩子的,有挤掉了鞋的,有急事出门又被人群挤回村的。就哭着、闹着、叫着,乌泱乌泱整个世界响着。

太阳就正顶了,有气无力地闪着红润的光,老树的叶子还有几片在寒风中做着挣扎,坡地里氤氲着雾样的寒气,远处的山啊峦啊就半隐了身子。

一大一小两棺材上了亮漆,正坤就左看右瞅,只见那棺榫卯严丝合缝,雕饰着龙啊凤啊云啊朵啊精美绝伦,漆色均匀光亮,肃穆庄重,有檀木的坚润、楠木的致密。敲一下,就有了黄铜般硬硬的响亮。看了狗棺,也是一样的形制,就两颊泛红,嚷道:报个价来。

斜眼兄弟就说:钱就不要了,我俩也知道六爷是大善人,就当我们兄弟积德吧。

不行,活干得好,我不但给钱,还得给你俩奖励,栓,上酒菜,中午我陪着。

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就堆满了炕桌,正坤盘了腿,抱了抱手,说,这两天活急,让兄弟们辛苦了。

说罢,端起碗来,一口抿尽。

一个斜眼就说,六爷的事我们兄弟俩也都听说了,这钱就免谈了,这杯中物嘛,倒是我俩最爱,就不客气了。

说罢,两人同时端起碗来,一口抿尽。

栓就提着酒壶,把碗倒满了酒。

兄弟们,干!

说罢,三人端起碗来,一口抿尽。

……

正坤死人样躺了一天一夜,女人就叹着气,打扫满地的呕吐物……

栓和闹就来了,就扯着胳膊摇晃着,正坤就醒了。

哥,今天九时六爷出殡,还等着您去入殓哩。

该死,我这误事了。

没误事,这才七点,还来得及。

正坤跩进灵棚的时候,有几个白头老汉已经给六爷穿上了九层寿衣,簇新的丝绸布料,正中写一个黑色的奠字,白袜子,千层底的布鞋。头发也梳得溜光发亮,浸着桂花油的香气。

正坤点了头,就合棺盖,两个斜眼就把一拃长的钉子乒乓砸下去了,又把狗棺的钉子敲了进去。

尕子等五个青年全身挂白,端着一色的老盆,哀哀地哭着,鼻涕眼泪就湿了一片前襟……

门里门外,都是一样的白孝服、白帽子,像盖了一层雪。

瘦小的四叔,这个时候却精神着哩,看着表,就大声喊:时辰已到,起棺!

八个穿孝服的青壮汉子就把杠子压在肩上,慢慢地把腰伸直了。六爷的棺材就升将起来,后面两个青壮汉子也把狗棺抬了起来。

摔老盆!

尕子等五个青年举起五个盆,同时摔了下去。

四叔喊:

上香、献花。

就有老太太举着香炉放在棺头,上面插着三炷香,烟雾袅袅,直直地升进了空中,和云彩连在了一起。

就有八九岁的童男童女举着艳艳的鲜花,三鞠躬,然后放在棺头。

全体磕头!

全村人都跪下来,正坤在棺前带头连磕了三个响头,前额就嵌满了沙粒。

四叔喊:

起灵了!大道通天,六爷大胆地走,莫回头,一路走好!

鞭炮就炸响了,响彻云霄,连绵不断。就像猛地来了一场暴风骤雨,火光冲天,鞭火的映照,更显得村人的悲伤憔悴。烟雾弥漫起来,笼罩了整个村庄。

吹鼓班子便铆足了劲,敲锣的恨不得把锣敲破,吹唢呐的、吹铜号的恨不得把娘胎里的积攒的力气也一块用上,一时间,满世界都是唢呐声、铜号声,让风一吹,就连云霄之上也摇着唢呐声、铜号声。

就有十几个童男童女挎着竹筐,撒着铜钱般的纸钱,一扬手,就雪一样飘飘洒洒,有的印在地上,抠也抠不掉。有的就摇摇上了天,成了铜钱般的云。

童音嘹亮:

“逝者安息,往生净土!”

“灵魂归天,入土为安!”

灵柩就出了村,满世界都是白衣白帽白鞋白丧棍的人,哀声震天响。

满世界就染成了一个颜色。像盖了一层厚厚的雪。

满世界就一种哭声。

栓和闹就看到,四邻八村的人也来了,一样的白衣白帽白鞋白丧棍,还有李乡长,勾着头,一样的白衣白帽白鞋白丧棍。

就到了墓地。

圆圆的坟在六爷的左手边,黄狗的坟在六爷的右手边。

四个汉子便缒着绳子,把六爷安安稳稳地放了下去。

然后填土立碑。

碑早已刻好运来,碑文请了外地名家撰写,鎏金的“陈明亮之墓”,五个字就花费了2000元。

泥水工就用水泥嵌了缝,然后一起磕头揖拜。

金钱元宝、纸人纸马就摆齐了,就泼上酒,点火,轰一声,火苗子就蹿起来丈八高。

正坤问:还剩多少钱?

闹:1400元。

都给我。

正坤就接过一沓钱来,就随手扔进火堆里。

四叔就去火堆里拼命地抢燃着的纸币,扯破嗓子地喊:我的老天呀,这是真钱,正坤你疯了!正坤你疯了!

正坤笑了:六爷活着的时候,都用白纸条糊弄六爷,六爷死了,我们还能再用假钱冥币糊弄六爷吗?

正坤就转身回走,闹就跟着。

走下坡地几步,身后就忽然传来一片惊呼,正坤回头看时,从火堆里竟然飞出了两只一大一小的喜鹊,抖抖烟灰,在坟墓上空盘旋两圈,倏尔间,便直飞蓝天。

五爷这当儿就来了。穿着带着奠字的寿衣,白胡子飘着,脸色青着。看了一眼坟地,就往家的方向摇着身子。

正坤就痴痴地跟着。

闹就揉着眼睛,张大了嘴巴,惑着、跟着、张望着……

五爷和正坤推开家门,走进院落,忽然杵在那里不动了,眼看着两人脚底就生出树根来,头上肩上就生出树叶来,两人渐渐地变成了两棵树。在冰天雪地里翠枝绿叶地开着。

闹就抱着头,喊着叫着,疯一样窜了。

就飞来一大一小两只喜鹊,落在树上,叽叽喳喳叫着,其中一只两眼瞽着,跟着小的喜鹊飞。

黄昏就无声无息地来了。

太阳西坠,红黄红黄的空中,只有一大一小两只喜鹊嘎嘎叫着,相伴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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