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薄情馆位处扬州城郊,扬州城东去二百里,坐落着中原大镇杭州城。
此时城内一间私塾内,十数个少年着学服、持书卷,齐整排坐于课堂之上,摇头晃脑念着课文。
夫子在席间来回踱着步,时不时躬身看看,督促着学生们。
课堂最后一排,有一位学生满头白发,格外引人注目。他一手撑着脑袋,另一手随意攒着书本,嘴巴里嘀嘀咕咕,爱读不读的一幅模样,他身边有几个学生是新进学的,没见过他少年白发,时不时回头看他,还与旁桌的人小声议论。
“哎,那个人头发全白了呢?是不是有什么病呀?”
“听说是天生如此的,他爹娘就是因为他是白头发所以不要他了。”
“真悲惨……”
两颗石子凭空飞来,正中闲言闲语的两个学生的脑袋上。
“哎呀,谁扔石头?”“疼呀!”
白发少年放下书,一手撑住头,斜歪歪的看着他俩,笑道:“小石头,有灵性,专打坏人。”
“把手伸出来”不知何时,夫子已经站到白发学生的身边,摆出师威,要惩罚他。
谁知白发学生看也不看夫子,只伸出一手到他面前,依然是不屑的一幅模样。夫子从袖中抽出戒尺,在他手心啪啪啪打了3下,然后正声道:
“公西九如,你不好好读书,还捣乱,为师小惩你,现在我问你,你知错了么?”
被叫做九如的白发学生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痛,抬头眯着眼看夫子:“学生知错了”
“你……”夫子生气,又在他手心连打了3下,见他还是不痛不痒满不在乎,只得叹口气作罢。
半个时辰后,夫子宣布课间休息,孩子们立刻活了起来,在课堂里嬉笑追逐。
夫子把九如叫到一旁,缓缓道:
“公西九如,虽然我知道你父母不在,只有一个叔叔养活你,但是,你也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男儿在世,当顶天立地,我知你喜好学武,但如若你腹中无半两墨水,大字不识,又如何能行走天下?”
九如低下头沉默不语,夫子拍拍他的肩,“是不是想念你的叔叔了?”
白发的少年抬起走头来,却是满面笑意
“谢谢夫子,我很好”
夫子叹口气,摇摇头,这时,夫子忽然瞥见学堂之下回廊中,一个人影站立等候,于是立刻上前,两人一起朝外头去,九如瞧见了,立刻跟了上去,
那两人行至一墙角下停住,九如这才看清看那男子装扮,这应是名门正派之弟子,且衣料皆考究华丽,想来应是名门。只见他冲夫子抱拳行了一礼,然后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到夫子手上。
“先生,一切照旧,这里是九如公子每月用度的十两银子,请您代为收好,我们主人请您对他多加管教,他之衣食住行,就多劳您费心了。”
夫子收了银子,塞入自己袖中,叹气道,
“这位九如公子十分桀骜不驯,管教之说,难哪……难”
那锦衣弟子复行了礼,与夫子寒暄几句之后,便离开了。
待他走后,夫子从袖中掏出银子,在手上抛了抛,掂量一番,点点头。
“分量很足……每月给他送来十两,也不知道这个叔叔做什么的,这么阔气……小孩子哪里能用这么多?”
夫子自言自语往回走,正迎上九如的目光,夫子心虚,呵斥道,“还不快进去,马上上课了”
九如笑笑,转身进去,忽然停下脚步,莫名抬眼看了看天空,不知何时,西边的天际早已乌云滚滚、暗风压境,云层之中,时有闪电破开苍穹。
那里是扬州的方向,不知,此刻师父在什么地方,又在做什么?
扬州城,整座城镇笼罩在一片让人窒息的阴沉之中,狂风已经停了,乌云却翻滚不息,缓缓铺满整个天空,远处闷雷连声作响,宛如末日之景。
扬州城郊落缨翠湖,乌云之下一切都变得晦涩无光,连平日里翠绿欲滴的湖面也染成了墨色。
薄情馆里,燕槐心坐在望月亭中,许久不曾动一下。
“大馆主”
亭外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了进来,燕槐心身子一颤,这才发觉自己早已失神了许久,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缓声道:“徐总管,你来了,事情准备妥当了么?”
亭外站着的人正是总管徐青灯,此人着褐色衣衫,一身儒雅装扮,手里捧着两本册子,身上没有半分武林气,如果不是身处薄情馆,还以为他是个教书先生。
“回馆主,都妥当了,日子定在下个月二十六,这是十年才有一次的黄道吉日,邀请的宾客按照大馆主的吩咐列出门派,经二馆主一一列出名单,又请三馆主再三确认才完成,帖子已经安排人去写了,三天就可完成,到时属下会再一一核对。
聘礼已经按照大馆主的要求准备好了,二馆主今天将启程,携聘礼,送李嫣与苏怜卿回无忧城,宣告正式结亲,待下月馆主派人接亲之时一并返回。
另外,各项喜庆物品、宴席准备,都由属下列明,记录在案,已经请三馆主核对过了,这里再请大馆主过目……”
徐青灯恭敬将手中的册子递到帐幔之前,等着燕槐心收了过目,可是等了一会,却不见他伸出手来,
“大馆主?”徐青灯探问道。
燕槐心这才动了一下,伸出手,拿了册子,
“无事,你下去吧。”
徐青灯有些担心,但此刻他也说不上什么,只得回了句“属下告退”便欲退下,但又想起什么,加了句,“大馆主,马上就要下大雨了,还请回房去吧。”
“嗯,”燕槐心应了一句,徐青灯便退下了。
风虽然住了,天色却更压抑,是啊,马上要下大雨了,燕槐心闭上眼睛,感受着从湖面上翻腾的凉气。
忽然,一件东西飞入亭内,燕槐心伸手,稳稳的接住了,
是一朵迷迭花,此刻开得正艳,整个望月亭里霎时暗香浮动。
燕槐心看着迷迭花,凝视片刻,而后整了整衣冠,起身,离开望月亭朝着后山而去。
薄情馆后山枯木林,林中树木无叶亦无枝,枯萎的树干呈现出死灰色,入眼一片满是萧瑟。
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一声炸雷响彻天际,闪电划破苍穹,照亮苍茫大地,映照出一个人影,在枯木林中独自前行。
人影弯弯绕绕,穿过大片枯木,走到一开阔处前停住,随即来回徘徊几次,似乎在等什么人。
“槐心”
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人影楞了一下,转过身,正看到一袭黑衣的迷迭站在他面前。
“迷迭……”燕槐心下一惊,声音微微发颤:“你,已经很久不这样叫我了……”
还是那身熟悉的装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黑衣,黑发,黑色斗篷,唯有殷红的唇,让这一身黑色有了一点生气。
燕槐心想要走上前,但是怎么也迈不开脚步:“迷迭……你,回来了”
“是,”迷迭开口,依然是轻轻柔柔的声音:“事情已经办好了。”
然后两人便陷入沉寂,长久不语,天色越来越暗,风势越来越大,两个人似乎快要看不清对方了。
“恭喜你……”这一次,却是迷迭打破了局面。
这一声恭喜,宛如利刃,猛的刺入燕槐心的心中,燕槐心身子一颤,脚下一踉跄,似乎要站不稳,一只手扶住了他,燕槐心抬头,正看见迷迭温柔的笑容。
“迷迭!”燕槐心忽然抓住他的双手,“不要离开我!虽然!我已经没有这样资格这样要求你!”
“可是,我求你,不要离开我!!”燕槐心激动起来,浑身不住的颤抖:“不要!……千万不要……!”
迷迭依然笑得云淡风轻:“好……”
燕槐心难以置信的抬头看他。
迷迭轻轻将他推开,转身走出几步远,然后停下,右手缓缓抬起,手中碧落黄泉刃散发着妖冶的光芒。
“只要你与我一战!”
迷迭猛的回过头,笑容虽不减,但平添一层凌冽之意:
“你若赢了,生死相随!”
噼——啪——,又是一声炸雷,狂风顿起,枯木林霎时充满了恸哭的诡异风声,一声声,让人胆寒心颤。
燕槐心心中一恸,但此刻是他最后的机会,已不容他多想,他从腰间取出自己的佩剑风雪苍,将它举起,横在身前。
尚在剑鞘之中的风雪苍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寒气翻腾,四溢而下,剑鞘已经快要无法承受了。
燕槐心眼神坚定,他知道,迷迭说出的话,不容反驳,
“我知道,你想与我一战,已经许久了,作为刀痴的你,一直想看看碧落黄泉刃与风雪苍,到底谁更胜一筹,”燕槐心字字沉重,“但是我没有想到,会是在今天这样的情景之下……既然如此,请你记住你说过的话。”
燕槐心下定决心,右手握住剑柄,缓缓出剑,脱离了剑鞘的束缚,风雪苍本为精钢的剑身,居然渐渐变成雪一般莹白,寒气从白色剑身四散而出,翻卷开来,缠绕在燕槐心周身,一时恍若天神降临。
迷迭正过身来,直面燕槐心,扬手将右手倒提的刀抛起来,再接住时已是正握,亦横在自己身前,他闭上双眼,只见碧落黄泉刃刀身逐渐变成火一般红,刀刃上缠绕的黑色蛇身迅速游动,蛇头钻入迷迭掌心,整条蛇幻化黑雾,沿他手腕深入他的身体,十分骇人,迷迭缓缓睁开双眼,眸子里已是火焰一般的赤色。
“君子一言!”燕槐心一声清喝,
“驷马难追!”迷迭厉声回应。
燕槐心持剑首先攻上,风雪苍破开风声,剑气所及之处,如冰裂刀割,迷迭身形如幻,拖影迎上,寒冰与火刃尚未相接,剑气与刀气早已相敌,一时火光相缠,寒冰割据,四周败叶与枯木受牵连,一时尽化残躯与飞灰,又被狂风席卷,霎时天昏地暗,乱物迷眼。
由于速度太快,两人身形渐化虚无,一招被挡,另一招即刻迎上,两人边战边走,不时伴随冰层崩裂之声,和火焰吞吐之呜咽,迷迭速度快,身法诡异,出招多变,燕槐心出招沉稳,以不变应万变,一一化解迷迭攻势,两个太熟悉的人,用上双方太熟悉的招式,一时形势难分上下。
此刻在两人心中,皆充斥着全力以赴的坚定,一个为自由,一个为挽留。
刀光剑影中,两人好似回到了过去,彼年当月,燕槐心十八岁迷迭十六岁,薄情馆风雨飘摇,燕槐心一力支撑,迷迭暗中助力,危难之时肝胆相照,喘息之际一同练武,共探武学精妙,少年意气风发,快意江湖,数年过去,两人长大,当年的种下的情义早已生根发芽,情定之时,燕槐心紧紧拥抱着迷迭,许下三生诺言:
“三生三世,三生石为证,我燕槐心,只钟情于迷迭一人,身若在,心相随,身若亡,魂相倚!”
燕槐心忆起当年的誓言,如今竟由自己亲身打破,不由得痛由心生,他后悔了,后悔自己轻易下了这个决定,而现在,迷迭将要离去,必须赢过他,不然,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心意已定,他出招渐渐狠厉,变被动为主动,迷迭亦越战越勇,他亦想起这些年走过的路,当年薄情馆重新恢复往日生机,两人情定之后,很多事渐渐变化了,燕槐心性格豪爽,开始广交朋友,薄情馆门庭若市起来,两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由于燕槐心样貌俊美,免不了招蜂引蝶,觥筹交错之中亦少不了逢场作戏,甚至……,迷迭想到这里,一口心血涌上喉头,但硬生生被他吞了回去,心底最深的痛此刻翻腾不息,痛由心生,怒亦由心生,迷迭出招越见疯狂,一时燕槐心竟然渐渐不敌,慢慢落入下风。
绝望的恐惧笼罩着燕槐心,他决意破釜沉舟,瞬间凝聚全身内力于一招,迷迭亦察觉到他的心思,身形一停,亦凝神聚气,准备汇力挡下燕槐心最后一招,突然,心口却剧烈的绞痛起来。
“呃!——”未及发作至全身,迷迭赶紧封住心口附近穴道,同时犹豫了一下,点下了自己的无痛之穴,此穴点下去,任何疼痛都感受不到,但是身体若受创则会加倍损伤。
“竟然又提前了!居然在这个时候!!”迷迭还来不及细想,燕槐心全力以赴的最后一招到了!
由于剧痛,迷迭汇聚的气力四散一空,此刻身子犹如除去护甲毫无防备,燕槐心的剑进到迷迭近身,才发觉他有异样,纵然即刻强收剑招,可惜为时已晚。
但见凌冽的寒冰穿透迷迭的右胸,发出剑招特有的冰层崩裂之声,而后强大的剑气推着他,好似断线的风筝飞了起来,之后重重跌落到地上。
在燕槐心眼中,好似时光缓慢了下来,他看见嫣红的血,丝丝缕缕,从迷迭的胸口徜徉而出,染红了他黑色的衣衫,黑色的发,亦染到自己的脸上,唇上,一片惨红。
“迷迭!!——”燕槐心痛声高呼,运轻功疾速上前,极小心的将迷迭扶起来,而后运功护住他的心脉。
轰隆隆——天空闷雷连响,一声又一声,暴雨至,倾盆而下,天空愁云惨淡,天地之间顷刻被烟云笼罩。
雨下得很大,一波波打在相拥在一起的两人身上,迷迭喘息了许久,终于勉力睁开了眼睛,燕槐心面上满是雨水,但是他依然用身子护住迷迭,尽量不让雨水沾染他,但是暴雨太大,两人都湿透了。
“迷迭……你……为什么要这样傻……为何不防。”燕槐心尚不知迷迭身中刀毒已久,以为他一心寻死。
迷迭亦不解释,轻轻喘息着:“……我想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燕槐心忙问:“什么事?”
迷迭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燕槐心赶紧继续运功为他护心脉,好一阵,他才缓过来,颤声说:
“我的徒弟,公西九如,身在杭州,我希望你接他到薄情馆,收为弟子……好生照顾他,还有……尽量不要让他习武……”
迷迭想起自己,一生为刀法癫狂,亦被碧落黄泉刃所累,再也不想让自己的徒弟赴自己后尘:
“我希望他能好好读书……将来……能考取个功名,安身立命……平淡的度过一生……”
而后,又是好一阵咳嗽,燕槐心赶紧回应:“你放心!我一定将他接过来,我们一起养育他,看他长大……”
他即刻劝迷迭收敛心神,又封了他身上几个穴位,想要把扶起背在身上,迷迭却挡住他的手,执意自己站起来。
燕槐心虽然心痛,但拗不过迷迭固执的性子,只得将他扶起来,迷迭推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开去。
燕槐心楞了:“迷迭,你要去哪里?”
迷迭不答,依然不停下脚步,
燕槐心急忙上前拦住:
“迷迭,你败了,就不准走!”
迷迭推开他的胳膊,几欲跌倒,奋力将碧落黄泉刃插到泥土里,才稳住了身形,燕槐心想要扶住他,迷迭又推开了。
雨下得很大,看不清迷迭脸上的表情,雨水顺着他的脸庞流落下来,分不清是泪水亦或是雨水,滴滴答答的,许久,他冷冷笑道:“燕槐心,我骗你的……”
“你!——”燕槐心一惊,天空忽然响过一声炸雷,噼啪作响,震得人耳朵生疼。
“你!……你答应过的!”燕槐心几乎大喊出来。
“呵……”迷迭的声音微微颤抖:
“你我各骗对方一次,
现在……扯平了……
你我从今后……
恩怨两断,
生死无尤!”
天空又划过一道闪电,随即闷雷一阵接一阵袭来。
“各骗对方一次?……”
想起自己曾经许下的誓言,燕槐心无言以对,
“恩怨两断……生死无尤……”
“恩怨两断……生死无尤……”
燕槐心僵立原地,喃喃重复着这两句话,久久缓不过劲来。
迷迭一步步远去,泥泞上长长的一串脚印,深深浅浅,延伸到枯木林深处。
轰隆隆——,又是一阵雷声大作,燕槐心忽然清醒过来,立刻追了上去,可是,林中哪里还有迷迭的身影。
“迷迭——!”燕槐心边寻边大声喊“迷迭———!”
回答他的,只有哗哗啦啦的暴雨声,四周黑暗一片,迷迭的身影无处可寻。
“为什么!”燕槐心忽然怒了,他挥剑在林中胡乱砍着,顷刻间身边的枯木都被削成寸断,
“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为什么!……啊—————!”
发狂一般的喊声,响彻枯木林上方的天空,而后被倾盆的暴雨掩盖,再也听不到了。